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霸王远去 屌丝逆袭

陈凯歌

　　从清高与骄傲的创作者，到放下身段去迎合市场的电影商人，60岁的陈凯歌与其同代人一样，想努力地融入这个网络时代，但这种转身却步履蹒跚，两头难到岸

　　本刊记者 余楠 发自北京

　　“90后都是‘生猛海鲜’，有机会他们就会抓住。所以片子里王珞丹取代姚晨，可以称作90后‘屌丝的逆袭’。

　　“我理解同行，面对苦逼的生活处境和创作环境，不能完满地表达自己。

　　“我撑死了，是屌丝逆袭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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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从字面来判断这位说话者的年龄，绝大多数人会不假思索：不是80后就是90后。而真相可能会让一些人大跌眼镜——再过一个月，就是这位说话者60岁的生日——他就是导演陈凯歌。除了一如既往出口成章的佛经、诗词，这些天，就是这些频繁脱口而出的网络热词，和他一道奔波在新片的宣传路上。

　　7月6日，新片《搜索》公映，这是陈凯歌职业生涯第13部故事长片。也是他继《和你在一起》之后，时隔10年再度涉足现实题材。

　　“诚意之作，经看耐看，凯歌看来要翻身了！”“就这种狗血水准还谈什么现实主义，这跟国产电视剧有什么区别？！”跟近年来陈凯歌的几部作品一样，《搜索》公映之后，又一次收获了两极评价。

　　从25年前那部《孩子王》之后，陈凯歌从来没有用这么快的时间推出一部新片。《搜索》距离他上部作品《赵氏孤儿》公映，只有一年零8个月。而在去年2月，陈凯歌夫妇携《赵氏孤儿》亮相柏林电影节时，便向全球媒体公开了新片计划：下部电影将是根据日本小说改编的奇幻大片《沙门空海》。拍摄所需的唐城占地超过六百亩，今年已经在湖北襄阳破土动工。就在《沙门空海》紧锣密鼓筹备之际，《搜索》问世。这也是陈凯歌近年作品中，投资规模最小的一部。

　　“当我第二次看的时候，我也觉得《搜索》不是凯歌拍的。”说这话的是陈凯歌的妻子陈红，她也是这部影片的制片人。不止一个朋友告诉她，如果不打导演名字，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部陈凯歌电影。在《搜索》之后，陈凯歌还将顺势再推出两部现实主义作品。

　　显然，在古装商业大片路上绝尘突进这些年，这位昔日的第五代旗手开始了某种转身。陈凯歌的这种转变，是渴望收复失地从而笼络年轻受众，还是对当下现实骨骾在喉不吐不快？是如网友调侃的“大师还俗”，还是在当下行业迷局中重新规划出以攻为守的新路线图？出道至今，他到底在寻找一条怎样的精神之路？

　　“馒头”与“尊严”之争

　　“我知道一定有人会说，我之所以拍《搜索》，是因为当年《无极》让人给 了！”陈凯歌说。

　　2005年12月15日，《无极》公映。这部云集了谢霆锋、张柏芝、刘烨、真田广之、张东健等中日韩三地明星，并且起用奥斯卡制作班底的超级大片，以3000万美元投资创下当年拍摄成本之最。剧组服装多达一万六千件，道具上千件，群众演员最多时近千人。《英国病人》导演安东尼•明格拉来剧组探班时，正好赶上拍摄所需的武警战士从杭州去往横店片场。46辆军用卡车将他的车堵在路上一个多小时，他问助理：我们是不是遇上了战争？

　　《无极》拍摄前后的确不亚于一场战争，除了拍摄期间剧组内部发生的大小意外，媒体偷拍事件、剧组破坏环境等是非，早已将它推到年度焦点的位置。

　　“主题大而无当，内容华而不实，角色个个自恋，本质上这是一部极端自恋的电影。”这是《霸王别姬》编剧芦苇当年刚刚走出影院接受采访时对《无极》的评价。“电影是一门非常实在的艺术，玄虚是一切电影的死穴。它怎么拍都行，就是不能‘无极’着拍！”

