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1993年成为医生,现为仁济医院胆胰外科科主任,博士生导师。
医生在工作中需要做很多决策,这些决策是以自己的医学专业作为基础,同时也会融入其他的一些因素。王坚承认,在目前的社会环境和医患关系中,医生的决策有时会被一些外在的因素干扰,或者说,在决策的时候会有所犹豫。不过他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次他做了一次大胆的决策,“那次我心态很好,可以做这样纯粹的决策。 ”
这是一个充满挑战但抱有希望的决策
三年前,王坚遇到一个病人,反复便血和呕血,已在全国各家医院做了检查,几乎大大小小的检查都做了,肠镜、CT、磁共振、胶囊胃镜……可是检查结果出来,并不能明确诊断出是什么病因。
这个病人就通过外甥的介绍来王坚这里来看病,他的外甥是王坚的研究生。
病人来的时候,血色素只有3.5克,白蛋白16克,完全是处在低蛋白、贫血非常严重、很虚弱的状态中。他的病症的难点在于间歇性出血,不出血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所以之前做了很多检查都没有检查出问题。这次来到仁济医院,根据多年的经验及病史特点,王坚怀疑病人是胰腺出血,幸运的是,正好在他出血的瞬间进行了ERCP检查,所以马上查出了病因,是慢性胰腺炎、胰管结石合并胰管出血,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上消化道出血的原因。
在诊断明确后,接下来就面临如何治疗的问题,在王坚看来,这是一个很棘手的案例。
星期日周刊记者(以下简称“星期日”):你为什么说,这是一个很棘手的案例?
王坚:这个地方的手术难度很大,风险也很大,如果发生并发症,病人就是面临死亡。而且当时他的体质很差,再麻醉一下,刀一开,可能就直接倒在手术台上了,所以我们团队第一步考虑的是非手术治疗。非手术治疗的方案只有一个,做血管栓塞,可是采用这个方案后对他无效。于是只能选择做手术,当时我们给他做的决策是做控制性手术。
星期日:为什么是这样的决策,这是一个能彻底治疗疾病的决策吗?
王坚:这是一个有风险有挑战有未知性的决策,我们希望所做的是取走胰管结石,找到隐藏在胰石背后的胰管出血点,并缝扎止血,那么病人以后就不会再出血了。但是不是能找到出血点,我们并不能确定,因为胰管的出血点非常难找,更何况是这种间歇性出血的病人。除了缝合出血灶之外,还需做胰肠吻合以解决慢性胰腺炎问题,但当时显然不行,这么低的蛋白一旦吻合口出现漏缺,肠液漏到腹腔,将是生命的代价,因此我在他的胰管处放了一个T管,这样既引流了胰液,又能够很好地观察有无再出血。
这个控制性手术当然不能解决慢性胰腺炎问题,但这在当时是唯一选择。从医疗的角度来说还可以考虑全胰腺切除手术,就是切掉整个胰腺。但这是损伤很大的手术,胰腺切除后,消化功能都没有了,血糖完全不能控制,得依靠胰岛素。同时全胰腺切除后,还得要进行胃肠吻合,这么低蛋白的状态同样面临吻合口漏的风险。
所以当时在对病人状态进行全面评估后,控制性手术是相对最合理的一个方案。但是它一定有效吗?我们开好刀自己也不确定,因为出血点实在难以确认。
星期日:这样一个你们抱着希望的控制性手术,最后成功了吗?
王坚:好了三天,到第四天半夜,病人又出血了。刚做完手术的病人怎么弄,只能继续做血管栓塞,可是仍然出血。病人家属失望了,准备放弃治疗把他带回家了。
那时我一方面觉得很可惜,这个50多岁的病人就这样被放弃了吗?另一方面,我也感到很大的挫败感。虽然从理性角度来讲,我并不期待控制性手术能完全解决病人问题,但是人都有一种向好的心理,我希望我在手术中看到的那些可疑的出血点就是真正的出血点,而且把它缝合掉了。但很可惜,显然并没有成功。
星期日:很遗憾,那样的决策失败了。此时病人家属也放弃了治疗,那么是不是治疗过程就这样宣告结束了?
