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崔烜发自广州
“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我们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近日，58岁的郴州市跃达环保建材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郴州跃达”)西南地区负责人彭远金，向铁道部部长盛光祖发出一封实名举报信，揭露建设中的贵(阳)广（州）铁路仍在使用不合格的粉煤灰物资，给这段长达857公里的西南干线带来严重的质量隐患。
郴州跃达是贵广铁路粉煤灰供货商之一。彭远金向时代周报解释，郴州跃达曾经的合作伙伴福州联圣建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福州联圣”）冒用郴州跃达的名义，在非指定原料商处擅自装运粉煤灰送到贵广铁路，并冒称是跃达公司产品，用于工程，而这些粉煤灰实际上并不合格。
“贵广铁路使用的联圣公司的劣质粉煤灰应该多达10万吨以上，据此推算，应有数十公里以上的主体工程使用了些劣质材料。”彭远金说道。对于彭远金举报的问题，铁道部、成都铁路局、贵广铁路公司等至今均未主动回应，但贵广铁路公司负责人坚称，贵广铁路使用的粉煤灰没有任何问题。
粉煤灰的质量问题已经困扰铁路工程多年，而这次来自湖南供货商的举报，又将这些并不起眼的电厂排放物置于公众视线之下。
借壳投标埋隐患
郴州跃达与福州联圣的恩怨，始于贵广铁路首次物资招投标。2009年，获得(发改基础[2008]2526号批复)的贵广铁路动工，贵广铁路有限公司在贵阳揭牌。按照发改委的批复，贵广铁路在铁路网规划中仅为一条时速200公里的新建双线铁路，因此，尽管857公里的铁路线穿过了大片山区，造价估算仅为858公里，约合每公里1亿元。但在随后的高铁跃进热潮中，贵广铁路悄然变身为“贵广高铁”，设计时速提升到300公里。如果按照原来设计的200公里/小时的时速来建设，贵广铁路完全可以建成一条传统的有砟铁路，即使用“砟”（碎石）作为路基，但标准提升到300公里/小时之后，无砟铁路成为贵广线必然的选择。
无砟铁路采用高性能混凝土为路基，粉煤灰则是这类混凝土最好的掺和物。郴州跃达和福州联圣都同时看到了这一机会。
2009年6月，铁道部“铁路工程交易网”发布“有关贵广高速铁路甲控物资粉煤灰包件招投标通知”，向社会企业招标“粉煤灰”。
彭远金回忆，当时郴州跃达购买的标书所涉及区段约为50公里，参加投标的企业也只有四五家，福州联圣是其中之一。
郴州跃达拥有合格粉煤灰物资的供货资质，不仅因为他们与湖南郴州鲤鱼江电厂有多年的供灰合同，其产品能够达到工程招标所要求的“Ⅰ级灰”和“Ⅱ级灰”标准，更由于郴州跃达能够从鲤鱼江火车站顺利发货，物流成本大大降低。郴州跃达曾承担过武广高铁和广东乐昌峡大坝的高性能混凝土所需粉煤灰供应任务，公司上下对中标贵广铁路信心满满。
但福州联圣突然找上门来。“他们说，你们在贵广铁路没人，就算投标也中不了；况且，按照你们的投标价，也没多少利润可言。他们建议，两家一起投标，货从我们这边出。”彭远金回忆。彭远金深知，福州联圣并无供货能力，不然不会提出合作，但最终两家公司达成合作协议。福州联圣向郴州跃达提供一份授权投标书，而郴州跃达则放弃该项目的投标。根据铁路物资招投标有关规定，没有投标资格的厂商可使用代理授权投标书进行参与投标，被业内称为“借壳投标”。最后，福州联圣中标贵广铁路第三批甲控物资招标。
但实际上，郴州跃达后来并没有向贵广铁路工程提供粉煤灰物资，原因是福州联圣在中标后突然压价，郴州跃达无法接受，双方的合作就此结束。
“但彭没有想到的是，招标文件中写明，“福州联圣公司投标承诺代理的粉煤灰厂商是郴州跃达公司产品，跃达公司为湖南华润电力鲤鱼江有限公司粉煤灰承包商。”即中标者福州联圣公司必须向贵广铁路公司提供鲤鱼江电厂的粉煤灰，否则就是违约。彭远金当时没有想到后果，“既然价格谈不拢，生意就只能放弃了，而中标的又不是我们，但没想到后来还有这一出。”
不合格的供应商
中标不到一年，贵广铁路就被爆使用不合格粉煤灰。
据《21世纪经济报道》当时的调查，当时涉及向贵广高铁提供不合格粉煤灰的除了重庆云帆商贸有限公司、广西南宁益川环保材料有限公司之外，福州联圣公司也卷入其中。
当时，调查记者跟踪采访记录下的储罐车上的材料标识牌显示，其中一批有问题的粉煤灰由福州联圣建材实业有限公司供应，生产厂家为郴州跃达环保建材有限责任公司，供应批次日期为2010年8月21日，产品质量检验合格。但实际上，这批货来自桂林市的永福电厂。
