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为什么会“本能造假”

　　传媒制造假新闻，人人都知道不对。这种情形的出现，通常由于没有遵循必要的职业准则，或者出于追求利益、刻意制造轰动效应等目的。然而还有一种传媒的造假，即电视现场直播中习惯性地掩饰眼前一目了然的场景，当事人却很少与“造假”联系起来想过，这种情形的传播效果是反向的，比一般的假新闻对传媒公信力的损害要大得多。

　　连直播都是假的，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今年6月，两年前汶川地震中央视的一段关于爆破什邡水塔的现场直播网上再现。当时为了防止余震造成新的灾害，部队对未被震倒的什邡水塔实行爆破，央视现场直播。不料，可能由于炸药量不够，爆破后水塔只裂了一道口子，并未倒掉。这时，显然上级领导不可能即时发出指示，只能由主持人和现场记者自行处理。明明是爆破失败，他们却随机应变，相互配合，说是为保障群众的安全而控制装药量，实行分次爆破，这是第一次云云。网友评论：“爆破失败可谅解，不能原谅的是主持和记者冒充专家的议论，说谎的时候却保留着真实的面孔”；“失败就失败了，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扯谎掩饰就不可容忍了。希望记者不会认为自己机智而沾沾自喜”；“编假新闻习惯了，主持人和现场记者的第一反应不是立刻采访负责爆破的人了解情况，而是先想怎么圆谎”；“承认失败不可耻，可耻的是虚伪掩盖”。

　　网友评论中一句“习惯了”，说到了点上，这是一种不该有的工作本能。同类事情还有“神舟五号”着陆的造假画面。2003年10月16日，“神舟五号”着陆的电视直播画面是：打开舱门，杨利伟面带微笑自主走出舱门。而实际情况是，一打开舱门，人们看到的是满脸鲜血的杨利伟。由于飞船落地时有一定冲击，他忘记取下戴在头上的耳麦，被耳麦的棱角划伤嘴唇。看到这种情形，接应人员迅速擦干净杨的脸，重新将他抬回舱内并关上舱门。我们看到的“现场直播”中杨利伟“自主”走出舱门时面带微笑的情形，竟是摆拍的！记者和编辑在向全世界如此播报之时，内心产生过职业理念和非职业理念之间的思想斗争吗？估计没有，反而会觉得做了一件颇为得意的事情，为中国人挽回了面子。

　　电视直播，即电视的音像播出与事实同步。正因为同步进行，电视直播的新闻节目给观众以更为真切的现场真实感。如果连直播都是假的，我们还能相信什么？直播节目造假隐瞒了多年，现在被揭露出来了，仍然无人对此承担责任和做出检讨。这是为什么？

　　“宣传”？

　　在较长的时期内。我国传媒的主要任务是宣传，而不是满足人民群众对新闻的需求。传媒以宣传为本位，即传播者依据某种需要，选择、凸显新闻事实中有利于宣传一方的部分。长久在这种理念下工作，即使上级没有下达具体的指示，编辑和记者也会本能地对不利于宣传目标的情形采取回避的态度，报喜不报忧。因而，“坏事变好事”、“反面事实正面讲”，成为经常被讲述的“经验”。

　　2008年，科学发展观、实事求是已经成为社会共识，央视现场直播什邡水塔爆破，承认爆破没有成功，不仅一般观众可以接受，宣传部门也应能接受，但是传媒的工作惯性还有较强的生命力，所以当事人仍然本能地说谎。正由于环境已经变化，传媒的工作观念落后于社会一般认识，网上才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无法理解这种睁眼说瞎话的现象为什么仍旧存在。

　　宣传是一种传播现象，本身是中性的，无所谓好坏，问题在于要实事求是。“用事实说话”即是一种被认可的正当的宣传方式。以“用事实说话”为口号的央视“焦点访谈”节目，并不掩盖“说话”这一目的。只要讲述的是真事实情，观众是喜欢的。但为了达到“说话”的目的而造假，就要受到谴责了。2009年6月18日，“焦点访谈”的主题是渲染“谷歌中国”涉嫌传播色情信息，其中采访到一名大学生，受访者称自己的一位同学因接触了谷歌中国的色情信息而“心神不宁”。节目播出后，这位受访者的身份被曝光，原来他是在“焦点访谈”节目组实习的大学生。显然，“焦点访谈”为了配合有关部门的宣传而利用“自己人”制造了采访情景。编导的错误不是失误所致，而是刻意为之。在这则新闻中，所有采访对象的出现都是为了佐证编导预设的观点。

　　这种造假的“本能”对于传媒的职业意识形成，是极为可怕的障碍。当做假成为一种职业本能、习惯，人人说谎脸不变色心不跳，说真话就变得稀缺了。人们若生活在这种是非颠倒的媒介世界中，辨别真假的成本陡升，追寻真相反倒十分危险。既然如此，何必说真话呢？假话泛滥之时，也就是传媒公信力丧失殆尽之日。

