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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中局:“元青花梅瓶”的故事

2011年11月07日11:27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作者:吴树

  局中局:“元青花梅瓶”的故事

  “他们又请省里面最有名的专家对所有梅瓶进行鉴定,酒也做了化验,结论是梅瓶是假的,酒是用工业酒精兑池塘里面的脏水,差点把人给弄死!也怪抚州佬心太黑,要是像我们一样用谷酒兑自来水灌装,就不会出事……”

  文/吴树

  【时间:2010年清明节前后

  地点:北京、江苏、浙江、江西等地

  受访人:“元青花装酒梅瓶”案的参与者和知情者】

  董先生是我未曾谋面的热心读者,家住台北。因为读过台湾版的《谁在收藏中国》,经常给我发E-mail,探讨一些古董方面的话题。清明节前几天,他又给我发来一封邮件,附一张照片。

  董先生在信里写道:“最近我的一个朋友收藏了一窖(八只)元代青花梅瓶,黄泥封口,里头装了酒,重量大约10公斤左右。朋友答应以55万台币的价格转让一只给我,但我害怕其中有诈,尚在犹豫之中。那一批梅瓶据说来自内地,从江西一处元代酒场遗址出土的,看上去品相很好,而且有老相、比较开门。先生如果方便,能否代我打听一下虚实?”

  “假的!开门的低仿品!这种东西您要买我可以给您拉一卡车来!”住在潘家园南面一家酒店里的“光绪爷”看过我打印的装酒梅瓶照片后,斩钉截铁地证实了我的想法。这哥们儿是景德镇人,到北京做瓷器生意多年,眼力扎实、信息灵通,是我在道上的朋友之一。

  他还告诉我这个骗局的出处:“最开始炒的是明代青花装酒梅瓶。XX酒您该知道吧,为了那个明代酒窖的所有权,从前年起就在打官司。这古玩场上的事您还不知道?见风就是雨!借助这件事,一个云南人跑到景德镇定做了一批仿明梅瓶,在离泸州老窖不远的地方将那些假玩意儿埋进土里面,然后布了个局,说有人找到了万历年一个酒窖,领台湾一个古玩商一起到四川去求证!”

  “就这么简单?”我问。

  “就这么简单,这类故事您还听得少?”“光绪爷”见怪不怪地说。接着,他问我:“您不是不玩明清官窑的东西吗?”

  “光绪爷”到底姓甚名谁我不知道,从认识他开始就叫的这个绰号,据说是因为他擅长高仿光绪官窑赏瓶而得名……

  “元青花梅瓶”的故事

  “老兄,您知道这出‘元青花装酒梅瓶’的戏打哪儿开始的吗?”“光绪爷”诡谲地问我。

  我摇摇头。

  “明代梅瓶炒过了之后,刚巧景德镇旁边的高安县一处基建工地又出土了一窖元青花梅瓶,大概有几十只,而且还有墓志铭!”

  “搞基建可是公开的,挖出几十只元青花梅瓶还瞒得住?指定也是说故事吧?借高安多年前出土过几十件元青花器物的名声!”我说。

  “光绪爷”也不辩白,怪模怪样地冲我笑笑,走进里间拎出一只缠枝牡丹纹青花梅瓶。

  这只梅瓶看上去比台湾董先生那只要真切许多,跟我在高安博物馆考察过的那几只元代窖藏梅瓶相似:画工飘逸、包浆淳厚,底部露糯米胎和火石红,跳刀痕自然。梅瓶挺沉,里面显然装了酒,封口处裹着一层黑糊糊的泥状物。

  “像故事吗?”“光绪爷”问我,“我一共就弄到两只,一只给××拍卖公司拿去了,这一只留给鬼佬的……”“鬼佬”是北京的一位大收藏家,据说红黑两道通吃,故道上很多人都爱拿他说事,其实那些事也未见得有几件是真实的。江湖就这样儿。

  “是不是故事我不知道,高安出土元青花可是惹眼的事,当地政府能不知道?”我质疑。

  “看来您还真不明白,现在搞基建碰上古墓什么的还真没人敢上报政府。您知道为什么吗?报上去就得停工,等待政府批复。批复完了,还得等国家考古队来搞‘抢救性挖掘’,这一等就猴年马月了!耽搁工程进度,施工单位和基建单位谁赔得起?所以碰上这档子好事就干脆不上报了,自行处理,工期照常,啥事儿都没有!”

