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陈九霖：走过天堂地狱 经历成功失败

陈九霖

　　本刊记者/周政华

　　本文刊载于4月17日发售的《中国新闻周刊》总第656期

　　复出五年后，陈九霖愈发相信，一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我对许多事情都有预感：出门时径直往前，事情会顺利;出门时回头转，事情定不顺利。”过去这些年，这种近似超能力的感觉，不断被陈九霖自我强化：2004年离开北京，出门后掉头去取落在家中的护照，结果一到新加坡，就被当局直接逮捕，牢狱之灾从天而降;还有一次，也是出门又回头转，“原本有把握的合作项目临时出现挫折”;今年2月坐飞机，“出门回头转，托运行李被错装在另外航班迟延送到。”

　　但有些事，由不得陈九霖不去回头。新加坡十年浮沉，从叱咤东南亚的中资上市企业一把手，到皇后镇候审监狱和樟宜监狱的阶下囚，期间命运反转，造化弄人。一个春日的下午，在北京四元桥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里，陈九霖如约出现。不过还未落座，他就指了指靠窗的一处座位，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要不我们去那里聊吧，我喜欢阳光好的地方。”

　　在新加坡监狱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中，陈九霖多在牢房中看书，没有多少机会接触户外，赤道地带灼热的阳光也成了奢侈品。在距南洋千里外的北京，他更乐于向外界展示出一个积极乐观的形象，在两个多小时的采访过程中，陈九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微笑，谈到激动的地方，还会大笑几声。“笑一笑，有利健康。”

　　“想通了很多事情”

　　很有一阵子，陈九霖无法从“蒙冤受难者”身份中抽离。

　　2011年在新浪开微博没几天，他就写道“不知是本人运气不好还是世风日下，竟然很少遇到信守承诺的富人和上级;也不知是不是本人太傻，居然总是为了一句无法实现的口头承诺而夜不能寐、忐忑不安!”

　　朋友看了他发的微博，打电话说，你这样写又会得罪多少人。陈九霖也觉得自己“不适合搞政治”。多年前，一个领导对他说“管理企业就是政治”，这话陈九霖琢磨了好一阵子，可是政治究竟是什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一直没弄明白，也自认为“不懂政治”是自己的最大短板。

　　在2013年的一次演讲中，对于当年的新加坡的判罚，陈九霖仍有些愤愤不平：“新加坡法官和检察官因为一次偶然的亏损就指控我恶意扰乱新加坡金融秩序，并以此判我坐监。可是，作为一个正常人，我恶意扰乱新加坡金融秩序的犯罪动机何在?利益驱动何在?其次，作为仍在职的公司主要负责人，谁愿意所任职的公司出现亏损呢?”

　　陈九霖45岁之前的人生顺风顺水，父亲在老家湖北浠水县当了十几年的公社书记，母亲是乡村小学教师。1982年，陈九霖考上了北京大学越南语专业，1997年担任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兼总裁，事业步入高峰，其公司管理经验一度被列入新加坡国立大学MBA教学案例。不过，这一切，随着2004年石油衍生品期权交易爆仓巨亏而戛然而止。

　　九年前，陈九霖新加坡受审时，母亲病逝，他没赶得上参加葬礼，从此成为一生的遗憾。后来，每年清明节他都坚持去母亲坟头祭拜，2011年清明节，回老家的飞机票、火车卧铺全部卖完了，他就带着妻子和儿子，买了三张火车站票，站回了老家。

　　陈九霖在狱中的1035天中，妻子患忧郁症，儿子沉迷网游，诸事不顺。出狱后，他和多年的几个哥们聚在一起，坐下来一聊，发现他在新加坡蹲班房的这些年，很多朋友们也都在遭遇中年危机：有人患了糖尿病，有人切掉了一个肾，另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则骤然离世。陈九霖问自己：“人生是有规律的，只不过在必须经受中年危机时，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是大病好，早逝好，还是坐牢好呢?”

　　2013年底，陈九霖接受凤凰卫视一档谈话节目《名人面对面》采访的时候，当被主持人问及狱中尊严问题时，陈九霖的伤疤再次被揭开：“那时候都没有什么尊严了，一抓进去之后，他们就让你把全身剥得光光的，翻开你的屁股，看你藏没藏毒之类的东西。 然后，把你放在一个栏杆里面去，让警犬去闻。在那种时候，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没有尊严!”

