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广东普宁起火的内衣作坊巷口,很多人在围观起火居民楼。若不是很多家庭作坊停工,村里很难聚集这么多人。新京报记者 卢美慧 摄
3月26日,广东普宁市军埠镇一家生产内衣的家庭作坊发生火灾。27分钟的火势,却让11人因窒息抢救无效死亡,6人受伤。这家内衣作坊,无证无牌,跟很多家庭作坊一样,在普宁随处可见。
逝去的8男3女,除了两人分别来自江西、湖南,其余的跟这里很多打工者一样,多来自贵州铜仁,他们选择作坊工作的理由很简单:时间自由、钱不少挣。
如果不是这场火,安全与生命,本是这些异乡打工者很少思索的问题。
昨日,普宁这家起火的内衣作坊,仍被封锁着,警戒线内的事发楼房,一侧外墙壁全被熏黑。当地村民称,虽只烧了不到半个小时,但事发后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隔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散干净。
无处可逃
看着工友们一个个被抬出时,龙再庭哭了,自己隔壁工位的工友也被抬了出来,“脸都是黑的,有血,皮肤好多也烧坏了。”
26岁的龙正晴是这家作坊的工人之一。
事发时,他和十五六名工友在5楼做工,他们做的是文胸定型工作,计件挣工资,所以“每个人都跟机器一样”。龙正晴说,一个熟工,一天差不多能给1000个半成品文胸定型,对应的是180元到200元不等的收入。
男工比女工更受欢迎,因为需要手劲儿。
着火时刚刚吃完午饭不久,“大家闷声干活儿,突然楼下就吵了起来,我们才知道着火了。”
起初,龙正晴也想跟着大家往楼下跑,但是因为反应慢,等他跑到门口的时候,“一大股黑烟蹿到门口,出不去了。”
龙正晴对房子结构很了解,楼梯只有一条,各层出口也只有一个,更要命的是每层楼都装着防盗门窗。
然后龙正晴就往回跑,这时候他看到一名工友砸开了五楼的防盗窗,随后便同另外4名工友顺着栏杆爬到了楼顶。
“我们五个都活了下来,但是剩下的十多个都出事了。”龙正晴回忆,被消防人员救下后,他在门口看着一个个工友被抬出,“开始都没法相信,几分钟前还一起说笑呢。”
龙再庭、吴霞夫妇也是五楼的5名逃生者之一,出事后夫妇俩都后怕,一双儿女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如果我们出事了,他俩可怎么办?”
龙再庭起初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伤亡,但是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那个烟雾的样子”,龙再庭很理解为什么会有工友选择跳楼求生,“跟墨汁一样的黑色,整栋楼里都是。”
跳楼的工友至今仍在昏迷,和龙正晴一样,龙再庭这两天也睡不着,“总想着那些工友,怎么就没能逃出来呢?”
熟悉的陌生人
加上老板总共也就二十五六人,但是“每天睁眼就是给文胸定型,吃完饭也是给文胸定型”。幸存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死去工友的名字。
龙再庭、吴霞和龙正晴被安排在同一个病房。
他们回忆没有逃生的工友的过程中才发现,很多死掉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名字。
吴霞说五楼一共有4个女工,“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了。”那三个女工是什么人?吴霞说,每天都会打招呼,工作中也会互相帮忙,但对于各自的生活经历,吴霞坦言自己并不知晓。
女工如此,男工更不必说。
龙正晴唯一熟悉的是同一个寨子的老乡:30多岁的龙贵海,也在火灾中丧生,“他人老实,不怎么说话,离过婚,会给我们分烟抽。”
在龙正晴看来,这已经是十分亲密的关系了。
龙再庭有印象的是砸开五楼防盗窗的小伙子,“是他救了我们几个人的命。”小伙子十六七岁,砸窗爬到楼顶后,拉出剩下的工友逃生。
龙再庭听说小伙子的母亲和弟弟都在火灾中丧生了。让龙再庭懊恼的是,即使手机没有在火灾中被烧毁,也无法找寻小伙子的踪迹,他不知道这位小恩人的名字。
如果不是死生交错,龙再庭不认为“工友间不熟”是什么大问题。
