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祝福》中,儿子阿毛死后,祥林嫂天天自责:自己真蠢,没想到阿毛会被狼吃掉。虽说,狼很少会出没于城市,更别说吃人,但生活中的各种风险却无处不在。
生命的离去,留给家人的是挥之不去的灰暗印迹,特别是孩子。对于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家庭来说,丧子之痛可想而知。如今,这些父母,已渐渐地走向暮年。
2012年6月,2000余名失独父母联名向国家计生委递交《关于要求给予失独父母国家补偿的申请》,希望针对失独家庭建立保障制度。2014年4月25日下午,国家卫计委答复称,给予失独家庭国家行政补偿没有法律依据,但将继续协调相关部门做好对独生子女死亡家庭的扶助关怀工作。
每天凌晨,从经营的麻将馆回家的路上,60岁的铜川网友“岭柏”都在幻想:回到家,推开门,打开灯,身高1.71米的女儿站在他面前,冲他笑着,喊他一声“爸爸”。
每次想到兴奋时,他便疾步冲回家,推开门、打开灯,但一切如故——空荡荡的老屋里,只有老伴一个人守着。
之后,他背靠墙,身体顺着墙体滑落,随之,无法抑制的痛苦,伴着嚎啕大哭,再一次将他拉进思念女儿的无尽痛楚之中。
从女儿离世起,如此场景,“岭柏”说,已经持续7年。他始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会与“失独者”这个名词有了联系。
截至2012年9月,陕西公开的失独家庭共有4500户,其中年龄在60周岁以上的失独家庭夫妇有4010户。
特殊的经历、生存遭遇以及对未来的惶恐,像巨石一样压在每一个“失独者”身上,很沉很沉。
>>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降临
“岭柏”曾是一名工人,女儿身高1.71米。一起出去时,女儿总会挽着他的手臂。“岭柏”说,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父亲。“岭柏”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倾其所有,供女儿上大学,然后,看着她如常人一样,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但一次毫无预兆的意外,改变了一切。
他记得那天是2005年9月13日,女儿大四开学没多久。当天,女儿去学校食堂二楼给饭卡充值,下楼时失足,从台阶上滑下,导致下高位截瘫。
“岭柏”用了很长时间接受这个现实。他曾发誓:只要自己活着,就要照顾女儿一辈子。
为了给女儿治病,他花光了积蓄,并四处举债。经历了一年多时间,56万余元的花费却没能留住女儿。2007年1月27日,因医治无效,女儿结束了25岁的生命。那一年,“岭柏”53岁。
“没有一点预兆,我觉得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觉得自己没有了未来,没有了希望……”“岭柏”说。51岁的西安网友“关公”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失独者”。
2001年,女儿15岁,刚上高一。那学期刚开学,孩子在学校跑操的时候总喊腿疼,“关公”还以为是因为孩子处在发育期,但后来腿疼加剧,他才带着孩子去医院。
那天是周末。他挂了急诊号,医生说,周末没有专科医生,让先拍张片子。但片子出来后,医生就从片子上看到孩子的骨头上长着一块像“棉花包”一样的东西。医生背过爱人和女儿告诉他,女儿患的是骨癌,病情很严重。
当时,“关公”是一家大型国企二级单位的机关干部,当时还是学生的女儿没有纳入社会医保,而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社会救助方式,孩子看病的钱一直是自己扛着。
很快,第一次手术就把家里积蓄用光了。为了给孩子看病,他放弃了机关稳定的工作,申请调到一家有灵活经济政策的下属单位跑业务。
“关公”说,给女儿治病的6年,他终日奔波于挣钱和在医院照顾孩子之间。他说,当时感觉天都塌下来了,他也知道孩子的病治好的几率很低,但还是想倾其全力给孩子治。几年间,本地的医院有方法的他都用上了,还在全国各地打听各种治疗骨癌的办法。
“关公”说,女儿没生病以前,乖巧懂事,学习好,性格也好,个头接近1.7米,作为父亲,他一直认为,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养了一个好姑娘,“总觉得,能有十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救孩子。”
6年间,为女儿治病,他花了几十万元。但2007年新年来临的前夕,女儿离开了他。那年,他45岁。
“关公”以为,吃过很多苦,经历了许多磨难的自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面对这样的“灭顶之灾”,但女儿走后的第一年,他总感觉脑子“木木的”、反应迟钝、心里也“空空的”;之后的第二年,心里的绞痛便开始加剧;第三年、第四年……那种痛,仍让这位身高1.83米的壮汉常常无法控制地落泪。
>>爬不出来的痛苦“黑洞”
陕西的“失独者”中,有工人、教师、企业领导、公务员、公司白领……但成为“失独者”后,共同拥有的,便是无尽的痛苦。
“我以为我是个硬汉,能撑下去,其实,我真不行。”“关公”说,旁人无法理解这种痛,那种任何看似平常的信息都可能刺激到自己,想哭。