　　出狱后，陈给自己提出了“三个坚持不碰”：不提政治敏感话题、不讲体制内事项、不吐露中国航油事件内幕。

　　虽然成败皆在国企，回国后，他的第一选择，还是要回到体制内，而且，首选进入央企。“当初优先考虑还是回到央企的原因之一是，那里还是有我的平台，也有发挥的空间。从领导人的素质来看，央企的领导人的素质还是要高一些。”陈说。

　　在国务院国资委的安排下，2010年初，陈九霖如愿以偿，出任葛洲坝集团国际工程公司副总经理，分管海外投资和人力资源，享受司局级待遇。这一具有“平反”意义的任命，随即也把陈九霖带入另一场舆论漩涡。当时，有眼尖的媒体看到葛洲坝官网发布的这一则人事调整信息，从陈久霖改名陈九霖仍然欲求低调而不得。

　　让陈九霖感到不适应，不仅是再次成为舆论焦点，还有重回体制后，所经历的种种“回炉改造”经历。在那个曾经熟悉的体制，陈九霖发现早已找不到长袖善舞的空间。最终，陈选择离开体制。与2003年被迫辞去中国航油(新加坡)公司总裁时相比，这一次的离职完全是因为“想通了很多事情”。

　　这几年，陈九霖体重减掉了三十多斤，原先臃肿的身材一下子变得精壮起来。如果不出差，他每天早上都是步行一小时从家徒步到公司，“运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神清气爽”，到了周末则和妻子带上宠物狗一起去郊区爬山。

　　“伟大源于磨难”

　　陈九霖在新浪微博上的签名，浓缩了53年的人生：“走过天堂地狱，经历成功失败”。

　　自2011年2月开设微博以来，陈九霖的新浪微博累计原创和转发了近两万条微博，相当于每天发送20条，粉丝超过270万，是不折不扣的微博大咖。他发出的几乎每一条微博，都会引来数十条评论，其中，有的微博转发量超过2万次、评论近3千条。

　　陈久霖的微博内容几乎包罗万象：有人生感悟、有思想交锋、有读书笔记、有随手拍的花草树木，还有家里的吉娃娃宠物狗Mary第一次趟过山涧的照片。“周末陪家人和Mary去爬山，Mary总是爬到最前头。尽管很累了，但它却不时回过头来去寻找走在最后边的，直到最后边的跟上了，它才再一次冲到最前边。如此周而复始，它生怕丢掉了任何一位。”

　　新加坡服刑期间，陈九霖看了好几百本书。“读书，改造，反思”，他自己总结的狱中生活，主要就这六个字。前一阵，他看杨绛写的《干校六记》，表示非常欣赏作者“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笔调。不过，在另一条微博中，他又表达出对悲剧文学的赞赏，认为一个人如果愤怒就应该直接写出来。

　　一次读《易经》，陈九霖又心生感慨：“《易经》以《既济》《未济》两卦中止，好像两种创业结果：或者事业有成;或者一事无成。但身处危机(未济)仍应坚守与前行，因为事业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从未济后退离乾坤千山万水;从未济前行到达乾坤(鼎盛)仅一步之遥!”

　　真正让陈九霖想通很多事情、褪去牢狱印记的，正是《易经》和《圣经》，这两本书他看了很多遍，每次看，都会把自己的经历投射其间。《易经》让陈九霖认识到世事的无常和有常;《圣经》里的先知故事，则让他学会如何对待苦难与辉煌。正是因为有了这两件思想武器，在一次讲演中，当台下听众问他有没有偶像时，他回答了两个字：“没有”。

　　“六经注我”是陈九霖一直追求的境界。

　　2011年3月，陈九霖去尼泊尔佛祖释迦摩尼的故乡蓝吡尼旅行，看到通往圣地的道路一片寂凉，既没有宏大庙宇，甚至都没有碰到一个僧侣，这再一次让他联想起曾经的铁窗生活：“杰出的宗教与思想，都有‘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特点;要传世就要有传承之人与传世之作;伟大源于痛苦与磨难。”

　　还有一年的井冈山之行，让陈九霖感到最大的震撼是“创业的维度和格局”。“‘朱毛’当年把建立新的国家看成创业;而我们今天则是把建立一个或几个企业视为创业。相比之下，我们做企业做得再大，与‘朱毛’的伟业比起来都是小儿科。所以，我们做得再惨败，都没有资格气馁;我们做得再成功，都没有理由自高自大。”

　　还有一段经历，让陈九霖久久不能忘。一次，在狱中，牧师颜福清偶遇陈九霖，见他郁郁寡欢，满腹愤愤不平之气，便说：“你坐牢是上帝的美意，上帝要使用你!”牧师解释，“姬昌、约瑟、曼德拉、柏杨，还有中国的许多领导人都有同样的经历。人，生而有别，经历不同，使命各异，你现在了解到了最底层的苦难，这些人需要榜样，需要代言人，需要有人为其伸张正义。上帝在预备你!”

