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天山武林大会”的消息搅动了整个互联网：“武当、少林、峨嵋等各派掌门表示，希望通过武林大会，与高手切磋交流，并借此机会找寻新疆天山派的传承人”。
随后，大师们远赴西域，武侠迷们争观盛会，然而几天下来，观众们失望了——这不是金庸先生笔下的“华山论剑”，各大门派传承人聚首天山，并非为了江湖称雄展示绝学，只不过是为了参加一场事先安排好的演出，一场商业秀。
不见七伤拳，未闻狮子吼，七剑下天山的憧憬背后，武林大会只不过是地方招商炒作的噱头。江湖，到底在哪里？
相见不如怀念。我们看不见武林的轮廓，却能体味其远去的悲凉。拯救中国功夫，靠一场“武林大会”还远远不够。
大师从东来
新疆特克斯县郊外，喀拉峻草原迎来了忙碌的一天。
通向草原的山路挤满了上山观光的汽车，水泄不通。这几天，县政府不得不派出大量交警指挥交通。
多数游客的目标，是大草原上，近百座蒙古包之间，一个临时用木头搭建起的擂台。
擂台数十米外，扯着禁止通过的警戒线。数千观众挤在线外，翘脚观望，争睹大师们的风采。
擂台之上，十余席位一字排开。席位正中，坐着一名40多岁的僧人，神态严肃，不怒自威，颈上佛珠足有半个拳头大小。他的邻座是一名长须道人，身穿道袍，足踏云履，脸上红光满面。两人身侧，十余名穿着古装的中老年人分坐排开。所有人背后都插着杏黄旗，“少林”、“武当”、“青城”、“峨眉”等大字，随风招展。
初见擂台的人，顿时觉得赢回票价：少林武当执掌牛耳，青城崆峒共襄盛会，想象中的江湖不正是这个样子么？
然而看了一会打斗表演后，哄笑声四起，骚动在人群中传播，有人低声问同伴，“这真不是中老年COSPLAY表演么？”
擂台上，两名唐装男子开始表演太极推手。他们姿态古怪有如跳舞般周旋数圈后，一名男子大喝一声“嚯！”，未见发力，他的对手就腾空飞起，在空中旋转360度，一头倒在擂台上。
台下嘘声一片，台上的掌门人也很不严肃地，掏出苹果或三星手机，拍照留念。
当然也有真才实学的打斗。8月7日，崆峒派掌门人白义海上台展示“四两拨千斤”，并找现场观众配合。
两天前的采访中，白义海曾向记者展示了这种名为《崆峒劲道》的刚性推手，仅在一分钟内，他便十余次将记者摔倒在地。
然而，在擂台上，白掌门栽了。他怎样也搞不定上台配合的观众。两人搏斗两分钟后，都累得气喘吁吁。最后，白掌门以一句“点到为止”收场。
上台配合的观众叫臧加伟，练过几年举重，拿过全国前三名。他远道赶来，只为“求教宗师”，结果却满怀失望。
唯一不失望的是现场大批摄影记者。几天下来，他们拍了不少“高级黑”的照片。大师们都很随和，说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
合影时，掌门们齐聚台心，摆出各种姿势，或白鹤亮翅，或黑虎掏心，或金鸡独立，然后一同大喝，声震四野。
一轮拍摄过后，又有记者要求：“换个姿势？”
“哈！”台上的古装者各自换了个架式，再次齐声大喝。
有观众尖叫“再来一个！”这次大师们板着脸没听，台下哄笑一片。
活动的最后，主办方让60个孩子一起登台。这些孩子大多不到10岁，来自全国56个民族。他们身着民族服装，向大师们行拜师礼。至此，“天山武林大会”落下帷幕。
“天山武林大会”的关注热度，起源于7月末，新华社官方微博发布的消息： “嵩山少林寺达摩院首座释德朝禅师偕武当、崆峒、昆仑、华山、峨嵋等十大门派掌门，将于8月6日共赴乌鲁木齐‘天山武林大会’，与新疆的武术爱好者传武论道。各派掌门表示，希望通过武林大会，与西域武林高手切磋交流，并借此机会找寻新疆天山派的传承人。”
在连番炒作之下，网民津津乐道，游客蜂拥而至，各派大师们也应约联袂东来。然而不见七伤拳，未闻狮子吼，武林大会与武侠迷的期待相去甚远。
“那有什么绝学，花拳绣腿都算不上，他们真的是掌门么？”有网民发微博称。
古怪的武林
有些掌门，在台下的辞令不像习武之人，更接近基层官员。
