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4日,缅甸倾盆大雨不期而至。站在缅甸克钦邦八莫镇达相地区的香蕉地里,中国商人李建洪的希望在逐渐浇灭。他现在只期望香蕉长得越慢越好,成熟的香蕉已经运不出去了。
2011年4月,缅甸政府宣布封闭通往拉咱的检查站,禁止中国香蕉商人将已成熟的香蕉运往拉咱口岸。这片香蕉林其实离缅甸边境口岸拉咱很近,只有大约37公里。正常情况下,只需一个小时,李建洪的香蕉就能到达云南省盈江县那邦镇。
37公里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及。李建洪香蕉财富变现的愿望化为泡影。
缅甸政府“封关”拉咱的理由,说这是由缅甸地方自治武装克钦独立军控制的“非法口岸”。但“封关”背后真正的原因,是缅甸政府与克钦地方武装之间矛盾尖锐化和利益争夺白热化。
6月9日,围绕中国在缅投资建设的一座水电站,双方终于发生武装冲突。6月13日,克钦独立武装拒绝缅甸政府军的停火要求,宣布将在全国范围内重新开始内战。形势一触即发,2009年8月8日发生于缅甸果敢地区的“军事冲突”似乎又将重演。
虽然此后中美两国先后表态,希望双方通过政治途径协商解决争端,双方达成暂时性停火,但缅甸国内的紧张局势并未因此缓解。
受此殃及,中国蕉商们翘盼的“开关”变得遥遥无期,中缅边境一度繁荣的香蕉产业链因此断裂,和李建洪一样,大批在缅种植香蕉的中国商人面临血本无归的尴尬困境。
中缅边境局势也变得越来越紧张和动荡不安。
克钦独立军习惯于在山间密林生活和战斗,又被称为“山兵”。危机其实早已潜伏
土地肥沃、租金低廉、丰厚利润,在李建洪们看来,缅甸简直就是种植香蕉的天堂,而对缅甸复杂的政治局势变幻却一无所知。中国政府及国有公司在缅甸投资的项目,其实正遭遇相似的困境。与缅甸政府已经达成协议的建设项目,因为经过克钦独立军的控制区域,被要求“交税”。
危机的伏笔其实早已埋下。
克钦独立军情报处副参谋长阿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双方多年前其实搁置了关于克钦族在缅甸的政治地位,以及政治自治形式等政治方面内容的谈判。缅甸军政府的谈判代表当时表示,军队只有两个任务,一是搞地方安全、一个是搞地方建设,政治方面的内容留待新政府成立后再谈;但此后,军队建立的军事专制政权控制了缅甸朝政,新政府的组建一拖就是十多年。
2008年,缅甸公投通过新宪法,确定只保留六个民族地区享有自治;而即使是民族自治地区,政府官员也必须接受中央政府的管理和任命。
在宪法赋予的法理依据下,2009年开始,缅甸政府军开始对各民族地方武装施压,要求其加入缅甸边防警卫部队,接受整编和政府监管。
但克钦独立军坚决拒绝接受整编。阿诺称,“我们坚持认为只有拿着武器才能换和平。”缅甸军政府没有改变大缅族主义的民族歧视政策,因此他们不会交出军队。
事实上,克钦独立军无意放弃武装力量。2001年,由于不赞成维持和扩张军队,当初与缅甸军政府达成停战协议的原克钦独立军司令、克钦第二特区主席早迈被认为奉行“投降主义”,而被军队推翻。
接替早迈任主席的是克钦独立军的创始人之一,也是阿诺的父亲都斋。
由于拒绝放弃武装,克钦独立组织及其政党最终被排除在缅甸大选之外。2010年11月7日,缅甸大选选出了新政府。原军政府总理吴登盛当选总统。新政府上台后,继续对克钦独立军等地方武装势力保持高压,除了军事压迫,同时也采取经济封锁。
我们将目光回溯,历史的阴霾一直在这一地区挥之不去。
1948年1月4日脱离英联邦独立的缅甸,是个拥有135个民族的多民族国家,其中缅族占60%。由于英国殖民统治时期采取的民族分化政策,以及缅甸历届政府推行大缅族主义,导致国内的民族矛盾极为尖锐复杂。缅甸前总统奈温曾说,“缅甸有多少个少数民族,就有多少支反政府武装”。