　　颜福清说的这番话，已然成了陈九霖超长版的座右铭。《易经》和《圣经》里的说理方式，他也借鉴来给初涉职场的年轻人提一些建议：“蘑菇的生长需要养分，但不能遭受阳光暴晒。初学者或初入职者与此好有一比：常常遭受冷落，安排做跑腿打杂的事，有时还会受到无端的批评、甚至代人受过。但若持有阳光心态，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历练呢!”

　　陈九霖出任葛洲坝集团国际工程公司副总经理不久，又取得了上海证券交易所授予的上市公司独立董事资格。但是，回国没多久他就发现，“整个社会好高骛远、心浮气躁、眼高手低的现象非常普遍。在一个企业中，大家都只喜好指手画脚、夸夸其谈，却不愿付诸实际行动来克服困难、解决问题，甚至连一些专业机构编制的相关报告都是口号式的，有的甚至是误导欺骗性的。而诚信的缺失更是已经成为一种令人诟病的社会普遍现象。”

　　不过，在公开场合，陈九霖传播更多的还是一些“正能量”，比如他在微博中几乎每天都会分享一些名人名言故事，只不过他的包装方式比许多企业培训师要高明得多，大都从自己的亲身体会去启发粉丝，不那么让人觉得太过“心灵鸡汤”。

　　一次，他在微博中写到，巴顿·比格斯，在美国投资界的声誉和影响力几乎与索罗斯、朱利安等金融大鳄齐名，多次被《机构投资者》杂志评选为“美国第一投资策略师”。他的一句名言让很多人笑痛了肚子却又意味深长：“牛市就像性爱，在结束前的感觉最好”。但是，作为投资者，每当十年前的那次爆仓事情从脑子里闪过，陈九霖也意识到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

　　有关企业管理的心得，陈九霖几乎可以不作休息地谈上一整天：“当今中国，仕贵商贱的思想随处可见。对于企业家而言，任何失败都能被其内化为可观的精神财富，并进而为他人提供经验或教训。对于身处逆境仍坚忍不拔的企业家来说，今天的失败，往往就是明天成功的前奏。”

　　2012年，陈九霖的博士论文答辩通过，获得了清华大学法学博士学位。在陈看来，这是自己回国后干的除了恢复公职、照顾家人之后最大的一件事。陈九霖的论文题目，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石油衍生品合约监管法律问题研究》。陈九霖是清华大学法学博导马俊驹带过时间最长的学生，也是“最满意的学生之一”。从2003年入学，到2012年获博士学位，陈九霖在清华求学前后跨越近十年。后来，陈九霖把这份博士论文结集出版，马俊驹在给他所做的序言中写道：“曾经的幸与不幸，都已成为过往，生命之路正长。本书既是博士学业的结晶，又是一个崭新的起点。”

　　人生下半场

　　陈九霖递过来的名片上，印制着两个头衔：约瑟投资董事长、博士。除此之外，在联系方式地址栏的左侧醒目位置，又用加大加黑字体提示着他的过去：中国航油前执行总裁、世界500强企业前副总。

　　整个人生的上半场和下半场，都已浓缩在方寸名片之间。只不过，陈九霖人生的两个半场，从事业的角度而言，都是为了一个梦想而打拼：打造除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之外的中国第四大石油公司。

　　2012年5月离开葛洲坝集团后，陈九霖全心投入了此前和朋友一起创立的约瑟投资公司。公司命名约瑟源自《圣经》人物，约瑟因聪颖得其父偏爱而遭众弟兄嫉恨，众兄将其卖掉，后被带到埃及为奴，遭遇迫害坐牢3年。出狱后被埃及法老任为宰相，期间，埃及仓满粮足，而其故乡迦南遇饥荒，与前来埃及买粮的弟兄相认和解，并接其父前往埃及。“约瑟”也是颜福清牧师为陈九霖起的别名，其含义不言而喻。

　　新加坡的牢狱之灾，有时还是会给陈九霖带来一些不愉快。去年9月，在纽约交易所参加非洲投资论坛时，等到他上台演讲时，“台下的中国代表团集体离场，留下我一人面对其他各国众多听众，心里好不凄凉。自己的同胞为何突然弃我而去呢?”