　　本能造假，不少编辑和记者的心理支持来自宣传本身的不容置疑的合法性。因为这是上级要求达到的目标，这样做上级会满意。为什么会有这种“合法”的意识呢？我们现在的新闻宣传体制，实质上要求传媒只对上级负责，尽管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可在制度上却没有人民有效监督传媒的途径。这里存在宣传伦理问题。我们天天在讲马克思主义新闻观，马克思在谈到报刊的目的与手段的时候说过：“要求的手段既是不正当的，目的也就不是正当的。”（《马恩全集》1卷74页）只有在制度上保证受众有效地监督传媒，这种本能造假的现象才可能消失。

　　“爱国”？

　　上面谈到的两例央视现场直播的造假，另一种行为正当性的心理来自“爱国”“爱军”的理念。中国在近代的一百多年内落后了，受到世界列强的欺辱，现在正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我们很怀念汉唐的强盛，对西方列强很愤怒，但骨子里又对它们的强大很羡慕，一种“要面子”的民族心态油然而生。只要涉及民族和国家的面子问题，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极力维护。如果杨利伟出舱时满脸是血，那不是丢中国人的脸吗？于是，摆拍的“现场直播”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谁质疑谁自然便是“不爱国”。

　　改革开放以前，这种心态中还带有一定的意识形态因素，例如1976年唐山大地震，24万多人死亡，中国却拒绝一切外援。《人民日报》的评论说：“广大干部和群众满怀信心地说，有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指引，有党的坚强领导，有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锻炼的首都人民，在深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取得伟大胜利的大好形势鼓舞下，一定能够战胜地震灾害，夺取革命和生产的新胜利。”（《人民日报》1976年7月31日第1版）

　　现在影响公开真相的主要是民族心态问题。“神舟五号”的成功发射与着陆，能够大大增强民族自信心，央视的现场直播或许考虑到民族感情而不报道杨利伟受伤的画面（其实只要说明是小伤无碍就可以了）。

　　什邡水塔爆破的现场直播造假，可能在于央视的主持人和记者要自觉维护军队的光辉形象。其实，我国军队在抗震救灾中暴露的问题，2008年6月20日胡锦涛主席视察人民日报的时与网民对话，就被网民提出来了。当时公开的网民的问题之一便是：“这次抗震救灾，解放军很勇敢，但装备似乎还可以更好一些。”（见2008年6月21日《人民日报》）如果央视实事求是地承认爆破失败，对于部队在军事技术上的改进，应是一种促进。

　　今日的新闻便是明日的历史。然而历史的书写不能不受到传统文化观念的制约，这种制约自然会延伸到现代新闻传播领域。“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这是孔子删定《春秋》的原则和态度。现在我们的记者所面对的上级领导和部门、各种有官方背景的典型人物，在他们看来都属于“尊者、亲者、贤者”，媒体对不利于“三者”的消息和形象，通常本能地遮掩、粉饰，只让人们看到他们的正面形象，似乎他们没有常人的任何毛病。航天英雄杨利伟、人民解放军在我们的生活经验中即属于“三者”之列。

　　确立传媒的职业意识

　　我国的传媒在较长的时期内不是一种社会行业，而是党政机关的一部分。在这种体制范围内，传媒服务于党政机关的各种要求，哪怕是造假，不仅不会被批评，可能还会受到表扬。现在，我国传媒的大部分已经走向市场，成为文化产业的一部分。中宣部早在2003年就开始在新闻传播界开展包括“职业精神和职业道德”在内的“三项学习教育”活动。这意味着我国传媒已经转变为一种社会行业。作为一种社会行业，尽管仍然承担着宣传党的方针政策的任务，但更要承担传媒的基本职责，即监测社会环境。公开场合发生了重大的事实的变动，传媒有责任及时而全面地向公众报告事实的真相，再不能习惯性地制造各种假新闻了。

　　在这方面，胡锦涛总书记在观念上已经显现了重大的变化，只是我国的各级宣传部门仍然习惯性地沿用过去的思维在实施领导，传媒的工作人员亦没有及时跟进这种观念的变化。这里不妨再重复一下胡锦涛的指示：

　　2002年，胡锦涛在全国宣传部长会议上指出：“要尊重舆论宣传的规律”。

　　2003年，胡锦涛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指出：“科学地认识和把握新形势下宣传思想工作的特点和规律”。

　　2008年，胡锦涛在视察人民日报时要求：“按照新闻传播规律办事”。

　　2009年，胡锦涛在世界传媒峰会上致辞说：“遵循新闻从业基本准则”。

　　显然，不是我们的党中央思想不解放，而是我们的各级宣传部门和传媒人员没有认真贯彻党中央的指示，只是把“科学发展观”停留在口头上，思维方式上仍然缺乏科学的态度。将新闻传播业的工作根植于职业理念中，“客观、真实”这些基本的从业准则自然要遵循，央视现场直播造假这样被人嘲笑的事情该终结了。

　　我们应该记住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的话：“假如我们连不参加撒谎的这点勇气都没有，我们真的一钱不值，无可救药了，那么，是我们，应该受到普希金的蔑视：干嘛赐给牲口以自由？它们世世代代继承的遗产，就是带响铃的轭和鞭子。”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发展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