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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源污染敲开矿镇乱局

2012年01月17日10:25

  来源:购物导报·影响力周刊

  清塘铺镇只有一条主街道,遍地矿灰,尘土飞扬。207国道穿镇而过,上至梅城、益阳,一路被运矿货车碾得坑坑洼洼。不久前,该镇由于多年采矿,地质掏空,多处出现“天坑”

  □本报记者 李思源 发自湖南益阳

  龙国良在廖家坪村当了16年的村长了。小村环绕着水库,背靠大山,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山里都埋着矿,金、锑、钨,更多的是煤。龙国良上任时,采矿炼矿已经由廖家坪村波及到了附近村庄,群采群挖,滥采乱挖,产生的“毒水”渗入水库,使得水库中重金属严重超标。

  2001年,龙国良冒死写了一封信,反应水库污染严重,刊发在《人民日报》上,惊动了时任总理朱镕基。朱镕基亲自批示,央视《焦点访谈》对此进行了专题报道。

  10年后,龙国良又一次陷入深深的忧虑。他站在家门前的水库旁,不停地抽着烟,眉头紧锁。“要是看到这个水,哪个敢喝?”

  廖家坪水库位于安化县清塘铺镇,年蓄水1.3亿立方米,水面面积3000亩。作为湖南省26座中型水库之一,水库左右干渠长达40余公里,覆盖下游的4个镇,2004年被列为一级饮用水源保护区,承担着14万人的饮用安全。

  廖家坪村的人,却从来不喝水库里的水,村民们用一根细小的水管,从山头引泉水下来。2006年,在龙国良的带动下,村里修葺饮水工程,源头也都是山泉。每吨水6毛钱,作为维护费用、工钱。有的村民不肯出钱,就自己到山上挑水、引水。

  时隔10年污染再抬头

  从卫星地图上看廖家坪水库,宛如湛蓝的衣带,山壑间逶迤十余里。沿着水库进村,村里的民屋依水而建,初一看,会让人想起凤凰古城,只是少了点古味,清塘镇很多矿老板都是从这里出来的。

  10年前,龙国良给朱镕基写的那封举报信,在当地传为佳话。10年后,住在一级饮用水源保护区的龙国良想再次拿起笔给中央写信,他希望政府能够再次重视。

  从镇上流入廖家坪水库的河叫彰溪河,也是水库的三条水源之一,10米来宽。水泛着黄,河上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拖鞋、白色垃圾、黑色渣滓……在一个水湾中,所有的垃圾聚集到一起,黑压压一片“蔚为壮观”。

  水库的水一直没采取什么措施治理。清塘铺镇的医院、企业,上万人的生活污水、垃圾,全都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排到了水库里。龙国良边走边指着无处不在的垃圾说。

  到了廖家坪学校,他停下来叉起腰说,村上的生活垃圾都在这了。顺着土坡往下垃圾堆成了一座山,散发出一股恶臭。坡底就是水库,岸边浮起一圈的白色垃圾都是从垃圾山滑落下去的,一天天地增多。

  “现在水库的水确实很(大)污染”,龙国良气愤地说,主要还是煤矿的硫磺水。8个煤矿的废水都汇集到一起,直接往水库排。

  安化县财政收入1/4来自矿产,而清塘铺是该县矿业最发达的地方,清塘铺的矿又有很大一部分集中在廖家坪水库周边。

  龙国良所指的排污河出水口很隐蔽,在水库角的山涧里,被茂密的丛林所覆盖,无路可通,只有行船。船夫都不愿意过去,他们说到了那机动船都开不动,怕出不来了。

  廖家坪码头上,三只小船一字排开,一般来讲,只要肯出20块钱,船夫就可以带你到水库的任何一个地方。

  “去密云唉(音)多少钱?”

  “那地方不去的。”

  “30块钱,给你多加10块。”

  还是无人应答,“50块去不去?”终于有人心动了。

  一个瘦小的中年人站起来,皮肤黝黑,说起话来吐词不清。

  果然。船往水库深处行进,水面越来越窄,水越来越黄。再往前,机动船被厚厚的黑色垃圾裹挟,寸步难行。密密麻麻的垃圾堆积在一起,俨然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长达数百米,“螺旋桨卡住了”,船夫不由骂了一句,关上发动机,撑一根竹篙挺进。船歪歪斜斜靠上岸,“再也进不去了”。