每场演出、会议结束后，少林代表释德朝都会对观众和媒体重复同一番话：“武术能给自身带来健康，给社会带来和谐。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们，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8月3日，接受记者采访时，武当掌门游玄德对武学和门派避而不谈，他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特克斯，为我们举办了一次胜利的、成功的大会……感谢新疆人民，各族人民，希望这次大会，能够为特克斯，为新疆的旅游经济发展，产生深远而重要的意义。”
次日的武学论坛上，游玄德首先向李青梅县长大力赞扬了负责接待的宣传部官员，并建议李县长对这位官员委以重任。
直到两位官员露出满意的笑容后，游玄德才开始演讲。演讲的侧重点在“中国梦”上：“中国梦是什么？根据我多年对中国梦的研究，有三点非常重要：一是民族精神，一个民族如果有了中国梦，那就是一个战无不胜的民族；第二点是，民族文化，只有民族文化才能让世界敬仰；第三点，民族信仰，也是中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抓住这三点，中国梦，指日可待……”
有记者想要采访，游玄德会很官方的回应：“不聊私人问题。”
有些掌门，真的是为了推广本门武学而来。比如青城派掌门刘绥滨和崆峒派掌门白义海。
在网络上的一段视频里，青城派掌门刘绥滨凭借拳风，打灭了一米外的9只蜡烛。
刘绥滨告诉记者，他最远的一次打灭过12只蜡烛。只不过，他用的不是武侠小说里的内功。“我当年练过散打，讲究出拳的快、准、狠。我只是用快速出拳带出的风，把蜡烛打灭而已。”
刘绥滨身边带着真传弟子小吴。为了配合记者们摄影，年仅17岁的小吴手提软剑，凌空跳起，双腿劈开180度，用力向下劈剑。在记者的要求下，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四五遍。
记者问刘绥滨：“这么漂亮的招式，应该有一个响亮、文雅的名字吧？”
“这招，就是腾空下劈啊。”刘掌门想了想，“这些孩子，是专业体系训练出来的，以前练的是散打。你跟他们讲武术里文雅的名字，他们也记不住。我就告诉他们，这招叫凌空下劈。”
崆峒掌门白义海则认为，作为一个体育项目，中国院校派武术已经发展成了毫无实用价值的运动。
他向记者透露，他从武术圈得知，中国武术之所以不能入选奥运会，是因为前任奥委会主任萨马兰奇认为：“中国武术就是一种拿着奇怪道具的体育。”
“传统武术讲究的是实用性，防中有打，打中有防。但是院校派武术追求的是高难度和观赏性。一个人练武，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防身，你说你腾空780度，姿势做得再漂亮，能打到贼吗？”白义海一边比划着崆峒功夫，一边说。
“所以我觉得你要么就叫它体操，别叫武术，既然叫它武术，一定要有攻防含义，遇到歹徒就能用。你有没有看到中国的武警去练什么腾空360度？一定没有。”
随着中国传统武术的没落，武林门派间的实战越来越少。白义海回忆，几年前，一个小偷在他面前抢走了一个女士的包。他当时的反应是旁观。结果，两个黑皮肤的外国人冲上去，制止了匪徒。为这件事，白义海直到现在都觉得愧疚。
“我觉得如果不赶紧把传统武术的实用性重视起来，可能若干年之后中国功夫这个名词再也没有李小龙当年那种光环了，Chinese功夫就会变成Chinese舞蹈，功夫这个词就变成体操了。”白义海说。
“我听说过一位武术同道声称，自己得到了七伤拳的真传。然而，我们崆峒派根本没有这本拳谱。这是金庸先生杜撰出来的”崆峒派掌门白义海说，“小说里面，《七伤拳》要伤人先伤自己，葵花宝典在练之前要先自宫，这是在搞笑吗？自己的身体都受了重伤，还怎么打别人？”
有《七伤拳》，就可能有《葵花宝典》、《如来神掌》。几位掌门担心，这会给武术界带来负面影响。
这并非杞人忧天。《拳击与格斗》杂志执行主编贾春天回忆，2011年，有四个武馆想在他们杂志上打广告，都是要教授《降龙十八掌》。“还有一个武馆的科目上写着《黯然销魂掌》，我们没敢接。”
