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钟祥2名村民从污染企业获赔后被控敲诈勒索

    两位受到化工厂污染侵害的湖北村民，与污染企业达成协议并获得现金赔偿。然而一年多后，这两位昔日的受害人却身陷囹圄，被控以敲诈勒索罪。律师希望法庭作出一个“不怕世人评说，不怕历史检验”的判决。

　　法治周末记者 周琦

　　发自湖北钟祥

　　因认为饲养的生猪、种植的林木受到附近化工厂的污染而死亡，湖北钟祥市磷矿镇刘冲村村民魏开祖、余定海和钟祥市大生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生化工）多次发生冲突，并逐级上访反映情况。

　　2011年6月前后，大生化工答应赔付两人养猪场和林地因为污染造成的生猪病死、树林枯死的损失，并答应住所距大生化工600米以内的村民每户每年获得2万元的补偿。2011年8月，两人从大生化工厂分别获得124万元和35万元赔偿。

　　时隔一年多后，2012年9月和10月，魏开祖和余定海先后被当地公安机关以涉嫌敲诈勒索罪刑事拘留，案件的受害人是大生化工厂负责人钟守兵。

　　当初白纸黑字签了三方协议，怎么到头来说是敲诈勒索了呢？4月26日、27日，魏开祖、余定海涉嫌敲诈勒索一案在钟祥市法院公开审理，法治周末记者获准参加旁听，并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化工厂改变了村民的生活

　　钟祥市，因80岁以上的老人占总人口的15%，是有名的“长寿之乡”。钟祥还是中国第四大磷矿产区，磷化工是其支柱产业，其西北部有个镇就叫磷矿镇。

　　4月9日下午，记者来到刘冲村。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因为魏开祖、余定海的案件而进入公众视线。

　　站在刚刚翻过的山地上，村民林顺梅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刚刚翻过地，准备种土豆。”

　　翻过的土地边，是一片油菜地，油菜已经结籽，但中间还有不少油菜花仍未凋谢。“我都不想收了。”望着这20亩油菜，林顺梅顺手扯过身边一株油菜，“你看，上面全都是瘪的。”

　　林顺梅的丈夫徐再斌说：“孩子读书，全家生活全指望着这块地。”这块小山头距大生化工厂约900余米，是夫妻俩一点点开出来的，足有50亩，这也让夫妻俩成了村里的种植大户。然而，最近几年，种植的农作物产量大减。

　　“就是化工厂的粉尘造成的。”林顺梅说，以前一亩地可以收500斤油菜籽，一季能赚1万元左右，去年20亩地才收了1500斤，连本都没有收回。因为受到污染，油菜都出现空瘪现象，有的油菜花出现二次开花。2011年，因农作物收成锐减，大生化工厂曾经对夫妻俩进行了赔偿，影响较小的每亩地补偿150元，影响大的每亩补偿200元，共计4500元。

　　附近多个村民纷纷指着自家菜地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因为化工厂污染，农作物收成都出现减产情况，有的还出现果树枯死的情况。

　　“你看，叶子都发黄了。”一个村民指着菜地里的豌豆，不少豌豆叶上出现黄色的斑纹，大蒜叶尖也普遍发黄。

　　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就住在大生化工厂外几百米远。“你看屋顶上。”他指着屋顶，瓦片上有褐色的印记，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水泥地上也残留着褐色的印记。

　　这位村民打开家里的水井盖，“你看，水面上漂着黑色的东西。”他说，家里没有通自来水，只能使用这样的水。不敢喝井水的村民只好购买纯净水，“但天天这样也用不起啊”。

　　化工厂与村民的补偿协议

　　山中间的一块平地上，就是大生化工厂。化工厂的烟囱排出白色的烟雾，随风飘散。

　　化工厂正门对面的一个水塘里满是污水，大门右侧的院墙边，就是余定海的家，和化工厂仅一墙之隔，化工厂的地势比余定海家要高出几米。

　　余定海家的山坡上，还住着几户人家，站在余定海侄儿余定贵家的院子里，可以清楚看到化工厂内情况。余定贵指着门前的几棵广玉兰树，一些树叶尖打卷，几棵大树也要枯死，指着一棵枇杷树，余定贵说：“现在结的果子少多了，只有蜡树的生存能力比较强。”

