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调查：黄金大米实验缘何选定中国儿童

　　记者：在你看来，一个非常正常的文件的行走过程，盖章签字，要用这种方式表述吗？实在不行先盖个章。

　　荫士安：因为（汤光文）她那边给我弄的，当时也没过多考虑，实际上就是要尽快，（美国）那边要伦理审查时间来不及了。

　　记者：当时一旦换到湖南地方去做实验，也就意味着你们早期NIH项目跟浙江医学科学院签的一系列的协议，可能都面临着要修改，有一些早期的文件可能就失效了，这点你知道吗？

　　荫士安：这方面是疏忽。

　　解说：

　　在获得了伦理审查批复文件后，NIH项目在湖南启动。2008年5月22日招募参加实验儿童的家长说明会在江口镇中心小学举行，按照科学实验的常规，这次会议的重点是向实验者或者他们的监护人详细告知实验的目的和风险，项目组是否向家长们如实介绍了这次实验的样品是黄金大米呢？

　　记者：在开家长会之前，荫士安有跟你讲怎么跟家长（介绍这个实验）吗？

　　胡余明：他跟我一直讲的就是这是一个营养改善的项目，通过营养配餐改善儿童维生素的缺乏。

　　记者：还记得当时那些实验人员怎么跟你们讲的吗？

　　学生家长1：这个东西也不是很（清楚），比较模糊，因为当时就是（他们）说也就是营养餐，提高维生素这类的。

　　学生家长2：你当时说吃营养餐，上面都有那个邀请函，上面都写吃营养餐，就是说提高维生素C、维生素A，你没有标明说吃黄金大米（饭）。

　　解说：

　　我们在调查中发现江口实验的完整知情同意书由三份文件组成，一份是知情同意书，一份是参与者声明，还有一份是致家长的一封信。但是，这三份文件对于转基因大米的表达各不相同，在描述了实验过程的知情同意书中用的是黄金大米，在简要介绍实验的致家长信中用的是富含胡萝卜素的大米，而参与者声明中则对实验没有半点介绍，而且通篇没有提及转基因大米，这些文件由王茵于2008年5月19号在杭州办理了公证然后寄给汤光文，交由美国塔夫茨大学伦理委员会进行审批。

　　记者：这些知情同意书就是公证过的知情同意书是谁起草的？

　　王茵：起草是应该是汤光文跟荫士安两个人。

　　记者：他们起草的？

　　王茵：就是汤光文起草的英文，就是荫士安翻成中文。

　　解说：

　　我们辗转找到2008年4月14日荫士安给汤光文的邮件，荫士安在邮件中这样写道：很抱歉，我在翻译附件时回避了黄金大米这个词，因为它实在是太敏感了。这封邮件的附件正是NIH项目知情同意书中致家长信和现场声明，显然早在家长会之前荫士安就做了准备。

　　记者：你把这个词转基因大米这个词换成了富含β-胡萝卜素的大米，当时是不是出于想有意回避转基因这三个字目的？

　　荫士安：从项目组是这样的，就是说来回避，因为它叫Golden Rice，就叫金水稻，金水稻那后头怎么解释，最后大家想了想，那么就叫富含胡萝卜素大米，那么最后从汤博士那儿大体觉得这个还可以，所以后来演变成了这么一种情况。

　　记者：你说你们项目组商量的？是你跟谁商量的？

　　荫士安：反正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解说：

　　这样一份有意回避转基因字眼的致家长信，在公证结束之后也神秘地消失了，三天后，也就是2008年5月22号的家长会上出现在家长面前的，只有这份看不出实验内容和没有任何风险提示的参与者声明。

　　记者：当时有没有意识到，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讲，对家长来说就是一种欺骗行为？

　　荫士安：那么从医学伦理知情告知方面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叫瑕疵也好，缺陷也好，不足也好，这是很大很重要的一个缺点。

　　记者：我的意思就是说当时有没有意识到？

　　荫士安：当时并没有，因为总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项目，尽快按照计划把它做完，想着办法如何把这个项目能够完成。

　　记者：至于他们家长他们知道不知道，该不该知道就无所谓？

　　荫士安：并没有，也不能那么说。

　　记者：那现实的情况不就这样吗？

　　荫士安：因为当时更多地考虑是如何来完成好项目。

　　记者：那么现在的情况是就像您所说的？

　　荫士安：是存在这个问题。

　　解说：

　　这份由家长和孩子签名的现场声明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日期或是由开会当天的5月22日改成了6月2日，或是明显地由他人代签为6月2日，而且笔迹显然出自一人之手。那么，是谁要改动日期？其中又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记者：你们这个参与者声明，应该是5月22日那天给家长的吧？那为什么在你们上面有你们参与的那个日期都是6月2日呢？而下面都有修改呢？