粉煤灰是燃煤电厂排出的主要固体废物，主要指从煤燃烧后的烟气中收捕的细灰。每年中国因发电产生的粉煤灰数量惊人。对于粉煤灰的综合利用，一直是中国面临的一大难题，而近年来高性能混凝土的广泛使用让粉煤灰有了大规模利用的可能。
最先大规模使用粉煤灰的是三峡工程，在三峡工程浇筑大坝期间的六年内，共使用“Ⅰ级灰”100多万吨。此后，粉煤灰广泛用于高速公路以及水利建设，而用于铁路则得益于铁道部的高铁计划，设计承受高达300公里时速的无砟铁轨对高性能混凝土的要求，并不亚于三峡大坝。
决定粉煤灰掺入效果的，是颗粒的细度及含碳量。若颗粒过粗或含碳量过高，不仅不能提高混凝土的性能，甚至会对混凝土产生负面影响，降低混凝土强度，造成膨胀和裂缝。电厂或者供货商通常都会对粉煤灰进行筛选。一位业内人士介绍，筛选成本和储存成本占总成本的绝大部分，不加筛选直接从电厂运走的粉煤灰价格仅为10元/吨左右，相当于垃圾。
桂林市永福电厂所生产的粉煤灰并未符合质量要求。据永福电厂工作人员班正宁当时对记者介绍，该厂每天大约能够生产1500吨的粉煤灰，经过筛选后，能产出级别灰不到300吨，其余的均为不达标的粗灰。班正宁给记者出示了一份永福电厂内部的粉煤灰质量检测报告，该厂筛选后的级别灰平均细度为14.9，烧失量为7.35%。他同时向记者透露，永福电厂的粉煤灰质量不太稳定，烧失量经常性偏高，在近期的几次检测中，基本上都在12%以上。
永福电厂所提供的灰不仅质量无法达标，甚至数量也远远达不到供货要求。“里面肯定掺杂了不合格的粉煤灰。”彭远金以桂林电厂合格粉煤灰的出产量不够供货量分析认为，福州联圣供货的粉煤灰肯定不合格。
“贵广铁路的假劣灰不是第一次了，在2007年，武广高铁开建的时候，假灰更是到处都是，那时候甚至有人用水砂和煤矸石碎块从磨机里将灰‘磨出来’，连粉煤灰都不是。”
正是在武广高铁假劣粉煤灰被揭发并处理后，彭远金所在的郴州跃达开始参与高铁粉煤灰供应，并获得一份几十公里的合同，但彭远金万万没想到的是，三年后，郴州跃达却成为了提供假劣粉煤灰的处罚对象。
未供货也被罚
处罚通知在2010年10月下发。
《关于对福州联圣建材有限公司和郴州跃达环保建材有限公司粉煤灰供应有关问题的处罚通报》中写着：“经查实，福州联圣中标后，未按投标承诺购买跃达公司粉煤灰，而是直接在湖南华润电力鲤鱼江有限公司购买粉煤灰，所提供的粉煤灰产品合格证及出厂检测报告均为‘跃达公司’出具，福州联圣公司从未向中交二公局陈述粉煤灰供应渠道发生变化，故意隐瞒事实，存在欺瞒行为。”
郴州跃达和福州联圣同时被停货、停标，两家公司同时被暂停三个月参与投标的资格。随后的日子里，郴州跃达在铁路投标中屡屡受挫，而福州联圣不仅没有被列入黑名单，反倒频频中标。更让彭远金感到气愤的是，贵广铁路公司以“有群众举报”为由，对郴州跃达派出了专案组，调查近6个月，至今都没有给出结论。
“这是假处罚，真掩盖。”彭远金愤愤不平地说道。彭远金的理由是，自郴州跃达和福州联圣谈崩之后，郴州跃达从未给贵广铁路供应粉煤灰，反而是福州联圣从桂林永福电厂以郴州跃达的名义供货。彭远金提供的广州铁路（集团）公司鲤鱼江火车站出具的证明显示：“自2010年3月3日起，鲤鱼江火车站从未发运过粉煤灰。”另一个发货车站，广州铁路（集团）公司木棉桥车站也出具了证明，证明福州联圣自2010年到2011年10月28日从未在火车站发运过粉煤灰。
粉煤灰属于甲控物资，必须进行进场质量控制。施工单位要审核进场的粉煤灰质量证明文件、按规定进行质量抽样检验，监理单位也需监督取样检测并平行检验。根据铁路物资供给规定，中标方现场交货检验时，必须随带“质量检验报告单”及“产品合格证”两样东西，缺一不可。而郴州跃达从未给福州联圣出具过这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个是假的，伪造公章，伪造重要质量检验报告。”彭远金告诉记者，公司从未出具过这两份质量报告。彭远金声称，福州联圣出具的报告单，也对郴州跃达的员工签名进行伪造，其中还将一名“邝”姓的员工误写为“祁”姓。
福州联圣董事长黄开枢只承认跟郴州跃达商谈过合作的价格，而其他情况则表示“不愿意多说”。
2010年9月17日18时55分，黄开枢在发给彭远金的短信中说：“贵广铁路公司的朋友已经把局面控制住，接下来只是走过场而已，希望您能帮忙圆场，酬谢问题到郴州细谈。”这条短信，彭远金保存至今。对此，黄开枢也未予以证实。
据媒体报道，贵广公司已于2011年10月27日下发紧急开展粉煤灰专项检查的通知。
新快报记者刘子瑜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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