  船终于靠在了岸边,被船体冲开的水路马上又被垃圾占领。船夫停下来蹲在岸边,点了根烟,想着船等下该怎么出去。

  这是一片浅滩。深黄的水从滩上漫过,一脚来深都看不见底。乱石上全是一层暗黄色的油垢,蝗虫和水蛭死在石头缝里。穿过丛林,记者终于找到了廖家坪水库最严重的污染源,七八米宽的溪流,最深处超过一米,深黄深黄的,汩汩不绝地流入廖家坪水库。

  往里走溪水渐深渐宽,水流也变得湍急,一直到山中的树林里看不到头了。

  劣质水源临镇埋单

  “清塘铺镇人不喝喝廖家坪水库的水,而梅城镇几乎所有人都在喝廖家坪水库的水。”龙国良说。经过左右两条40余公里的干渠,廖家坪水库的水一直流向下游。左干渠到了乐安镇,右干渠到了梅城、仙溪、长塘镇。

  梅城镇是一座有着800多年历史的古镇,这里的人曾饱受无水之苦。60年前,因为水资源严重短缺,安化县城被迫从梅城镇搬迁到120公里之外的东坪。如今仅城镇居民就达6万之多,均饮用干渠引水。

  质疑库区水污染的人不在少数,群众反映强烈。梅城镇联丰村村民李升平说,当地人都是直接饮用干渠里的水,“我们村民到了一定年龄,身体总会出现各种毛病,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病。”

  梅城退休休教师周卫君前几年被检查出了毛病,她也在质疑水库的水质:“没办法,我们这里缺水,不喝干渠里面的水就只能渴死。”

  “我们已经活得差不多了,只希望能还我们一个干净的水库,让下一代健康成长。”周卫君叹了口气,家门口就是207国道,货车风一样驰过,扬起的煤灰差不多要把她满头白发染黑。

  对自来水厂的水,镇上居民也喝得并不放心。居民唐莎(化名)回忆,以前从自来水管放出来的水,一到下雨就全是黄色的,还有泥沙,一桶泥水沉淀先来,一巴掌那么厚。她比划了一下。

  梅城镇自来水厂由廖家坪水库设管理处承包,签订了30年的合同。廖家坪水库管理处主任肖友球说,2009年,梅城镇自来水厂一共投入了600万,由原来5000吨处理能力扩改到现在的20000吨,更新了管道。

  肖友球拿出了一份廖家坪水库2002年的水质检测报告,报告显示在2001年矿业整顿后,廖家坪水库达到了国家二类水质标准。

  而从2002年以后,水库就再没做过水质检验了。安化县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检验员赵亮称,“如果群众要取水样送检也可以,只是要交2000多元的手续费。”

  《安化县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规划纲要》里重点提到,要建立重点水源保护区,加强对廖家坪水库水源的保护,切实加强对城镇和农村饮用水源的安全监测。

  而在安化县疾控中心主任胡红安的印象中,廖家坪水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抽样检测过了。

  胡红安介绍,廖家坪水库属于饮用水源保护区,中心每年都要对梅城镇自来水厂水质进行两次突击检测,但是近几年来从没有对廖家坪水库的水取样检测过。“水库监测是环保部门的事情,除非县政府要求我们去,不然我们是不会去检测的。”

  提起目前梅城的饮用水状况,梅城镇原镇副委书记姚献忠绵里藏针地表示,站在梅城居民的角度来讲,水质越清越好。水的治理主要是靠水库管理方了,他有责任确保水的质量。水来源于清塘铺镇,他们也不是有意污染水源,我们自己和清塘镇不好发生矛盾。

  饮用廖家坪水库的水之前,梅城人一直喝着洢水河的水。1917年,毛泽东在做《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时,曾到过梅城,站在梅城宝塔上,为洢水河题了一首诗,刻在了“毛主席纪念碑上”,“洢水拖蓝,紫云返照,铜壶滴水,梅岭寒泉。”毛主席纪念碑如今还依然矗立着,而按照梅城人的说法:“洢水已经是一弯死水”。

  姚献忠感叹,过去吃洢水河的水、养鸡、种菜,都是透清的水,鱼也很多,现在都不敢下河了。污水下去以后,对下面的城镇都有影响,仙溪,大家都不敢取水了。幸好山区水源比较多,很多山民自己在山沟里提泉水。

  益阳市经委一份公开文件显示,梅城城区6万多人的污水排放量每日达一万多立方米,日产垃圾达120多万吨,其中有近50%的生活垃圾直倒入洢水河,使河道逐年变窄,成了脏水河、臭水河。