　　几户居民背后的山，就是余定海承包的山林。“如果长势好，这些树都快成材了。”余定海的妻子朱桂枝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顺着山坡往山顶走，记者看到，两边都是胳膊粗的意杨树，越往山顶走，死树枯树越多，有的地方还补种了一些松树。

　　站在山坡上，几百米开外就是化工厂。朱桂枝说，2005年家里买来这片百余亩的山林，2006年就开始栽种意杨，2009年年底，部分意杨的树尖蔫了，接着出现树木枯死的情况，后又补种松树，仍有枯死的情况。

　　“你看，山顶上的死树要多一些。”朱桂枝说，化工厂排出的烟往上飘，所以，山头上的树受危害更大。

　　魏开祖的猪场就在大生化工厂对面，和化工厂仅隔一条马路，猪场地势比化工厂要低不少，猪场边的水塘是深绿色的污水。

　　魏开祖的妻子姚成英介绍，2004年3月，家里花了1.36万元购得矿区小学的平房，幼儿园、托儿所教室及一间私人房屋。

　　“当时这些房子已经很破败。”姚成英说，这些房子建于上世纪，由于长期无人使用已经破败，此后家里投资20余万元将学校内的教室改为猪场。2006年，又获得猪场土地的20年租赁权，每年租赁费为100元，共计2000元。

　　猪场头两年每年出栏肥猪300多头；之后每年出栏800多头，另卖小猪100至200头。但好景不长，随着大生化工厂的开工，排出的废水从学校猪场的排洪沟流过，废气刺鼻。2009年母猪出现产死胎、畸形胎现象。

　　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法治周末记者在姚成英的老屋看到，几间房不同程度地开裂。

　　魏开祖、余定贵认为，生猪和林木的死亡是由化工厂污染所致，一些村民也纷纷加入到维权的行列，多次和大生化工交涉，并到上级部门上访。

　　2011年5月29日，大生化工与魏开祖达成转让补偿协议。协议规定：同意魏家将位于磷矿镇刘冲社区花冲小学、托儿所的养猪场所有建筑物所有权一次性转让给大生化工厂，转让价格为100万元。刘冲村村委会作为见证单位也盖了章。

　　同年8月21日，又达成另一项(整体搬迁)协议：魏家将位于刘冲村磷矿五号井附近的8间房屋(包含养猪用房)整体搬迁，大生化工厂补偿每间房屋3万元，共24万元。

　　大生化工又分别出资30万元和5万元，一次性补偿余家的110亩自留林地和15亩桃树果木林。

　　与此同时，大生化工向距厂区600米以内17户村民住户每年给予2万元污染补偿，时间为每年5月30日之前，协议时间为20年。协议还规定“甲方(大生化工)主动对设备进行技术改造，尽可能减少环境影响和改善环境现状。”

　　但村民们反映，协议规定2万元污染补偿，在2011年兑现后，2012年就不兑现了。

　　一年半后被控涉嫌敲诈勒索罪

　　得到赔偿，魏开祖和余定海认为此事告一段落。

　　由于大生化工所承诺的给其他村民的赔付一直未到账。2012年以来，这些村民多次前往武汉和北京上访。2012年9月，姚成英、余定海和其他几位村民因搬迁和农作物赔偿问题再到北京上访。

　　在魏开祖、余定海得到赔偿一年多后，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2012年9月6日，大生化工厂向公安部门发出对魏开祖、余定海的控告书。

　　2012年9月26日，磷矿镇派出所发现魏开祖“敲诈”事实。

　　2012年9月27日和10月12日，钟祥市公安局以涉嫌敲诈勒索罪分别将魏开祖、余定海刑事拘留。

　　2013年3月，钟祥市检察院分别对二人提起公诉。在对魏开祖的起诉书中，检察院认为，魏开祖夫妻曾于2011年3月围堵大生化工厂与环保局，钟守兵“迫于压力”才于同年5月29日与魏开祖签订补偿协议，一次性付给魏开祖100万元。同年7月，魏开祖又以大生化工厂挖矿造成地质塌陷、影响其8间猪圈为由上访，钟守兵“迫于压力”，于同年8月21日付给魏开祖24万元，将其买下。经鉴定，小学旧址养猪场和8间猪圈的总价值约为52.5万元。综上所述，检察院认为魏开祖构成敲诈勒索罪。对余定海的起诉书内容大致相同。