  这话我倒是也听别人说过,的确有这现象存在,可谁能够保证它就不会也成为卖假者新布下的“局”呢?

  “我再告诉你一个独门鉴定方法,这真东西的封泥吧,是用猪血和糯米浆掺谷壳三样做成的。看看,你照片上那假梅瓶的封口泥是强力胶加黄泥弄的,黄色。不相信让你朋友用火烘热了闻闻,肯定还有化学味儿。真东西埋在地下几百年,哪儿来的气味?你闻闻这个,有点老土的香味儿。这颜色是黑色的,猪血干了就这颜色,跟糯米浆搅和黏性非常大,真要想掰开瓶盖,可要费老劲了!”

  我使劲用手将封口泥搓热,然后凑近闻闻,果真没有异味,只有一丝老土香。这家伙的鉴定水平我不怀疑,远比一些二把刀的专家强。平日里我也经常找“光绪爷”唠嗑,总可以从他嘴里套出一些鉴别古董的独门绝技。

  接着,我又看了“光绪爷”手里的墓志铭照片,为了证实东西可靠,还拍了特写镜头。墓志铭的雕琢痕迹清晰,破损处露出老茬儿。墓志铭的格式和文体规范,无懈可击。我开始相信他手里的梅瓶是真家伙……

  北京的古玩江湖就这样儿,尽管平日里赝品满天飞,圈内人对啥都不在意,真要出一两件好东西,要不了几天就可以传得满城风雨。我见到元代装酒青花梅瓶后不到几天时间,这件事就在圈内传开了。版本不同,但总体上有许多人都认可这件事。我向一家以仪器测试为主的鉴定公司负责人打听,他告诉我,最近的确有人拿了元代装酒青花梅瓶来检测,大部分都是假的。不过“光绪爷”的两只梅瓶,胎釉成分倒是符合元代青花瓷器的基本特征。

  半个月后,“光绪爷”那两只梅瓶在一家拍卖公司露面,不过预展时没标示拍品年代,起拍价也只有几万块钱,给人造成是当代复制品的印象。但另一种说法却同时在元青花发烧友中广泛流传,网上也偶有披露,说那两只元青花装酒梅瓶不是复制品,而是新近出土的窖藏文物,因慑于国家《文物保护法》的管制,拍卖行不得不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甚至公开说是当代艺术品。一位业内朋友也告诉我:“那梅瓶是真家伙,拍卖公司的暧昧态度是为了掩人耳目,因为拍卖出土文物是违法的!”

  后来听人说,那两只梅瓶的成交价不高,一共只有一百来万人民币。真不知道那些买主是把它当真品买还是当赝品买的,照理说品相那么好的元青花梅瓶成交价怎么说都应该高过当年那只拍出2个多亿的“鬼谷子下山”青花罐。

  不久,我又接到几个外地朋友的电话,说上海、江浙、四川、广东、广西等多个省市的“鬼市”上也出现类似的东西。一位台湾朋友向我证实:这些梅瓶一部分已经走私流出境外,在欧美卖场上有露面,价格一般在10万美元左右,剩下部分在国内黑市上交易,价格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

  接下来的调查中,我在浙江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家里又目睹了与“光绪爷”那两只外表相近的梅瓶,而且主人还让我亲口品尝了从里面倒出来的白酒,颇似江西“四特酒”的味道。

  “那就对了!”开发商拿了两张报纸复印件给我看,一张是前几年的一则考古消息,报道高安县附近出土一处元代“四特酒”的酒窖;另一张是香港《文汇报》的复印件,上面的大标题赫然醒目:“江西惊现元代白酒作坊!”