而由克钦族组成,成立于1961年的克钦独立军即是缅甸国内最老牌的反政府武装之一。由于习惯于在山间密林生活和战斗,又被称为“山兵”。
这些少数民族反政府武装曾让缅甸陷入长期内战之中。1988年,缅甸发生政局动荡,执政26年的奈温政府下台。军队镇压了缅甸国内的民主运动后,夺取政权,成立了“国家恢复法律与秩序委员会”后改为“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的军政府。
1989年,缅共解体。最大的反政府武装缅共人民军瓦解形成的四股武装势力先后与缅甸军政府达成停战协议,成立自治政府,成为缅甸的掸邦第一特区(果敢)、掸邦第二特区(佤邦)、克钦第一特区(克钦新民主独立军)以及掸邦东部第四特区。
到上世纪末,共有17支武装与缅甸军政府签订了和平协议,其中12支武装的辖区被编为特区。
停战协议和特区模式虽为缅甸换来了20年的相对和平,却形成了“国中之国”的地方割据,并未真正解决缅甸国内的民族矛盾。
其间,缅甸军政府继续推行大缅族主义的民族歧视政策,各少数民族地方武装也“拥兵自重”,导致缅甸国内政令不通,贸易难行,毒品泛滥,“特区”成为了阻碍缅甸经济发展和影响政治稳定的最大障碍。
突围和封关
拉咱口岸,对于克钦独立组织的经济地位日益凸显。
1994年8月4日,形势不利的克钦独立军与缅甸军政府“国家恢复法律与秩序委员会”谈判签署了停战协议。根据停战协议,克钦独立军被划入政府军序列,编为“缅甸国防军克钦独立部队”。双方停战时各自占领的区域,划为各自的管辖防区。于是,缅甸北部克钦邦约三分之一的面积划归克钦独立军管辖,命名为“克钦第二特区”。
成立“克钦第二特区”时,克钦独立军获准自主收取边境管辖口岸的关税;随着经贸发展,拉咱这个最初只有五户人家的村落,历经克钦独立组织几个阶段的经济发展,逐渐成为克钦独立军最重要的经贸口岸和收入来源。
在原来的总部莱辛失守后,克钦独立军甚至将司令部迁到了拉咱,防卫的重点也集中于拉咱周围。
上世纪90年代,克钦第二特区主要的经济来源除了毒品种植、出口玉石,就是走私辖区内的木材,当时的拉咱木材生意十分繁荣。但之后玉石开采逐渐被政府军限制,毒品也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实施禁种,而木材则由于日益深入缅甸政府军控制区域而成本高昂;克钦独立组织学习其他特区,开辟赌场为新的财源。
2004年是赌场最繁荣的一年。拉咱现在的众多楼房都是当时前来投资的赌场老板兴建。其后,中国开始大力整治,对边境赌场断电断网,甚至关闭国门禁止国内游客出境参与赌博,克钦邦的赌业日益萧条。
2008年以后,香蕉替代种植经济成为克钦新的财源。在香蕉收获季节,一天至少数百车香蕉从拉咱口岸出境。而每车香蕉向克钦政府缴纳的过路费和税费达一千多元。
随着缅甸政局发生变化,缅甸政府军为了收编克钦武装,开始与克钦武装剑拔弩张。缅甸政府显然不愿看到香蕉成为克钦武装充实军备、对抗政府收编的军饷来源。
于是2010年9月,缅甸新政府突然宣布克钦特区政府为非法组织,其控制的拉咱口岸亦是“并非国家认定的贸易口岸”。“这是缅甸中央政府想从财政上打击我们。”阿诺说。
控制权引发的血案
2011年6月9日,长期的紧张对峙局势之下,双方终于发生了武装冲突。而双方交火的起因,其实是利益之争。
阿诺称,正在修建的太平江水电站属于克钦独立军管辖区,但中方公司未跟克钦独立军打招呼,就和缅甸政府签有协议并修建,引起克钦方不满。“中国公司看来也不了解我们的情况。”阿诺特意拿出一幅地图标识,当初停战协议划分势力范围时是根据当时占领区域划分各自防区,因此克钦独立军与缅甸政府军的控制区域呈现一种犬牙交错的态势。而中方车辆无论怎么通行,都要经过克钦独立军的防区。
“根据我们的规矩,只要从我们的管辖区过,就必须上税。”阿诺说,经过谈判,本与中方公司达成协议,中方本同意一次性付给克钦方一笔数额可观的费用,克钦军队就不再干涉,但最后因为缅甸政府军的介入没能给付。