就他来讲,在外打工十几年,除了妻子吴霞,他并未结交多少外乡朋友。“都一样的,我们(贵州)那边都是一家人出来打工,下了工跟家人一起,上了工就跟那些海绵和布料一起,很难和什么人真正熟悉。”
记者尝试着在村子里寻找11名逝者生前的轨迹,但从村头的工厂问到村尾,关于死者的姓名、年龄、样子,没有一个人知晓。
最多的一句话是“都一样吧,都出来挣钱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外面的世界
打工的同龄人每次回家,都向15岁的樊孟说外面的世界,可他来广东一个月,只在火车上见识了一下“新鲜”。
即使“朝八晚九”朝夕相对,工友间也是陌生的,逝者的人生,只能依靠至亲讲述。
今年只有15岁的樊孟是11名死者中年龄最小的。春节过后,樊孟对父亲樊学昌说,“不想念书了,要去外面闯闯。”
樊学昌心里并不同意,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家里负担也不算重,他不想唯一的儿子,再重复自己十多岁就外出打工的老路。
但村里的同龄人大多早早辍学外出,每次返乡,他们向樊孟传递着外面世界的精彩。对读书本来也没什么兴趣的樊孟禁不住诱惑,春节过后,便随着父亲外出打工了。
在普宁,樊学昌和妻子在一个工厂,儿子被托付给了弟弟樊学华。一个月前,樊孟在这个内衣作坊当上了学徒。
“这孩子很老实,学什么也认真。”在作坊,叔叔樊学华对侄子很放心,“他也不闹着出去玩,工友们都喜欢这个小家伙。有时候工友拿着文胸的半成品跟他开玩笑,他还会脸红。”
18岁的石林,外出打工的目的和樊孟类似,在边远闭塞的贵州山区,“外面”意味着自由,独立,以及相对多彩的生活。
不过让家人难以接受的是,石林离家源自一场争吵。爷爷石永红说,他家所在的深山苗寨,每户除了一点靠天收入的薄田,几乎没有额外的收入。全村绝大多数的青壮年,甚至老人都在外打工。
石林的父母也不例外。每一分钱都来得不易,夫妇俩计划着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这是他们心里的“大用处”。
但是青春正盛的石林不那么想,春节过后,他吵着要买一套新衣服,后因母亲拒绝,石林和母亲就吵了起来。
最后,谁也没让步,石林赌气说了句“我自己挣钱去买”,便离家外出打工。半个月前,他到了广东。着火前6天,他进入了这家作坊。
异乡人
樊学华说自己并不喜欢打工的生活,人情淡薄是最大原因。
对更多成年人来说,除了物质上的回报,外面的世界倒是没有那么多的吸引。
打工者的圈子很小,在这里,就是干活挣钱。选择在小作坊打工,是相对更自由,“不像大厂,喝口水上个厕所都要打报告。”
火灾发生后,村子里的作坊大多被勒令停工,很多人甚至是工作停了之后才得知“出大事儿啦!”
樊学华说人情的淡薄是自己不喜欢打工生活的最大原因,他现在很是后悔,“干吗把他(樊孟)带到我自己都不喜欢的生活里来呢,他的生活都没有真正开始。”
侄子出事后,当地政府的善后工作让他颇为不满,“当地人很不喜欢我们外乡人,看我们是外地人就拖着。”
53岁的龙珍爱是死者龙贵海的大姐,在贵州的老乡圈里,龙珍爱算是大龄打工者。她说之所以还在外打工的原因就是因为弟弟。
龙贵海几年前离异,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家里没有一房媳妇总是愁人的事情,年近80岁的老母亲天天催,所以龙珍爱就跟着龙贵海一起出来打工。
最近一次见面是出事前两天,龙贵海提着水果来看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龙珍爱说,因为往来得密切,也常就觉不出是在外地。
对这个50多岁的女人来说,原本最大的愿望,是攒够钱帮弟弟回家娶个媳妇,然后陪在母亲身边,“不出来了。”
然而,老板出事后就跑了,很多人来厂里只有一个月,一分钱工资都还没拿到。
侥幸逃生的龙正晴说,清明节当天本是厂里春节后第一次发工资的日子,很多工友都期待着,但是现在,很多人都没有了,“我就这么想想,真的就难受得不行。”
新京报记者 卢美慧 实习生 单朴 广东普宁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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