　　《无极》上映3周后，一部以片中情节为素材，由网民胡戈重新剪辑的短片《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悄然问世。这部20分钟的网络短片，首开恶搞先河，因迎合一头雾水的网民对《无极》剧情的强烈不满，在网络迅速爆红。

　　2006年2月11日，元宵节前一天，陈凯歌飞抵柏林电影节，参加《无极》在当地的首映。由于内地营销已经结束，《无极》宣发团队早已解散，陈红又赶赴巴黎看望在法国游玩的两个儿子，只身一人的陈凯歌刚下飞机就接受了媒体的采访，表示已经通过法律途径起诉胡戈，并留下一句：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我后来问过凯歌，如果让事情重新开始，你会怎么回答？他说我依然会告诉媒体我非常生气，因为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受了伤也会呐喊，我同样会说‘无耻’。”陈红说，“凯歌跟我说，就像你偷了我一个东西，你把我的一件旗袍剪成了一个大裤衩，完了还在我面前晃荡，还问你看我漂亮吗，我依然还是会受到伤害，还是会生气。”

　　“馒头事件”是陈凯歌第二次为《无极》发怒。在公映前的一次发布会上，针对陈凯歌“我的电影永远和我的尊严有关”的言论，一位电视记者问他：是否《无极》票房失败，你的尊严就没了？提问刚结束，一直和颜悦色的陈凯歌当场起身，脸涨通红，嗓门抬高，指着那位记者：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问题就是在婴儿诞生祝寿时，上前问人家什么时候夭折！陈凯歌随后怒而离席，一边喝水一边质问工作人员：那小子是哪家的？把他找出来！

　　“其实那些提问很正常，不过那时的陈凯歌，有点摸不得碰不得。”一位亲历当日发布会的网络媒体人这样形容陈凯歌同网络时代的初次亲密接触。“他内心非常紧张自己是否被接受。”

　　“文革”的遗产

　　“电影拍成以后，就成了社会公器。我不会在公器里夹带私恨。”陈凯歌否认了“借《搜索》报《无极》之仇”的拍摄动机，“因为那样不牛逼，那样想我的人也不牛逼。”

　　“其实叶蓝秋就是导演自己。”演员高圆圆说。叶蓝秋是她在《搜索》中的角色，这个意外卷入网络漩涡中的美丽女子身患绝症，直到自杀离世，不向外界公开风波真相。“你看发生过的很多事情，导演如果出来解释一下，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但他偏偏不向任何人解释。”

　　《搜索》原著《网逝》是一部网络小说，也是2010年唯一入围鲁迅文学奖的网络文学作品。陈凯歌将一场群殴式的网络暴力搬上了大银幕，这场彻底改变了当事人命运的人肉搜索，让他嗅到了陈年往事的熟悉气息。“我也一直在想，这种网络暴力是不是跟‘文革’一脉相承。它们惟一的不同就是，‘文革’时谁斗你你知道，现在谁斗你，你不知道。”

　　“‘文革’及其红卫兵历史是陈凯歌精神世界中最重要的心理参数，是他永不磨灭的记忆和梦魇，是他用各种方式去谈论、谈不清却更要谈、永无休止的话题。”电影学者陈墨的这种观点在陈凯歌那里得到了印证。在自传《少年凯歌》里，他写道：我所经历的“文革”动荡岁月，给了我许多宝贵的东西。……我一直认为，我的人生经验大都来自那个时期。其中最重要的是，“文革”帮助我认识了自己。认识自己即是认识世界，明白这一点，就决定了我的一生。

　　在《无极》风波过后，学术界曾经邀请陈凯歌举行过一次研讨会，理性探讨《无极》创作初衷。在那次研讨会中，陈凯歌坦言：《无极》讲述的正是一个人年幼时受到的伤害，对他后来一生产生的巨大影响。

　　“文革”发生时，陈凯歌是北京四中初中部的学生。他就读的这所著名男校，在“文革”前高考升学率一直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而且相当一部分生源来自党政军高级干部家庭（注：当时他的校友包括刘少奇之子刘源、薄一波之子薄熙来等，详见北岛等人所编的《暴风雨的记忆：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在陈凯歌的班级，仅副部级干部子弟，就占到百分之二十以上。