  早在1996年和2003年,政府分别投资1100万元对洢水河进行治理,而镇上居民张思甜反映,治理后的洢水河河水并没有变清澈,2009年,梅城镇向县、市上报了4300万元的立项,可是目前还正在争取中。“至于会达到什么效果还是个未知数”,张思甜觉得。

  治理方案被搁置

  沿着洢水河一直向上,在清塘铺镇所辖的牛角塘,河流深陷矿企包围之中。

  冶金、炼矾,投资3个多亿的电解锰厂也在最近通过了环评,正在开建。电解锰厂占地300亩,被洢水河支流环绕着,王进(化名)还记得前几年经常有人在这条河里捕鱼,总有一群小孩在围着跑,现在,电解锰厂刚刚开建,河水已经是黑黄的了。

  王进的房屋修建在厂房与河流的中间,投资方只肯赔偿十几万,现在王进正在为了赔偿问题四处奔走。

  因铜湿法污染泄露被媒体披露的紫金矿业,其子公司湖南安化鑫丰矿业有限公司(下称鑫丰矿业)也位于此。

  2010年5月,环境保护部发文通报紫金矿业7家子公司存在着不同类型的环保问题,鑫丰矿业赫然在列。一栋三层楼的小房,一排简易的工棚,三两个工人,7月底的鑫丰矿业一派萧条。

  2001年矿业整顿之后,安化县政府一直在寻觅合适的企业,有规模地开发清塘铺的矿产资源。上市公司紫金矿业因“资金雄厚”受到青睐。

  2006年,紫金矿业与安化县政府达成矿产资源综合开发框架协议,10个矿产资源普查项目,234.05平方公里总探矿权,181.9平方公里金矿探矿权,全部纳入紫金矿业。

  接管鑫丰矿业后,紫金矿业停掉了毒性严重的氰化提纯工艺,改为浮选法提纯。根据不同的矿物特性加入不同药物,提取所需矿物后,即为半成品,再运走做进一步提纯。

  新的工艺带来了新的环保问题。安化县环保局主管乡镇环保监测的党组成员戴慧林说,环保部华南环保督查中心2009年年底曾当场指出鑫丰矿业存在的三大环保问题,尾矿库渗滤液收集系统过于简陋,人工添加石灰处理污水过于简陋,扬尘过高。

  尾矿是矿业企业选矿过程中的副产物之一,容易造成重金属污染,未得到妥善处理的尾矿液还会流入农田和河流,对地下水和土壤造成污染。

  2008年,鑫丰矿业的尾矿坝就垮过一次,污水夹着尾矿“哗地一下”漫入洢水河。

  戴惠林说,省里面要求全部整改在今年6月20日之前完成,目前鑫丰矿业在停产整顿,验收结果还没出来,必须等到开工之后才能验收。

  与紫金矿业“呼应”的,是不远处的安化县华林钒业有限公司(下称华林钒业)。巨大的烟囱高耸如云,吐出白色的浓烟。

  2005年建成的华林矾业投资过千万,从建成到目前为止,尾矿液几乎是零处理排放。

  当地百姓普遍反映,钒矿周边庄稼的收成不足四分之一。面对农作物年年减产,40出头的李卫芳显得十分苍老。“去年我种了一斗花生,正常的话能够收成四担,最后收成却不足一担。”李卫芳说。

  以为有了这家大厂,就业就不成问题了,让李出乎意料的是,过不了一年,招的当地人大部分都被辞退了,大量雇佣外地人。李卫芳没有想到的是,还不到5年,这家大厂给牛角塘村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戴在当地人头上的枷锁。

  绕过几个山头,华林钒业的尾矿从山顶上倾泻而下,足足有百米高。尾矿坝就着两座山体而建,用山石、土块堆砌起来,摇摇欲坠。绿色的尾矿液从坝缝中渗透出来,臭气熏天,沿着山势一直流下来,最后汇入洢水河的支流中。

  罗再尼是华林钒业雇佣的工人,负责从尾矿液中提取废钒。他每天心里都在打鼓,生怕尾矿有一天垮了。“一到下雨天,碗口粗的废水从坝里冲出来。”他说宁愿不要这份工作,也要向有关部门反映,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

  专家介绍,生产钒矿的废气中含有氯化氢、二氧化硫,对植被和农作物具有毁灭性破坏;对人体而言,轻者出现恶心、头昏、腹泻等情况,重者损害人的神经系统,引起肾炎、肺水肿并影响到人的生育而导致绝育和畸形儿。

  废水中含有6价铬、镉、砷等一类污染物,人畜饮用污染的水源会出现嘴角溃烂甚至死亡,危害极大,还易形成酸雨。钒矿是与铀伴生的,矿渣里的铀对人体而言更是潜在的杀手。

  这些废水碰到什么,什么就死,莴苣、果树、水稻,羊啊。罗再尼说,这座山就算废了,以后什么都不能种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吃什么?