  一连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证据链,着实让我云里雾里。我的基本判断是:真正的装酒梅瓶或许有,因为那类器物原本就是古人装酒用的东西。但是一下子遍地开花,肯定是经人幕后精心策划,借机炒作赝品。当然,要对此下某种结论,还是得继续调查。

  景德镇的老莫和小莫

  清明节,我回湖北老家给父母扫墓,中途接到江西一位记者朋友打来的电话,说最近景德镇市场上的青花梅瓶突然脱销,不知去向。她感觉这里面一定有非常大的资金在运作。

  我离开湖北后,途经九江直接去了景德镇,在朋友的帮助下对此事进行调查。

  当天晚上,我的朋友关记者约了一位当地窑工来到我下榻的酒店。

  “嗨,说起这件事肠子都悔青了!”窑工老莫的大脑袋从进门一直摇晃到出门。

  “20天前就听樊家井的亲戚说有人要大量收购梅瓶,我当时以为是一时的事长不了,临时再做也赶不上趟儿,就没在意。可没想到都快一个月了,市面上还有人在不停地收。官庄这边都是做现代瓷的,消息来得晚些,这几天有些窑厂也开始请工人做仿古梅瓶了。现在不仅做元青花的泥料很难买到,拉坯和画工的工资也都往上猛涨。原来再好的画工画这种梅瓶只要20块钱一只,画得不好还不给钱。现在只要是个拿画笔的,画一只瓶子就得付40块钱,翻了一倍!熟练的画工一天可以画20只梅瓶。就这样还很难请得到人了!”

  “这件事是怎么闹起来的?”我问老莫。

  “最早有个云南老板拿了一张明代万历年的梅瓶照片到景德镇找人定做,对质量要求不高,在窑厂做完旧后就在当地灌进兑水的谷酒,也有人用酒精勾兑,有多少收多少,运到四川去。听云南老板的跟班说,第一批货主要卖到台湾和香港,那个云南老板投资了几千万,赚了几个亿!”老莫还告诉我,最近各窑厂好像又在大量仿制元青花梅瓶,基本套路都一样,只是销路由港台转向内地。

  第二天,老莫带我去找他的堂侄小莫。

  ……走进小莫家,我算开了眼界:十几个画工一字儿摆开组成生产线……

  “不用画得过分精细,有个大概就行,赶时间要紧!”小莫大声向画工们吩咐。然后告诉我们:“这回收购梅瓶的货主并不讲究,只要稍微画得像那么回事,瓶子装上水不漏就行。因为这一批仿的是元代民窑装酒的大梅瓶,当年民间画红的也都是水平不高的匠人,画得太好反倒不对了……”

  小莫还告诉我,他原来是做瓷盆的,前段时间开始帮人做梅瓶。开始的时候一只梅瓶最高价260元,现在做的人多了降到220元,搁在平时这种低仿梅瓶顶多卖到70~80块钱。小莫还说,因为货主要的量大,最近除了自己做,他还向别人收购成品,收一只赚20块钱差价。

  我问小莫货主是谁,他说自己也没见过真正的货主,只是交给代收的人。

  ……

  此后几天,樊家井、官园一带的大平板车来往得越来越密集,整车的梅瓶被盖上油布拉出城,具体送到哪里,货主和司机都严格保密。可以看得出的迹象是,装酒梅瓶的需求量越来越大。

  看见别人财源滚滚,老莫叔侄二人坐卧不安,两人谋划了几天,终于想到一个主意。他们找到一位开平板车送货的司机,答应给他更高的运费,让他照别人的送货地址带自己拉几车货过去。涨了运费,司机当然欣然应允。于是,叔侄二人以略高于市场的价格收购了一批泥坯,临时招募了几十个景德镇陶瓷大专院校的学生当画工,日夜加班加点,赶制了几百只梅瓶。

  老莫对我说,搁在平常,烧出这样的产品自己都没脸见人。可是搁这儿,元代的、明代的民窑产品,越粗糙越像那么回事。梅瓶身子只用高锰酸钾简单泡泡去掉贼光,装进去兑水谷酒,瓶口弄点猪血和黄泥封住,再掺入茶叶烤干去异味,跟真的一样!但他又说:“你说那收货的大老板是不是傻到有钱不知道怎么花了,不然买这么多假梅瓶干什么?”

