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航
有个外国人说过:“这世界对思考的人而言是喜剧的,对感觉的人而言是悲剧性的。”
也许。
那么我真的要感谢,在我之前,有那么多思考过的人,而我的同时代人,也有那么多爱思考的。他们给这个世界留下了许多喜剧性的白描速写,让我这个爱感觉的人,为这个世界长吁短叹的同时,也能一笑再笑。
•一•
首先我要感激的是译林出版社那套《生活爱情幽默》的外国漫画丛书,那里每本书打开都是一个瘟头瘟脑的世界,满街跑的都是没头脑和不高兴。
《小国王》就是一个小国的国王,大袍子小个子翘胡子,会在大清早,表情很严肃地穿过整个城堡,无视所有卫兵,默默走到大门口,走过吊桥,然后,拿走地上那瓶牛奶。当然卫兵也不是在国王心中毫无位置,小国王看恐怖小说的时候,就会喊四个卫兵来守卫床脚。
《黑加尔》讲的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北欧海盗,海盗的日常生活。大胡子黑加尔出征归来,与一个骑士你劈我砍,且战且退,眼看到了自己家门口,他老婆堵着门发飙,不让他进去:“不是说了吗,不要把工作带回家来做!”
还有更无敌的《玛法达和她的伙伴》(三毛译过更全的六本,名为《娃娃看天下》,作者是阿根廷的季诺。玛法达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但是心忧天下,每天看完国际新闻,就对着家里的地球仪唉声叹气。这天她回到家里,看到三四岁的小弟弟吉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刻不停,问一声为什么,吉也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是时间不能浪费!”小女孩玛法达捂住了嘴:“可怕的一代!”
•二•
其实每一代人都是可怕的一代,无论是喜欢《我爱露西》、《宋飞正传》的,还是喜欢《六人行》、《生活大爆炸》。美剧固然好,可我想推荐的几部冷门一点的英剧——《是,大臣》,恶毒攻击英国文官制度的巅峰之作,大臣幻想着是自己统治这个国家,而文官幻想着自己在保卫这个国家不被大臣政客的心血来潮所伤害;《荒唐阿姨》,母亲是酗酒过气老模特,每天出门前要被严肃的女儿再三警告,晚上不许超过十二点回家,不许带男人回家,不许噪音扰民;《临时演员》,郁闷的死胖子死龙套他总是能遇上最尴尬的一刻。他把心事告诉大卫鲍伊,那位当即在钢琴前弹唱,“我身边有个蠢蛋,他担心自己的喜剧比屎还难看”,而且派对上所有男女还马上伴唱合唱,死胖子只能满面春风心头滴血地加入合唱……
然而最棒的还是《冤家对对碰》,也是三男三女的纠结剧,真正刻薄到爆,跟它比起来,《六人行》简直像《读者文摘》一样温馨了。随便听几句台词吧:“每次遇到没兴趣的女人我都会离开,在她们醒来之前。”“大多数求婚都是长时间沉默的结果。”“我喜欢女同性恋电影,光是想想她们都没有男朋友就很让人开心。”
不愧是诞生过王尔德、激怒过萧伯纳、培养出詹姆斯巴蕾的国度,一句一句的冷嘲,让你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三•
然而世间也有所谓的钝角喜剧,好吧,我承认这个术语是我发明的,相对于那样锐角喜剧而言(这个词当然也是我发明)。比如我最爱的港片《麦兜故事》,以及其后几个续篇,都是要说“原来笨不好笑,笨会失败,笨会输”。看麦兜,想起一个日本小漫画:一个母亲,同时也是一枚鸡蛋,带着她的孩子,一枚小鸡蛋,吃力地爬到悬崖上,然后母亲气宇轩昂地告诉孩子,百兽之王狮子小时候,他妈妈都会带他到悬崖上,然后生生把他推下去,让他学会自己养伤,自己长大,然后成为这个世上的强者……说完妈妈就想把孩子也推下去,孩子可怜巴巴地提醒一句:“可是,妈妈,我们是蛋啊。”妈妈这才意识到,蛋被推下去必然是无伤可养的,于是轻轻哦了一声,脸慢慢涨红,又带着孩子慢慢下山。
这样的羞涩的酸酸的喜剧,前苏联最为盛产。梁赞诺夫导演的《办公室的故事》、《两个人的车站》、《命运的拨弄》,应该无须我再介绍,单单是《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那么一个疯狂的夺宝故事,你可以看到夺宝流氓们在午夜狂奔,背后追他们的是被激怒的动物园里的狮子,可是,红灯亮了,狮子只好站在人行横道等着,流氓趁机跑远。
前苏联还有个好电影叫《电影悲欢曲》,拍的居然是西部片。主人公来到小镇的酒吧放电影,好勇斗狠的牛仔们被火车进站的画面吓得狂奔而出。后来人们都着了电影的魔,印第安大酋长也来领略这奇迹,还被后排观众剪去了他尊贵的羽饰——毕竟是太挡人视线了。结尾,主人公被奸人暗算,奄奄一息。他是在酒吧中枪的,牛仔们抱着他在大哭,可是银幕上出现了流浪汉夏尔洛的蹒跚身影,大家情不自禁哈哈大笑,没人注意到主人公已经在别人怀里咽了气。但是,请注意,死者嘴角有欣慰的微笑。