王坚:是的,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病人家属尽力了,我们虽也尽力了,但回天乏术。
要达到纯粹是不容易的
星期日:这样的结束,对你来说有怎么样的感受,遗憾吗?
王坚:我觉得是有缺憾的,因为我们努力了但没有挽救病人的生命。如果那时有杂念干扰我,那我就不会再做最后的努力了,因为那个病人确实很复杂,我们也做了当时能做的一切。幸好由于病人外甥是我的学生,我们之间的沟通没问题,患者及家属对我很信任,所以我准备再做最后一次努力,我问家属,冒病人死在手术台上的风险,做全胰腺切除能接受吗?
星期日:你曾说过,这个手术是创伤性很大的手术,为什么这时你又考虑了?
王坚:之前我还有控制性手术的选择,寄希望于那就能解决出血问题,以后再做胰肠吻合解决慢性胰腺炎问题。而在这个时候是面临如果不动手术,病人就会死去的情况,那么我就不得不做这样的决策了。
做这个决策我们双方都冒了很大的风险,家属说,万一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我们也不会怪你。我相信他们所说的。所以我也决定冒我职业荣誉受损的风险去动这个手术。
星期日:听你说,这个手术的风险很大,那么在手术的过程中,你们遭遇到风险的考验了吗?
王坚:我当时对手术过程进行了全程录像,你看后会很震惊。当我们切开患者腹腔,把之前放置的T管拔掉的时候,胰腺内的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根本没办法控制,病人血压骤降几乎进入了濒死状态。当时我的助手和麻醉师都在旁边劝我:关了吧,结束吧,不要让患者死在手术台上。因为全胰腺切除手术至少要做六七个小时,更何况这个病人有慢性胰腺炎,又做过两次手术,腹腔粘连严重,手术用时会更长,根本不知道患者能不能挺这么长的时间。
星期日:手术中碰到了这么糟糕的情况,你当时怎么想的?
王坚:说实话,确实也有退却和犹豫的想法。但是我想了想,我们已经谈得很清楚了,家属说死在手术台上也不会怪我,我们之间有彼此信任的医患关系,我相信医患矛盾是不会有的。我想还是要搏一下,我就跟麻醉师说,再给我坚持一个小时。
这个手术确实非常难做,在做了近两个小时的时候我才把脾动脉结扎掉,结扎掉以后,患者就控制了出血,血压也升上来了。最后在进行了7、8个小时后,患者的手术终于做成功了,保住了性命。现在他依然活着,当然,生活质量稍稍受到一点影响,需要终身服用消化酶,打胰岛素。
星期日:一开始,你在综合考量之后做了控制性手术,但是那没有成功,最后还是不得不做了全胰腺切除手术,那你回头看之前的决策,会后悔吗,是否应该一开始就做全胰腺切除?
王坚:医学有的时候很多是无奈,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者。医学有很多变数与不确定性,人对疾病的认知总是滞后的,据结果倒推是不科学的,也是不可行。但在当时当刻来说,全胰腺切除是损伤性很大的,会造成较差的生活质量和导致严重术后并发症的风险,是万不得已我们才做的手术。不到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程度,我们不会轻易用它。
星期日:很高兴听到这个手术最终成功了,在此过程中,你做了很多决策,我不知道在做这些决策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王坚:现在我们在很多抉择过程中都是会有杂念的,背负着一些自己不应该掺杂的因素。如果说在这个病例中,有医患矛盾的风险,那么我可以很坦率地说,做这样的选择我是会有犹豫的,可能第一次的控制性手术我就不会去做,干嘛要给一个严重贫血低蛋白的病人动手术呢,很可能他一打麻醉,一开腹腔就死了,我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呢?所以良好的医患关系是医生正确决策的前提。
作者:顾筝 (来源:新闻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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