　　荫士安：这个我不清楚，这个具体日期怎么弄的，怎么修改的这个时间，我真的我说不清楚。

　　记者：而且改的日子都特别准都改的6月2日，这个具体谁改的？改的动机是什么？

　　荫士安：我不清楚。

　　解说：

　　但是调查组在今年10月去美国塔夫茨大学调查时找到了修改签字日期的答案。

　　施小明（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调查组成员）：美国伦理审批还有语言问题，有中文和英文，（2008年）5月10号的时候英文的材料通过了伦理委员会的审查，中文的材料是6月2号通过了这个审批。

　　记者：一份是英文的，一份是中文的，真正有效的文件是哪一份？

　　施小明：中文的，因为它是在中国实施。

　　记者：也就是说6月2号通过的伦理审批书才是最终有效的？

　　施小明：是。按道理来讲应该是在知情同意书批准以后才可以去实施现场的工作，特别是知情同意过程。

　　解说：

　　按照美国的规定，伦理审查结束之后才可以组织家长召开通报会。但是，美国塔夫茨大学的伦理审查是2008年6月2号通过的，但此时湖南衡阳的家长会早在十天之前的5月22号就已经全部结束。

　　记者：但实际上，在江口镇做的实验知情同意的工作在5月份就开始了。

　　施小明：这里面存在着伦理审批时间和现场研究时间一个时间差的问题，这个时间差应该来说实际上是违反了伦理审查的规定，也违反了医学科研伦理的规章。

　　解说：

　　一项实验既没有明确翔实地告知实验对象，也没有经过严格完备的伦理审查，论文的所有作者又在事发之后讳莫如深，这其中还会隐藏什么秘密呢？

　　我们从论文中得知，江口实验中所用的黄金大米产自美国休斯敦的一个实验室，25个学生每人60克米饭的份量，这次实验至少需要1500克黄金大米饭，这些米饭是怎么从美国来到江口镇这个中国中部偏僻乡镇的呢？

　　记者：根据你们调查结果，就是这个黄金大米(饭)怎么从美国带到中国来的？

　　马冠生：是汤光文从美国带到中国来的。

　　记者：她怎么带过来的？

　　马冠生：她未经申报私自带入中国。

　　解说：

　　2008年5月29日，汤光文随身携带在美国烹饪分装好的黄金大米样品，乘坐美国华盛顿飞往北京的航班从首都机场入境。根据我国《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条例》从境外引进农业转基因生物用于研究、试验的引进单位，应当向国务院农业行政主管部门提出申请，获得申请并经检疫合格后，方可向海关申请办理有关手续。在北京期间，黄金大米就存放在荫士安实验室零下80度的冰箱里，5月31日汤光文携带黄金大米等实验材料与荫士安等人同机抵达湖南入住衡阳市雁城宾馆，第二天实验人员到达衡南县江口镇租住在镇上一家农家乐宾馆。