　　魏开祖的妻子姚成英对法治周末记者表示，丈夫和余定海是正当维权，并且是在相关部门的见证下获得赔偿的。从获赔到被控敲诈勒索的一年多中，被“敲诈”的受害方大生化工也并未有报警等举动。

　　此案也引起了社会各界尤其是环保人士的关注，此案原定4月9日、10日开庭审理。

　　北京盈科(武汉)律师事务所律师曾祥斌呼吁全国各地关注此案的律师成立公益律师团，并在4月8日召开了公益律师团成立研讨会。由于接手案件较晚，时间紧迫，曾祥斌向钟祥市法院申请延期审理。庭审于是改在4月26日、27日。

　　10个小时，庭审从早8时30分开始，（中间休息2小时）一直持续到晚上9时10分，4月26日，魏开祖一案的审理时间，也创下了钟祥市法院的纪录。几名热心的环保人士，也从各地赶到钟祥了解案情。

　　公诉方认为化工厂受到村民胁迫

　　公诉方表示，魏开祖的猪场是花1.36万元购得，钟祥市公安局委托钟祥市物价局价格认证中心作出了《物品价格鉴定意见书》，8间老屋的价格为5万余元，加上猪场总价值为52万余元。8间老屋赔偿24万元，相当于每间赔偿3万元，与其价值严重不符。

　　公诉方认为，钟守兵的压力来自于魏开祖亲属及村民多次封堵大生化工厂大门，造成化工厂不能正常生产，有三四次比较严重。2011年3月，数十人封堵大生化工厂，冲入厂内并扬言断电，和化工厂工作人员发生肢体接触。2011年5月27日，围堵钟祥市环保局长达3个小时，造成该局职工和家属不能正常出入。

　　公诉方表示，魏开祖妻子姚成英与余定海、朱桂枝及刘冲村五组其他村民先后到磷矿镇、钟祥市、荆门市三级政府及省信访局上访。并组织村民围堵镇政府、钟祥市环保局以及多次围堵企业大门，严重扰乱了企业正常生产和政府正常办公，用这些手段实施敲诈勒索。

　　公诉方还出具证据证明，魏开祖找到一位村民及原刘冲村支书李军辉，帮忙写投诉、上访材料，并说要逼大生化工厂停产一个月就好，还承诺事成后给李军辉好处，得到赔偿后姚成英给了李军辉1万元的好处费。

　　2011年，襄阳地质八队对魏家8间老屋进行稳定性鉴定，虽然房屋有裂缝，但测定矿井在魏家老屋下140米处，大于119米安全隐患距离。老屋虽属稳定性较差区，但不存在安全隐患。钟祥市公安局委托湖北省地质环境总站作出《刘冲磷矿采空区对魏开祖家猪场的稳定性影响说明》，专家也表示无需搬迁。魏开祖索赔没有依据。

　　2012年12月10日，湖北科技事务司法鉴定中心作出鉴定意见：大生化工生产排放物的排放浓度及排放速率低于国家相关标准规定中的二级标准限值，其生产排放物不会对涉案养殖场生猪的正常生产及涉案林地林木的正常生长造成影响。鉴定人表示，即使排放超标，也不能证明会对猪场的养殖产生影响。

　　公诉方认为，魏开祖和余定海片面认为生猪、林木死亡是化工厂造成的，并多次上访、堵门。上访并不违法，但以堵门这种扰乱社会秩序的方式索要赔偿就已经违法了。

　　而对村民给予的每户2万元赔偿，属于企业回报村民的行为。

　　“一开始索赔35万元，后来价码逐渐增加。”公诉人指出，魏开祖一开始让钟守兵花35万元购买磷矿镇原地税局房屋给其办猪场，后又提出以70万元了结此事，最终要价100万元，后又以每间3万元的价格，8间房索赔24万元。

　　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非法的手段对被害人实行威胁，索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魏开祖的行为应属于敲诈勒索。

　　赔偿给魏开祖124万元是大生化工厂董事长钟守兵迫于压力的无奈之举，其中70余万元应属于敲诈勒索所得。公诉人表示，魏开祖的敲诈勒索金额巨大，应判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关于余定海案件，公诉方指出，2012年11月10日，湖北科技事务司法鉴定中心作出鉴定意见：余定海杨树林生长不正常，原因是品种选择不当、管理粗放、虫害危害严重、造林密度过大。另外，钟祥市物价局价格认证中心认定余定海意杨林价格为6.8万元，但余定海要价从10万元直至获得35万元赔偿，也属敲诈勒索。