　　1966年7月29日，在北京郊区人民公社劳动的陈凯歌，和数十万大中学生接到毛泽东的命令，紧急返城来到人民大会堂。主席台上，邓小平、周恩来、刘少奇等中央领导都到了。“怎样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不大清楚，不大知道，你们问我们革命怎样革，我老实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就在刘少奇这段著名讲话进行到一半时，会场突然灯光大亮，毛泽东在人们的错愕中从后台走出，微笑着冲人群挥动右手。从这一天开始，很多人的命运将发生改变，包括14岁的陈凯歌。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陈凯歌从熟睡中被惊醒。父亲陈怀皑和其他几位大人被押弯腰站在院子里，而他就站在人群中。名字被叫到时，父亲的头埋得更低了。“国民党分子”、“历史反革命”、“漏网右派”，这是那一夜父亲的头衔，其实他真正的身份不过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一位普通导演。当人群喊起“打倒”的口号时，陈凯歌回忆，“我也喊了，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大。”

　　揪斗的红卫兵叫到陈凯歌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当时说的话他后来已经忘记，只记得父亲看他一眼时，他在父亲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四周都是热辣辣快意的眼睛，我无法回避，只是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在后来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地回想起这一幕。“如果我更大一点，或许可以悟到这件事是可以当一场戏来演的，那样我会好受得多，可我只有14岁。”

　　“在14岁，我已经学会了背叛自己的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我强忍着的泪水流进喉咙……我也很奇怪，当一个孩子当众把自己和父亲一点一点撕碎，听到的仍然是笑声，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

　　理想的碰壁

　　“‘文革’中经历那样的苦难，但是我的第一部电影，拍的却不是怨恨，反而是温暖，是很大很大的爱，我自己觉得这一点很难得。”这部处女作便是电影《黄土地》。也正是这部第五代开山之作，让陈凯歌和王学圻结识。就像葛优是冯小刚的御用男主角，王学圻也是陈凯歌电影中亮相最多的男演员。

　　1983年，空政话剧团演员王学圻参演广西电影制片厂影片《通缉令》，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担纲男主角，导演正是陈凯歌同班同学李少红的母亲金淑琪。

　　那是刚出校门的第五代抱团取暖的甜蜜岁月。为赢得首次执导机会，陈凯歌从北影来到广西厂，与张艺谋、何群等人一道组建青年摄制组，当时陈凯歌正着手将柯蓝的散文集《空谷回声》改编成电影剧本。在广西厂招待所，住他隔壁房间的，正是前来参加后期配音的王学圻。

　　“那时我房间有个电炉子，可以烧开水。凯歌就是每天写半天，就来我这边坐10分钟，泡杯热茶。我不喝茶，也不抽烟。他知道以后，就说‘你是苦行僧啊’。”王学圻回忆，陈凯歌了解了他的生活习性之后，放弃了八路军文艺工作者顾青一角原定的演员，力邀他出演。在陕北高原，一群壮志未酬的年轻人乘坐一辆面包车，用了两个月时间和35万人民币，开启了日后引以为豪的电影生涯。

　　在后来的电影研究学者那里，《黄土地》和《大阅兵》、《孩子王》一起，作为陈凯歌早期代表作，被贴上了理想主义和反思的精神标签。《搜索》的编剧唐大年是在电影学院上学期间看的《大阅兵》。“具体情节我忘了，我就记得那个片子反正挺颓的。结尾很灰暗，除了主人公之间的勾心斗角，最后国旗升起来的时候，因为有战士的签名，脏了吧唧的。”

　　《大阅兵》以1984年国庆大阅兵为背景，是陈凯歌和张艺谋、王学圻在《黄土地》之后的二度合作。在唐大年看来，这部反思个人与集体命运的影片“拍得特别有诚意”。

　　“这部电影修改得很厉害，有很多很好的戏因为审查都给剪了。”王学圻回忆，他在片中有这样一段：我听说前线下来一批大脑受伤的战士，医生带我上到顶楼看到他们，他们就冲着我笑……随后他仰面朝天，澡堂喷头的水迎面而下。片中描述的场景，是当时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有些战士的真实命运，但是审查未能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