　　记者：这个人有印象吗？

　　贺菊花（农家乐老板）：有，有印象。

　　记者：在你这儿住了多长时间？她住了没多久？

　　贺菊花：就几天吧。

　　记者：哦，住在什么地方？

　　贺菊花：楼上，这是我家嘛。

　　解说：

　　今年8月底事发之后，论文的三位中方作者以各种方式宣称自己对此事不知情，当一切真相大白之后这几个作者又会怎么面对呢？

　　记者：当时你看到这篇论文的时候，你确定这件事情的确在江口镇做了吗？

　　胡余明：当时我看了这篇论文的时候，还反问过他（荫士安），我说这篇论文为什么显示（实验地点）在湖南江口镇？我说我们没有做过这个实验。你挂到网上去，不是害人的吗？

　　记者：当时你还是认为这个实验没做？

　　胡余明：是的。

　　王茵：其实说实话，我这段时间其实压力也是非常大的，因为这个事情搞得这么大，就是呢，我觉得心里也很内疚，也很自责的。

　　解说：

　　第一次采访胡余明和王茵时，他们都说并不知道这篇论文，而且论文上的名字是荫士安代签的，对此荫士安认同吗？

　　记者：这篇论文发表之前，你有跟王茵和胡余明说过这件事吗？

　　荫士安：因为我以为汤光文会把稿子发给胡余明和王茵，都发给他们，所以我也没太注意，没跟他们联系，我没有跟他们联系。

　　记者：那当时胡余明和王茵的签字同意发表文章的签字，是谁签的？

　　荫士安：是在出版社清样临（截稿）的前一天晚上，正好我刚出差回来，汤光文给我打电话，问签字没有，我说还没签，她提出要么你替他们俩签上。

　　记者：你当时提出疑议吗？

　　荫士安：当时我没特别注意，我想稿子已经接收了，马上就发了，如果错过今天，一下可能就等于错过去了。

　　解说：

　　自从8月底黄金大米事件曝光以来参加过实验的80名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一直在追问真相。

　　记者：孩子现在知道吗？

　　学生家长：现在小孩子都知道了，上网都知道的，都查得到。

　　记者：那孩子怎么跟你讲？

　　学生家长：我的孩子这样说：妈妈，如果真的没有小孩儿生的话，我们自己去领养一个，这么大的小孩子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做家长的怎么去理解？

　　学生家长：主要担心就是孩子的健康，也就是生育，这是最大的问题，我们在农村也好，在中国也是传宗接代，因为是个男孩儿，这个都很看重。

　　记者：你们家长现在最担心什么？

　　学生家长：家长主要担心以后的身体情况，20年以后，有什么肿瘤啊，不生育啊，这个比较担心。

　　吕正平（湖南省衡阳市委副秘书长）：事件出来了之后，包括到现在我们三级政府，包括乡镇、县、市三级政府都在不断地努力做学生家长工作，我们的态度非常明确。第一，坚持尊重科学；第二，一定要以学生的健康为重，在今后的时间里头，我们还会对这些学生的健康状况进行关注，如果有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出现了与这个实验相关的问题和毛病当地的政府一定会负责下来，一定会把工作做到家。

　　记者：这是政府对这件事情的一个态度？

　　吕正平：对。

　　解说：

　　我们在采访中发现事情的水落石出和政府的表态，并不能平息家长和孩子的担心，如今的江口镇有关黄金大米的传言沸沸扬扬，黄金大米真的有如传言那般可怕吗？

　　黄金大米是一种新型的转基因食品，2000年由德国科学家波崔库斯和贝耶尔共同研制成功，因为稻种的颜色呈金黄色而得名，它与普通大米的区别在于，普通大米的胡萝卜素或者维生素A的含量几乎为零，而植入了β-胡萝卜素基因的黄金大米则每公斤含有高达37毫克胡萝卜素，这可以比较好地解决儿童中维生素A缺乏症，江口实验中使用的就是这种黄金大米。

　　黄大昉（中国农业科学院生物技术研究所 研究员）：具体到黄金大米实际上是除了增加了β胡萝卜素以外，它的其它营养成份证明和普通大米是一样的，所以说，这里就谈不上它对人体会产生什么有害。

　　罗云波（中国农业大学食品科学与营养工程学院院长）：维生素A到处都可以摄取。为什么要做到大米里？因为大米是一种主食，在食物结构比较单一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尤其是一些经济欠发达的地区，要让他吃水果、蔬菜、海鲜等等，非常困难，如果在主食上有维生素A的补充，它就会解决这个问题。

　　记者：就黄金大米而言，把基因转进去之后，相当于这些孩子吃大米的同时还吃了维生素片？

　　黄大昉：对。你比喻很对，或者说我听到的一个说法，目前实验中（孩子吃的）含量大概相当于一个胡萝卜。

　　解说：

　　事实上，黄金大米在江口的实验只是一个营养转化实验，考察黄金大米在儿童体内的转化效果并不涉及安全性问题。

　　记者：在您这科学家看来，就是这种所谓的传言有科学依据吗？

　　罗云波：没有任何依据，纯粹是一种主观的臆想，因为目前对转基因技术转基因产品，反对的声音当中其中最大的一个（说法）就是说所谓的断子绝孙，影响生殖，这个是对转基因的一种误解。

　　记者：就黄金大米这件事情而言，在儿童人群里做实验，到底有没有

　　非常充分的科学必要性？

　　罗云波：是非常必要的，如果不在儿童当中做，就很难知道β-胡萝卜素、维生素A在儿童身体当中的转化率是不是足够地高。

　　解说：

　　在黄金大米研发出来之后，科学家、农业公司和慈善基金会联合成立了黄金大米人道主义委员会，黄金大米的所有专利所有者都宣布放弃其专利，黄金大米将无偿提供给发展中国家农民使用。