真好。我虽死去,必将再生,在你们面对喜剧的每一次欢喜中再生。
•四•
可是,那个流浪汉夏尔洛,他一直是欢喜欣慰的吗?电影史专家萨杜尔说过,卓别林可以让全世界欢笑,但有一个人他无能为力,那就是他自己。
我最喜欢的卓别林电影是《凡尔杜先生》,又译《杀人狂时代》。一个下岗的银行小职员,为了养活妻儿,做了一个谋财害命的蓝胡子,专门杀害被他哄骗的富婆。一次领流浪女回家避雨,顺便也给她斟了杯毒酒,想免去她在尘世的痛苦,可是听她谈起了春天和爱情,最后,“对不起,您的酒里有点软木屑,容我给您换一杯。”临走他送人家一叠钞票,姑娘感动:“我本来什么都不信了,可我错了,还是应该相信。”“可别过分相信,你只有无情,才能活在这无情的世上。”“不,在善良面前,这世界依然是美的。”“好了你走吧,我不想被你的哲学引入歧途。”这样的不耐烦,这样纠结着的残忍与柔情。
•五•
接着,我们夸夸有数的几部国产喜剧。
孟京辉和他的演员们,带来的《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一出真正的无政府主义喜剧,不为自己的欲望道歉,不为自己的理想自卑,乡下人进城,替城里人蛋疼。《六里庄艳俗生活》,东东枪自编自导,大唐盛世,长安城东六里庄的居民,他们面对良辰美景,面对秦时明月,面对长安市上的千奇百怪,他们听到的却只是啼不住的两岸猿声。于是,他们向生活说早安,向时代道晚安,向同胞说辛苦,向青春说好吧,向祖先说别牵挂,向爱人说对不起,向所有伪善的正剧和不好笑的喜剧说——去你奶奶个孙子的……
最后当然要提到《喜剧的忧伤》,改编自日本的《笑之大学》,日本编剧圣手三谷幸喜的杰作,导演星护,主演役所广司、稻垣吾郎。《喜剧的忧伤》是徐昂改编和导演,陈道明出演审查官,何冰出演编剧。这是伟大的喜剧,是替喜剧挽回尊严的喜剧。我们的剧场每天上演多少烂喜剧啊。台词,本该像弓箭射向观众内心,可那么多烂喜剧,台词像羽毛,说出口那一刻就轻飘飘飞走,且没人在乎,演员观众都不在乎。而陈道明何冰开口,台词像骇客帝国的子弹,停滞,推进,击中所有目标。
我觉得这是个进步喜剧,是个启蒙主义喜剧。不是编剧被审查官改造,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诚实的人被勇敢的人打动的故事。
何冰演的编剧,如此熨帖,就像他那件旧西装。七天的剧本审查,他一直见招拆招就事论事,你以为他只是个精明文人。慢慢的,眼看编剧的心血之作,被审查官一次次格式化,编剧忧伤了,他也被这种忧伤成全,逐渐夺目。
可我没想到审查官陈道明,也能被自己的忧伤冲垮,真是逆流成河了。他第一次在盥洗间的释放,直到他说“我们忘记了彼此的身份”,最后编剧被征入伍,审查官说自己已经托人去帮编剧办免征手续,但为什么没有效果呢?然后他自问自答:“明白了,毕竟,人微言轻啊。”比起原著,我更喜欢徐昂这个处理,也更喜欢陈道明那声叹息。
想起赖声川说过,《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上春晚,修改了14遍,连“软骨头”这词都不能用。赖老师说没关系,既然我来了,他说可以练习从这个审查者的角度看世界啊。我想起《喜剧的忧伤》中编剧说过:“面对审查我想过硬顶,被抓去坐牢,或直接放弃,可那不是喜剧作家的方式!我要继续改,一定要更好玩更好笑更好看,这就是我的斗争方式!”
“让人们笑,是多么重要。”发现这个道理的,不乏其人。就像陈佩斯。他和朱时茂的晚会小品是我心中的典范,不用女角,不夹杂多少方言,不轻藐任何族群,就是好好掰扯人物关系,给新时期的中国人进行了多少次的立此存照。
冯小刚的喜剧,我除了《非诚勿扰1》都还能接受,但我也记得此前的更多闪光作品。陈佩斯陈强的父子系列,黄建新导演牛振华主演的《站直喽别趴下》、《背靠背脸对脸》、《打左灯向右转》(这一部后来改名为《红灯停绿灯行》),还有张艺谋的一直被忽略的《有话好好说》。
其实也想提到冯巩,他也一直在创作喜剧电影。只是,那种无缘无故就“想死我们”的表演方式,那种强买强卖的喜剧逻辑,有点堵心。电影里还好,他那些问题,主要是春晚磨练出来的。就像郭德纲挤对于谦时候说的,你老站在桌子后面,你出来站站,你给大家看看,你有腿吗?
春晚容易让一个以幽默为职业的演员,变成以职业为幽默的苦力。笑匠变苦力,人生大悲剧。
在台湾演员李立群的自传《演员的库藏记忆》里读到一个很好的定义——喜剧,乃是黑夜一般的人生旷野上,突然飞出来的一只萤火虫,它天真地以为,靠尾巴上那点小火,可以把黑夜焚烧了。这个定义来自女作家简。
作为一个读者、观众、听众,我一直想提醒自己的是:
萤火虫飞过的时候,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