  十几天后,当老莫叔侄俩垂头丧气地回到景德镇时,带回了答案。

  局中局

  “上当了!赔大了!”小莫面色蜡黄地冲我说了这一句话,顾不上吃饭喝水洗澡,就把自己关进卧室,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老莫毕竟年龄大一层,经历的事多一些,所以尽管沮丧,还是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司机帮我们把一大车梅瓶拉到温州以后,就被收货的老板扣下了。当地公安局也有人在,说我们搞诈骗、卖假文物,最后交了几千块钱罚款才让我们卸下货物走人,这一趟里外里亏了几万块!”

  我问老莫知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告诉我:“这十几年景德镇的中低档仿品瓷器生意多半都是一帮抚州佬(江西抚州市人)在做。今年春节后那个云南老板做明代装酒梅瓶赚了一大笔钱,抚州佬眼红了,照着人家的法子办理。找了块元代的老墓碑,做了1000只仿元代梅瓶,灌了酒埋在高安县一处乡下老坟地里,然后拿了1只拼装修补的老梅瓶和墓碑的照片去浙江找了这家房地产老板,让他找人鉴定。鉴定结果当然是老的,这只梅瓶只收了2万块钱,那个老板转手就卖给别人赚了5万块!接着,抚州佬告诉那个老板,这只梅瓶是从墓里搞出来的,打破了3只,还有997只,想找个大老板包坑,免得零卖风险太大。现在得了破瓶子的3个老板都想要,你们谁出的价更高就卖给谁!”

  我注意到老莫向我出示的元代墓碑照片和“光绪爷”给我看的那张如出一辙。

  老莫接着说:“温州老板怕上当,提出要亲自来高安看墓。抚州佬故意迟疑了半天,最后才答应。温州老板怕他们临时布局,将抚州佬留在自己的酒店里好吃好喝地招待,第二天就跟他一起开车到江西。当天半夜一起去重新扒开那个墓堆,将剩下的997只梅瓶全部拉回浙江,一共打了200万块钱。”

  “后来这个局又是怎样被识破的呢?”关记者急切地追问,看来她没听说过此类骗局。

  老莫说:“以往像这样大点的骗局每两三年都会有人做一次,但没有这么简单搞笑,听上去很荒唐!”老莫摇摇头继续说,“那个浙江老板回去后,找了些朋友看宝贝,有人提出想尝尝元代的美酒是啥味道。老板让手下打开一瓶酒,几个人尝了尝,晚上大家都闹肚子,拉得一塌糊涂,好几个人吊盐水、下病危……后来他们又请省里面最有名的专家对所有梅瓶进行鉴定,酒也做了化验,结论是梅瓶是假的,酒是用工业酒精兑池塘里面的脏水,差点把人给弄死!也怪抚州佬心太黑,要是像我们一样用谷酒兑自来水灌装,就不会出事……”

  “后来呢?”关记者急于知道结局,拿着手机录音。

  “你当浙江人有那么好对付?人家在全世界做生意的时候我们还穿着开裆裤呢!知道上当了,他们先不讲破,问抚州佬还有没有,抚州佬说隔壁村庄也出土了几个大墓,还有几千只梅瓶。那好,便宜点,2000块钱一只,继续收购,有多少要多少,收完了一起开支票!这不,赶上像我们这样凑热闹的,一口气收了上万只梅瓶,才向当地公安举报江西人诈骗,梅瓶全都扣下来,谁还敢向他讨钱?搞到最后,最亏的是我们这些后跟风的人,有的人还是贷款收购送货去的。听说这一回抚州佬最终也没占便宜,收的钱倒出去后还亏几十万……”

  老莫最后愤愤地发表感慨:“活该!想跟温州人玩脑筋,他们是谁?中国的犹太人!玩得过他们?”

  摘自《谁在忽悠中国:中国文物黑皮书3》

  吴树 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1年11月版

(责任编辑:徐秀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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