　　罗云波：国际上对黄金大米已经有共识了，而且菲律宾的水稻所现在还在积极地开展工作，他们想要首先完成黄金大米的产业化、商品化，打算在2013年申请能够商业化种植，使菲律宾人最早能够享有黄金大米所带来的好处。

　　记者：那能不能反过来说，就是菲律宾明年有可能进入到商业化种植这样申报阶段？就说明，此前所有的安全性的评估、试验，甚至说营养方面的转化试验就已经差不多基本结束了？

　　徐海滨（国家食品安全风险评估中心 研究员）：我个人觉得这应该作为一个非常强烈的佐证，因为菲律宾也是以水稻作为种植业的大国，也是以水稻作为人的主要食物的一个国家，他们对食品安全尤其转基因食品安全也是给予高度重视的。

　　解说：

　　但是这样的解释似乎并不能够说服，江口镇的家长们黄金大米实验中暴露的种种问题，使得他们对于实验本身就充满了不信任。

　　记者：如果跟你们说无害，你会相信吗？

　　学生家长：这个东西无害的话，那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到我们江口来做实验？肯定是有害的东西，如果是无害的话就公开了，现在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甚至国家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到我们江口做了实验，这个东西肯定是有害的。

　　记者：在你看来，偷偷摸摸本身就证明有害了？

　　学生家长：对。

　　记者：从2008年开始这件事情，你们冒这么大风险做这件事情的目的是什么？

　　荫士安：目的，从我的出发点还是这个项目进行这么多年了，如果条件可能还是争取给它完成，但是对于这种转基因风险考虑不周。尤其是像您所说的社会风险，真的没有考虑到这么大的社会风险。

　　罗云波：转基因在中国的发展，技术、研究、相关的研究，它的研究环境实在不好，大家都怕这个东西，不是研究者怕，而是社会怕，所以研究者总是一种藏着掖着的态度，就是说如果公开搞很难，公开搞很难，才可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不知道，把这个事情做了就算了，作为一个学者，你得诚信。

　　记者：在您的观念里，就是即便现在的条件，比如舆论条件和政策环境，实验不能做，那也要宁可停下来，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去做？

　　罗云波：对，是这样的，因为此风不可涨。

　　徐海滨：其实从这个事件本身来讲，有很多值得我们反思的，首先对我们实验的科学家参与这个实验的组织者和研究者应该严格遵守国家相关的法律法规，应该在程序范围内在法律框架内进行这方面的实验，这是最重要的；第二，正是因为转基因是非常敏感的，所以我们更要对消费者有足够的信息交流和告知的义务，让他们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工作，而不是为了我把这个工作能完成，我就瞒着的行为或者想把这个工作完成，我就有意识地不敢说这个。

　　记者：历经三个月的调查，黄金大米事件终于水落石出，但它留给我们的问号还有一长串，为什么一个正常的科学实验却要违规操作？为什么这种欺上瞒下的行为可以得逞？为什么部分科学家对程序的问题如此草率？为什么他们对受试者的知情权利如此漠视？为什么科研机关对实验的监管形同虚设？采访中，一位科学家说的话我特别赞成：转基因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可能造福人类，也有可能危害社会，最终它朝哪个方向发展，既取决于我们科学家们的智慧，更取决于他们对程序的遵守以及对普通人权利的尊重。

　　字幕：中国疾控中心营养食品所给予荫士安撤销妇幼营养室主任职务、技术职称从二级研究员降至三级的处分，令其３年内不得主持科研工作，取消其博士生导师资格，党委决定撤销其党内职务。

　　浙江省卫生厅党组决定撤销王茵，浙江省医科院科技处处长职务。浙江省医科院决定撤销王茵保健食品研究所、营养与食品卫生研究室主任职务，取消其二级研究员推荐资格院学术委员会委员资格和院伦理委员会委员资格，令其３年内不得参与职称晋升评委会工作，浙江省医科院党委决定给予其党内警告处分。

　　湖南省疾控中心鉴于胡余明在课题实验现场管理中存在疏于管理、工作失职的行为，决定撤销胡余明疾控中心主任助理、科主任职务，湖南省疾控中心党委决定给予其党内警告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