实为商业秀
这场历时五天的武林大会，为观众展示的是光说不练和花拳绣腿。而宣传中所说的天山派，其来历也存疑。
“据我个人了解，在目前可以查阅到的资料中，天山派是不存在的。这个门派仅见于武侠小说里面。”中国武侠文学学会会长李荣德说。然后，他话风一转：“不过，中国门派这么多，多一个天山派无妨。至于天山派的武功存不存在，这也无妨。我们现在，全国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都在这里，可以帮助特克斯和天山派设计出一套天山派的武功。”
这一幕，发生在武术表演的第二天，特克斯县政府会议室里。会议室里挂着一条蓝色的横幅，上面写着“首届中国•特克斯海峡两岸武侠名家论坛”。李荣德坐在主席位上发言，他的两旁分别坐着释德朝和游玄德。
对天山派的前景，尤其是对地方旅游收入的带动做出期望后，李荣德邀请大师们发言。这时，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发言的顺序成了大问题。
经过一番礼让，大师们最终决定：由武当掌门游玄德开始演讲，再由少林寺的代表释德朝压轴。“少林和武当乃是江湖中执牛耳者，这样的安排合乎身份。”
论坛的第二个议题是“特克斯文化旅游产业发展”。
“下面，就请各位大师为特克斯旅游文化的发展献策……”特克斯县县长李青梅话音刚落，孙氏太极拳传人刘桂祥操着一口京腔，一字一顿地接过：“要向中央财政这块儿，伸点儿手。我们老北京有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句话引发了全场哄笑。哄笑之后，刘桂祥接着说：“事实上，各地的文化产业都有扶持资金。我们首先要搞清楚，中央哪块儿能帮得上咱们。据我所知，全国很多县市，都申请到了这笔钱。有些农村，一头驴补助几百元，你听起来不多，可你架不住人家量大呀……”
游玄德点点头，接过了话茬：“特克斯交通还很落后，咱们就从交通部、建设部请人过来，然后就哭穷，让交通部、建设拨款。”
刚才的哄笑马上转化成了一阵掌声。
接下来，各大掌门又提出了兴建温泉旅行村、直升机俯视特克斯城业务、在特克斯兴建各大门派的分站等建议。
纵观历时五天的武林大会，主办方以天山派为噱头，山寨了一场天山版的华山论剑。从会议内容来看，主办方更关心的是在这场秀背后的旅游商机。
崆峒掌门白义海告诉记者：“武侠小说中、影视作品中都有很多类似七剑下天山对于天山派的描述，当地政府希望十大门派能够帮忙，把天山这个门派恢复起来。武术的来源有两方面：一个是挖掘当地的武术，包括新疆马术、射箭这些古代战场上经常看到的东西，还要把十大门派的一些精华、有用的武术奉献出来，两者结合，就成了天山派的武学。”
事实上，早在2007年，乌鲁木齐体育局便宣布：他们已经尽复天山派武功，千年名派，复兴在即。
“那是一群新疆商人，不懂武术，他们注册了天山派商标，找到我，希望能从峨眉引进武术人才。”当时，峨眉派掌门汪键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特克斯也早就开始筹备武林大会。在2012年人民网的一篇报道中提到：“6月的特克斯县格外忙碌，县委、县政府正通过举办节庆活动，提升特克斯的知名度，吸引国内外的注意力。”
一位特克斯县政府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今年6月，喀拉峻草原刚刚在第37届世界遗产大会中申遗成功，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此次活动便是为了庆祝申遗成功而举办。通过这样的活动，特克斯县可借机提升知名度，发展旅游业。
这位工作人员介绍，文化节在伊犁当地已形成一种风气。几年前，邻县昭苏县便以汗血宝马的产地为名，开办天马节，每年吸引大量游客。