　　“无论民企还是国企，做出成绩的，绝大多数都有一部血泪史。”陈九霖深知创业不易。去年，他和首创集团董事长刘晓光一起吃饭，聊到创业，刘晓光告诉他：“19年前接手公司时，是个涉及除学校和医院外各行各业的乱摊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整合成今天的六大产业。上市前夜，因筹资困难，他与同事达成不成功便一起跳楼的君子协定。极度困难时，他甚至希望坠机而一了百了。”

　　陈九霖彻底告别体制这年，正值51岁。约瑟的曲折命运和圆满结局，也是他心之所向。受资本规模和知名度所限，约瑟投资一开始只能选择陈九霖家乡附近的一些小项目投资，“都是别人看不上的项目”。

　　2012年，约瑟投资运作湖北远东卓越科技有限公司，实现天津股权交易所上市，这在湖北省还是第一家，后来，居然吸引到中国信达对其投资;在市场还没有意识到武汉孚安特、北京太奇公司发展潜力时，约瑟投资就对其投资、孵化或协助并购，并分别引入首创集团、美国托普基金合伙人加盟。截至今年3月底，据约瑟投资提供的资料，约瑟投资已控股和参股30多家公司，其中，相当有一部分都是属于能源行业。

　　陈九霖押宝最大的是澳大利亚的一个矿业公司项目。

　　2010年10月，与澳大利亚一家矿业能源上市公司单一最大股东签署协议，通过第一阶段换股，约瑟投资成为该澳大利亚上市公司第三大股东。这家公司在澳大利亚、阿根廷拥有多处高品位的铜矿、银矿、铀矿，储量价值在190亿美元以上。其中，位于西澳大利亚的Yanrey铀矿项目，面积达1930平方公里，目前仅其中5平方公里内的探明储量就高达3570万磅，随着近期国际铀价上涨，预计到2018年估值将超过80亿美元。这家上市公司的整体潜在价值高达400亿美元。

　　随着日本等各国陆续重启核电建设，陈九霖觉得自己距离理想更近了一步。他几乎每天都会浏览国际媒体上的能源新闻：阿根廷计划将核电在能源结构中的比重提高到18%;伊朗拟建5座核电站;越南贷款105亿美元建设核电站;土耳其首座核电站2020年投产;印尼、马来、阿尔及利亚等20个国家要买“海上浮动核电站”;俄罗斯总统普京表示核能是石油天然气的唯一替代品。“习主席前不久出访欧洲期间一再推销核电，成为核电推销员”，陈九霖说，这表明涉核领域商机无限。

　　陈九霖看好能源产业，特别是核能利用。今年1月，陈九霖在香港成报发表文章呼吁中国应充分发挥核能清洁能源优势，他认为，“在中国已不堪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等问题侵扰的今天，更应进一步加大对清洁能源的支持力度，降低传统能源的路径依赖，尽早实现能源结构的调整与转型。”

　　陈九霖的关注点并不限于公司的投资领域。去年9月，在亚洲智库的一次研讨会上，身为高级研究员的陈九霖说，美国对马六甲海峡拥有绝对控制权，不仅威胁到我国的石油安全，更是我国国家安全的巨大隐患。因此，尽快开挖克拉运河，推动太平洋和印度洋战略格局的改变，甚至可能改写该两地区各种力量之间的既有平衡，建立起更有利于我国的亚洲新格局。

　　他还主张中国应尽快建立世界级石油集散贸易中心。“中国没有一个可以左右世界石油市场的世界级石油集散贸易基地和贸易中心，这与我国是世界石油消费第二大国的地位极不相称。”在陈九霖看来，珠海是中国最早对外开放的经济特区之一，目前已经是我国华南主要的石油集散基地和化工产业基地。在珠海建设石油集散贸易中心正好与珠海建设临港重化产业带和广东建设沿海化工产业带的规划相契合，也可与未来开发南中国海石油天然气相匹配。

　　前不久，陈九霖在香港文汇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说，美国海军日前公布一项计划，称当局打算利用机器人在地球轨道砌出直径1公里的卫星，从太空收集太阳能转化成无线电波频，传送回地球作电力供应。这让他想起，“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曾设想利用手表发条原理制造动力;还考虑过电力无线传输。这种天方夜谭式的设想，有望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