　　律师认为化工厂属“先上车后买票”

　　曾祥斌及北京盈科(昆明)律师事务所律师张丹杰为魏开祖和余定海做无罪辩护。

　　辩方律师指出，该地区自1958年起开始开采磷矿，由于地下矿产逐年减少，已不适应开采，1997年，荆源公司闭坑。刘冲村五组原有一个矿山企业，后因改制，2006年由村民钟守兵购买，重新注册为钟祥大生化工。大生化工厂占地200亩，钟守兵2007年开始建硫酸厂并投产，随后又开始建磷铵厂，是先有猪圈、林地，再有化工厂。

　　钟祥环保局信息公开回复显示，2010年2月，大生化工硫酸生产线投入试生产，未依法办理报批手续。2010年5月，大生化工磷酸磷铵生产线投入试生产，也未依法办理报批手续。直至2011年4月，荆门市环保局才通过该厂硫酸生产线及磷铵生产线的竣工验收。

　　“试生产没有通过审批，是典型的先上车后买票。”曾祥斌指出，2010年11月至2011年7月，钟祥市环保局多次出具报告，认定该厂排放超标，勒令其整改，并处行政处罚。直至2011年4月19日，荆门市环保局才同意大生化工的10万吨硫酸及磷酸铵项目竣工环境保护验收。即使是验收通过后，2011年4月29日钟祥市环保局向大生化工下达《环境保护责令(限期)改正通知书》，认定大生化工“未采取有效污染防治措施，向大气排放粉尘、恶臭气体不能稳定达标排放，对周边环境造成影响”。

　　除此之外，荆门市环境保护监测站在2010年11月出具的《建设项目竣工环境保护验收监测报告》“卫生防护距离落实情况”显示：“钟祥市大生化工有限公司已于2010年10月前按照环评报告要求将卫生防护距离600米内的四户居民全部安置完毕，现600米安全防护距离内无居民住户。

　　大生化工表示，2010年10月前已将原在600米内安全防护距离内的四户居民，通过购买其房产、宅基地的方式，已将这四户居民搬出600米安全防护距离以外。“有目共睹，600米范围内50多户居民，无一搬迁，仅仅只有魏开祖的猪场搬迁了。”曾祥斌认为：“这也证明验收是不合法的。”

　　正是基于这种情况，魏开祖、余定海等村民才开始不断上访，且上访是合法的，是处于弱势的村民想获得和处于强势地位的钟守兵对话的方式。因向环保局索要环境监测报告无果，才于2011年5月27日堵住了该局大门。环保局出具了一份600米安全防护距离的文件村民才散去。

　　针对湖北科技事务司法鉴定中心的鉴定意见，辩方认为，该鉴定意见是在两人被刑拘后作出的，不能反映之前的化工污染状况。2010年11月26日，钟祥市环保局监测报告显示大生化工硫酸车间尾气排气筒出口处二氧化硫排放浓度1634毫克/平方米。2011年5月28日，钟祥市环保局对大生化工的环境监测结果为：硫酸车间尾气排气筒出口处二氧化硫排放浓度1260毫克/平方米，属于严重超标。

　　律师指出，猪场的鉴定价格虽为52万元，意杨林价格为6.8万元，这并未考虑猪场、林场的可持续发展所产生的经济效益，且赔偿是在政府相关部门协调，并在村委会的见证下作出的。大生化工的污染客观存在，钟守兵的压力不是来自村民上访，而是因为自身存在污染。

　　张丹杰在庭上呼吁，此案法律关系并不复杂，环境污染问题谁都无法回避。此案是一个民事维权案件。希望法庭作出一个“不怕世人评说，不怕历史检验”的判决。

　　案件没有当庭宣判。

　　“为什么庭审时间这么长？就是为了给辩方律师充分说话的机会。”钟祥法院一名负责人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如此长的庭审时间破了钟祥法院的纪录。正是因为此案的敏感性，为了让被告人和辩方感到审判公正，让辩方充分发表意见，法院没有过多限制律师的发言。

　　“我判断两人肯定会被判刑。”庭审后，钟祥市一领导和法治周末记者交流时如此判断。他说，如果两人被无罪释放，肯定会产生不好的示范效应，不仅是在钟祥，甚至是在全国。如果认为受到污染，人人都向企业索赔，在当今的大环境下，企业还如何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