从实际效果来看，特克斯县是成功的——这场武林大会吸引了数万人前来观看。在这个人口15万，人均收入不足万元的县城中，档次较高的几家酒店，一间标准房的房费已爆涨至600元以上。至于论出了什么道，比出了什么术，弘扬了怎样的武侠文化，这并不是主办方关心的。
江湖的本来面目
传说中的武林早已离我们远去，一场武林大会并不能改变武术边缘化的社会现实。在商业大潮中，各门派放下钢剑石锁，而是拿起了账本和算盘。
早在二三十年前，中国的武林门派就卷入了商业的时代浪潮中，他们做表演、开武校、办公司……他们日渐壮大，形成了一个产业。
少林寺之所以豪气地拒绝了天山武林大会，是因为他已不需要通过这种炒作来成名。80年代初，李连杰一部电影让全世界知道了少林寺。如今，少林寺已经壮大成为商业帝国。
如今，少林培训基地已有1万多名在校学生。最便宜的“普通班”一年费用为8900元人民币，最贵的“少林寺”每年费用高达56800元。外籍学员学期为1到3年，每年需缴纳8800美元。
少林寺举办的《禅宗•少林》音乐大典，门票高达980元每张。
此外，少林寺还先后创立了少林寺拳法研究会、少林武僧团、少林寺红十字会、少林书画研究院、中华禅诗研究会、少林寺慈善福利基金会等。
虽然没有少林寺那样成功的商业运作，在武侠小说里“同执武林牛耳”的武当派也有自己的产业。
四年年，北武当掌门钟云龙在武当山脚下租了个院子，凭借祖师张三丰的名气，办起了“三丰会馆”。一来教些养生方法，二来培养武术人才。
钟云龙的工作场所位于会馆顶层的露台上，和政府机构的办公室并无二致一进门，一张深褐色办公桌，桌子上还摆着一面小五星红旗。
看着少林、武当生意越来越红火，青城派搞起了高科技生意。青城派掌门人刘绥滨48岁，在掌门中相对年轻，再加上现任夫人曾是记者，这让他最懂得利用互联网——如今，他的新浪微博拥有31万粉丝。
他的微博签名里有一个网址，后面写着：青城太极，可在苹果app下载。这是青城派投资150万，用半年时间做出的两个青城太极拳的苹果应用，下载一次收费12元钱。
青城养生会馆也快要挂牌营业了。这个会馆是政府、企业、刘绥滨三方持股。政府投了3000多万，企业投了700多万。
除了教授武术之外，这个养生会馆的主要功能还有减肥。刘绥馆说，几年前，一个300多斤的外国胖子向他学习青城太极拳之后，每日练习，体重减到了200多斤。这给了他生意上的启发。
刘绥滨不愿透露收费标准，只是告诉记者：“由于建设成本很高，所以养生会馆定位的是高收入群体。”
崆峒派则把崆峒拳法和迪斯科舞结合在一起。白义海向记者展示迪斯科版的崆峒劲道，在劲爆的音乐中打起快拳。“这样做，就是向现代模式靠拢，希望给喜欢这种节奏的人更多的选择，有些人喜欢慢的，就练正常的崆峒拳法。有年轻人觉得这个太慢没意思，就一边跳迪斯科一边练拳，照样练出防身武术。”
除此之外，多个门派的掌门也表示正在考虑建立养生会馆。
现在，提起武林门派，除了打架之外，它们更是一门生意。对现代门派来说，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不是功夫有多高，而是迎合消费者的需求。门派都是大公司，掌门都是CEO，这才是今日武林的真实写照。
青城和峨眉曾经是江湖宿敌。上个世纪，国家正式修订门派资料的时候，曾将青城派归到峨嵋派门下，认为它是峨嵋派一个分支。
随着青城派名气的提升，2003年，在四川省武术年会的工作报告上，刘绥滨正式提出两派分家。分家之后，两个门派间依然充斥着口水，有时，还有“踢馆”事件发生。
而今，这种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和气才能求财，这成为江湖门派的共识。
在武林大会送别宴上，特克斯县县长李青梅端着酒杯，一边敬酒一边笑着说：“这次天山武林大会，是我们特克斯县的一大创举——在武侠小说里，各大门派都是刀光剑影，你杀我、我杀你。我们特克斯却让十几个武林门派和和气气坐下来，谈武论道——这才是真正的和谐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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