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
10年后,顾敢成了接运班班长。他要做的,是让他的徒弟不再害怕。“怕也不行啊,非正常死亡遗体,周围那么多人,不可能把遗体往旁边一扔就走,要硬着头皮。就像打仗一样,上了场哪有再逃脱的道理?”
老夏的恐惧是被好胜心驱散的。在非正常死亡案例中,高空坠落、车祸、溺亡……都要复形。最难的是脑颅复形,每一次都是挑战。“3个师傅,分别带3个学徒,我就会这样想:我师傅带我,我要超过别人,不能让师傅难堪。”
2001年,与歹徒搏斗的薛爱萍牺牲。老夏为其复形。“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口,光头部就缝了三千多针。”遗体整容的缝针和医生缝针不一样。医生为了便于伤口愈合,针脚都比较疏朗;遗体整容要用车针,要求是密。
除了吃饭、上厕所,老夏从早上8点站到第二天早上。“那不是简单的缝合,因为遗体膨胀,先要脱水。参照近期生前照片,处理缝合的刀疤,为了让人看不出针脚,采用组织皮下缝合。眼皮部分最薄,最难缝合,要用棉签搭上去,盖上去,然后再上油彩。”
蛋清加凡士林是老夏的独门配方,蛋清可以结成一块膜,提高亮度,再上油彩,“让遗体焕发生气”。
上世纪90年代的某个夏天,常州一位纪委副书记开车冲下长江。3天后打捞上岸,膨胀的遗体放在码头,水泥地的高温往上蒸发,几小时后送到常州市殡仪馆,遗体高度腐败。
常州市殡仪馆向南京市殡仪馆求助,只说是“巨人观”(高度腐烂膨胀的遗体)。这一说老夏心里有了准备。
中午时分,老夏带着徒弟赶到常州,要看遗体,却因膨胀无法从冰柜里拉出来。
家属的要求是晚上6点守灵,留给老夏的时间只有4个小时。
常州市殡仪馆告诉老夏:他们已经求助过上海龙华,龙华的答复是面部肤色可以变,但是肿胀很难处理;又找无锡市殡仪馆,也没办法。全国几位遗体整容高手老夏心里都是清楚的。
老夏就地买材料,研究配方。先防腐,遗体一出冰柜,老夏的两个助手都受不了气味,直往外跑。最后就剩下他一个人继续做。排除胀气,腹腔,胸腔,面部,四肢,脱水……一个半小时后,遗体开始固定下来。
“遗体固定就像煮鸡蛋一样,生鸡蛋里面是液体状的,剥出来是流质,煮熟之后就是一个固定的鸡蛋,能拿在手心里。”
上油彩、化妆……结束的时候是傍晚5点多。逝者同事看后被镇住了:“没变嘛,还是他嘛!”听到这话,老夏松了口气。5点半通知家属守灵。
女化妆师的内心适应要坎坷许多。工作状态的周颖是完全忘我的,“那时候遗体就是睡着了的正常人”,常常一个人在化妆间站上半天,即使里面有七八十具遗体,也无暇顾及。
但是之后的梦境却常常困扰周颖。特殊整容需要大量思考和精力,要十来个小时才能完成。周颖连续好几天都会梦见遗体,刚开始也很害怕。
“有时晚上一两点睡觉,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非正常死亡的遗体样子。”那样的惊惧周颖是不轻易对旁人说的。
观生死
参与了大多数人生命的最后一程,他们终究是死亡的旁观者,从死亡的一角窥探世俗百态。
顾敢的窘境是,时常遭遇情绪激动的家属。有不足十岁的女孩因病去世,家属要求把小孩几年的衣服鞋子都盖在遗体上火化。
这对顾敢来说是举手之劳,但是女孩家属却异常感激,双双下跪。顾敢觉得受不起,手足无措。
十多岁的女孩在医院离世,家人要在孩子身上放现金。顾敢尴尬了:“塞了,是违反规定,逝者身上的所有物品都要登记,现金是不能见的。但是女孩家长情绪悲痛,听不进解释。”
顾敢坐下来,掏出规定,对方才作罢。“跟化妆组交接,万一少了,是我们拿的还是化妆组拿的,这个说不清。即使让带,到化妆班也会检查,查到是会上交的。”
接运遗体,与逝者家属有最直接的沟通,顾敢从中看惯了人情冷暖。老人家去世,兄弟因财产不和,最终导致无法把遗体运走;不同信仰的人们有不同的表现,基督教和佛教家庭的葬礼通常安静有序,无信仰的人们更多哭天抢地;穷人穷大方,富人卖排场……“其实这些都是做给生者看的。”
周颖在阳春三月接了一个白血病女孩。虽已得病多年,离去的时候,女孩的男朋友在第一时间定制了婚纱。
男孩捧着婚纱,跪下哀求周颖:要把女孩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因为她的葬礼也是她的婚礼。化妆班女化妆师都震动了。
遗体化妆不同婚纱影楼的新娘化妆,以淡妆为主,以安详为目标。女化妆师们连彩妆的材料都没有,更别说懂得彩妆的技巧。化妆班4名女化妆师连夜从市场上买来彩妆材料,学起了彩妆。
婚纱上别着“新娘”字样的女孩,被化妆师们推到礼厅,“新郎”迎过来,周颖觉得应该笑一笑,却感觉自己热泪夺眶。按照殡仪馆职业守则,“微笑服务”是被禁止的,取而代之的是“倾情服务”。
周颖从不给自己化妆,也不给亲友化妆,“有职业阴影啊。”
她看着刚入行的女孩都是先打点眼影,贴个假睫毛,忽闪忽闪地来上班,渐渐地妆容越来越淡,最后都像她这般大大咧咧了。“因为那个‘化妆’和这个‘化妆’容易‘撞词’,太敏感了。”
不给自己逝去的亲友化妆,是周颖的另一个原则。“情感上接受不了,下不了手。”
但是老夏不同,那年一个开出租车的朋友,打电话给他说要带儿子到连云港出长途。说好第二天一早回来,再见到时却生死相隔,父子俩在一场车祸中未能生还。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住同一个小区,每天都要碰面,他从不嫌弃我是殡仪馆的。”做了20年化妆师的老夏看到好友遗体嚎啕大哭。做过遗体接运工的老夏甚至失去了把遗体抬上车的力气。
“到了馆里我给他穿衣整容。感觉真的不一样,我下不去针啊,好像戳在自己身上一样!”
老夏当然不用看相片,“我觉得像了,肯定是像了。”老夏记忆中,朋友笑起来,前面两颗牙露在外面,其中一颗牙因为抽烟坏了,是假牙。假牙比正常的牙要白一些。
但是他记忆中的牙齿已经在车祸中丢失。老夏想办法给他做了两颗假牙,做的时候特别注意一颗亮一点,另一颗暗一点,亮的在左边,暗的在右边。
“我把他恢复成微笑的样子。他笑起来左边有酒窝,右边没有,我把他的酒窝点出来。”老夏一边为他梳理头发,一边埋怨:“谁让你来回都自己开车。儿子年轻,该让儿子开。你就是太惯儿子了!”老夏给他缝针,说:“你当心啊,我给你缝针啊!缝好到下面就好看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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