  戴惠林坦言,华林钒业的污染问题确实很严重,但管理起来困难重重,村民反映较大,污水治理正在筹措当中。

  “廖家坪水库被划为水源保护区时,上游的煤矿和生活污水都还没整改。”戴惠林对此很遗憾,“在安化县人大开会时,很多代表都把廖家坪水库的污染问题拿出来讨论,但是一直没有实际行动,仅仅靠环保部门一己之力是搞不来的。

  大矿镇陷债务危机

  清塘铺镇有点见识的人,曾自采矿藏完成了原始积累,先富了起来。2001年矿业整顿后,这批人并不甘心,背井离乡去挖矿。

  安化县八中政治老师刘志坚就是其中一个。矿业整顿前他曾在廖家坪水库上游办了个锑品厂,被关闭后他和哥哥辗转贵州、甘肃等地开矿。

  去年,刘志坚从甘肃炼金回来,在水库下游重操锑品厂副业,“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啊”。

  几个当地人一起投了100多万,锑矿从陕西等地运过来。为了迅速回笼资金,排污许可证还没来得及办,一个简陋的露天工棚,一根排气管架在山坡上,十来号人就炼起了锑,矿渣滚入了山下的洢水河。

  开工仅6天,山坡上的树木成了一堆焦炭。更要命的是,锑矿里还含有汞。昂贵的汞成了冶锑的副产品,汞蒸汽未经任何处理蒸腾向上,飘散在空中,“熏得人呛不过气来”,当地村民反映。

  村民们将锑品厂周边的南瓜、辣椒和水送往湖南省农产品检验检测站进行检测。结果表明,汞和硫的含量都超标了。

  刘氏和股东之一的龙氏家族在廖家坪村都“小有名气”,锑品厂的开办却使得群情激愤,村民好几次围攻厂子,目前又被县环保局责令停产整改,刘志坚“又要待不下去了”。

  在和刘志坚一样的清塘铺人眼里,采矿是一场财富和麻烦的博弈。

  清塘铺镇只有一条主街道,遍地矿灰,尘土飞扬。207国道穿镇而过,上至梅城、益阳,一路被运矿货车碾得坑坑洼洼。不久前,该镇由于多年采矿,地质掏空,多处出现“天坑”。

  阙豪杰是清塘铺镇久泽坪人,在莲花井煤矿挖了一辈子的煤,干一天能拿60块钱还要养活全家。女儿17岁了,个子不足一米。

  前一阵子,房子突然垮塌了,阙豪杰搬到哥哥家住,可他没想到的是不久后,哥哥家的房子也塌了一半,两家人都挤在里面。

  “我们整个村的地下都被挖空了,这里的房子都好像修建在半空中。”阙豪杰告诉说,清塘铺镇政府正在镇上修安置小区,用来安置灾民。

  “久泽坪村共有200多户居民,其中30%的民房都属于危房,剩下的房子也随时有可能开裂成危房。”阙豪杰满脸长叹一声。

  现在房屋已经垮塌了,阙豪杰没得到一分钱赔偿。根据规定,村民要进安置小区需交300块钱一平米(当地房价约为700元每平米),他说根本交不起这个钱。

  这480户安置小区,清塘铺镇政府预计投入1600万,投入了600万,剩下的1000万不知从哪来。莲花井煤矿老板李金山透露,镇政府已身负1800万元债务。而该镇每年的财政拨款只有500多万元。

  由于多年的矿业整顿,清塘铺镇三四十家煤矿只剩下9家,往年总年产量加起来不过15万吨。“今年所有煤矿扩改,全都停产了”,李金山说,哪来的钱?

  一位地质专家勘探清塘铺镇的矿产资源时,就曾指出矿种多,矿量少,“多挖多亏,少挖少亏,不挖不亏”。这在当时并没能阻止追赶财富的脚步,如今一语成谶。■

(责任编辑:杜伟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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