缅甸政府军以保护投资为由,要求克钦独立军撤出水电站区域的营地改由政府军接管,克钦独立军认为这是试图控制自己管辖区域,并扣留了三名穿越该区域的缅甸政府军官兵;缅方则抓了一名克钦独立军联络站的联络员作为报复。
于是,围绕水电站区域的控制权,双方发生了激烈交火。6月13日,冲突一度停止。双方约定交还战俘,克钦独立武装送还了被抓获的缅甸政府军两名军官和一名士兵,缅军则送还了那名联络员被毒打致死的尸体。阿诺称,这激起了己方群体的愤怒。“我们一直忍让,从没有主动开过火。”
事态迅速扩大,克钦方两次拒绝缅方的停火要求。该组织一名高官宣称,将在全国范围内重新开战,“1994年签订的和平停战协议已经报废”。
但阿诺承认,“兵太少,而且缺少弹药。”与缅军相比,自己军事实力仍显太过弱小,“我们不是不可以接受军队收编,只要满足克钦人自己管自己的政治条件,我们就像水,捧在手心里,你想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但如果你想用拳头来捏,水就会从缝隙里跑出来,跑得到处都是。”阿诺指责缅甸军方,一心只想通过武力解决国内武装力量。
阿诺说,克钦独立军已经做好了重新打游击战的准备。一旦缅军攻进拉咱,克钦独立军就会炸掉所有大楼,进入山区。
6月16日和17日,中美分别表态,呼吁缅甸冲突双方保持冷静克制,防止事态升级,通过和平谈判解决分歧。
中美上述表态,促使克钦独立军和缅政府军达成了暂时性停火,宣称回到1994年停战协定的状态,但双方实际各自陈兵,并未真正退让。阿诺称,缅政府军仍然占领着原属克钦的管辖区域,对克钦的经济封锁也未解除。
作为较量的前戏,克钦方开始炸桥,炸路,在克钦控制区内抓伕充兵,全民皆兵,原有的政府部门也全部编回军队编制。拉咱街头到处是身着军服、荷枪实弹的年轻克钦独立军士兵。
战争来了!“投资失败”?
曾经的边贸小城繁华不再,战争的乌云挥之不去。
中国蕉商种植香蕉的地方基本位于缅甸政府控制区,要去拉咱口岸,需经过缅甸政府控制区和克钦第二特区控制区交界处的检查站勒扎央检查站。2010年11月24日起,缅甸政府停止检查站进入人员、物资、车辆,间接性的封闭了拉咱口岸。缅方给中国蕉商指出两条线路,通过缅政府控制的雷基口岸和甘拜地口岸出境,但运输成本高昂。
2011年6月15日,传闻克钦军与缅政府军发生激战的流言,让拉咱城内出现了类似果敢事件的恐慌,拉咱的华商包括一些克钦百姓都逃到了中国的那邦镇。
虽然一天后,见局势平静,虚惊一场的多数中国商人又回到了拉咱。但动荡局势之下,加上缅政府军的封锁,这个边贸小城已不复昔日繁华。
一些中国商人试图将货物转运离开,却遭到克钦政府阻止。所有的食品和日用品被要求全部留下,不准带走。做副食超市生意的中国商人只好全部留了下来,但内心却恐慌不安。
一名湖南商人的遭遇在拉咱的中国商人中流传。这名商人被一名克钦妇女讹诈,声称掉了三万元钱在其铺子里,报案后,拉咱克钦政府的警察不分青红皂白,即将这名湖南商人的妻子抓到警察局关了两天。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虽然这名湖南商人也找了当地关系说理,但最后在拉咱市政府协商,“低调处理”之下,还是令其赔偿了那名克钦妇女一万五千元钱。
这在拉咱很少发生的事件,更加剧了当地华商的迷茫和不安全感。
战争究竟会不会打?这里会变成第二个果敢吗?明年的拉咱能够得到缅甸政府的承认吗?几乎每个人都在问。
“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能赌;不赌,血本无归;赌,明年如果开关,也许还能挣回些本钱。”李建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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