近几年,“关公”总想逃离原先生活和工作过的环境。他不敢看电视、电影,特别不能听见别的孩子叫妈妈爸爸,不能看见别人一家三口散步,不能知道别人孩子大学毕业、结婚生子、老人带孙子在外玩等一切信息,“那种心理落差,就像小刀子割肉一样,在我的心里一丝丝不停地划……”
但他又活在当下。每年,“关公”总会收到许多同学、朋友、同事婚丧嫁娶的请柬,“人家孩子结婚、给孙子过满月,你不能总说不去吧,但坐在那里,根本受不了那种气氛……”
作为一名女孩的母亲,宝鸡人苏江(化名)的丧女之痛表现得更强烈。
1997年,她35岁,8岁的女儿被查出患上了乙型脑炎,从送院治疗到女儿离开,仅有8天。
苏江是名老师。她说,女儿离开后,除了哭,她只会透过窗户仰望天空的云。她相信,女儿会出现在云中的某一处。那个时候,她总不自觉地跪在地上,使劲磕头,祈求上天能把女儿还给她,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
磨破了膝盖,伤了额头,一切无果。苏江说,女儿离开后的第40天,她开始上班,但无法进入工作状态,经常站在路边放声大哭。
记得有一天,她去妹妹宿舍,走到半路,突然仰天大笑无法制止。她疯狂地掐自己的手却没有知觉,她努力地回忆自己是谁,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挣扎中,她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母亲的面孔。她下意识地暗示自己,不能疯掉啊!不能让自己的妈妈再失去她的女儿啊。回到妹妹宿舍,她一口气吃了4片“安定”,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3点才醒过来……
女儿离开后,苏江再也没看过电影和电视,尤其是动画片,哪怕是动画片VCD的封皮都不敢面对。公公好心,希望她能恢复过来,便将自己单位分的一间大房子给了她。“人都会有快乐的瞬间,结婚那么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大房子,我瞬间觉得挺开心……”但很快,苏江便觉得自己很“卑鄙”,怎么能因为一个房子,冲淡了对女儿的爱,从而陷入自责与内疚。
这些年,苏江发现一个规律,生活得越好,这种自责与内疚就会更强烈。
苏江开始依赖“安定”勉强度日。她说:“我就像跌入了一个痛苦的黑洞,大家都想把我往外拉,我也想努力从里面爬出来,但总感到无能为力……”
如今61岁的西安“失独者”高女士说,现在她根本不怕死,“死了倒好,就可以过去陪女儿了……”2006年9月,当时正上高三的19岁女儿患上了淋巴癌。当时的她依靠600余元退休金生活,为了给女儿治病,四处举债。即便这样,女儿还是因淋巴癌转成白血病,于2007年10月4日离开了人世。
女儿离开她后,她断断续续病了几个月。她不吃不喝,不想看病,家人强背着她去西安各大医院治疗,还把剪刀全部收了起来,担心她寻短见。
那段日子,几乎每晚,她都无法入睡。刚躺下,便会突然惊醒,然后全身抽搐,西医查不出是什么疾病。她常常看着窗外发呆,越看越难受,实在受不了,便开始大声唱歌,唱《洪湖赤卫队》、唱《打靶归来》……似乎只有唱歌才能发泄内心的痛。
>>生活中的“双面人”
没了孩子,就没有了希望,不止一名“失独者”承认,想过结束生命,但总有一些理由,逼迫自己活了下来。2009年,宝鸡人孙萍(化名)的儿子神秘地死在了外面,警方给出的结论是:自杀。时至今日,51岁的孙萍仍不认可这个结论,“我想不通,我儿子那么乐观,为什么会自杀……”自认为不迷信的她,经常跑到寺庙,跪在佛像前,祈求佛能在另一个世界照顾儿子。
她受不了外人对自己丧子的猜测。对于那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理论,孙萍更感到压得抬不起头,她时常反复思索,是不是自己和丈夫哪些事情没有做好,才“报应”到儿子身上。但思前想后,她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孙萍的丈夫则不停地绣十字绣,从小的到大的。他说,只有绣十字绣的时候,才不会胡思乱想。
和孙萍夫妇不同,即使再悲痛,在外人面前,“关公”也要“装一下”。他说,“装得很好”是对人的尊重,“见人就哭啼啼的,惹人烦!”
女儿离世后,“关公”的妻子便一头扎进工作里,成了典型的工作狂,天天都在忙,忙到很少回家,两口子也很少见面,“我知道她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关公”说。
离开孩子的日子,“岭柏”觉得每天过得都浑浑噩噩,但朋友们并不觉得他与以往有多大差别,“别人说啥,他跟着说啥,别人笑,他也笑……”只有不知情的朋友与他寒暄,询问“孩子是否工作、有没有结婚”时,他才会显得很反常,通常,他会迅速给对方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果对方再继续聊下去,他就会马上离开,“再说下去,彼此就会很难堪。”
“岭柏”则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窘迫。每次出门前,他总会认真地打扮自己。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没啥!我没事!真没事,这事算啥,老子能挺住……”
其实,朋友们都知道他失去女儿的事情,但“岭柏”认为,痛苦的理解分为“穿耳过”与“穿心过”。他能做的,便是遇见能理解的人,多说几句,无法理解的人,少说几句。
他说,外表开朗与内心煎熬的日子,彻底把他变成了“双面人”。
>>“抱团取暖”活下去
“能从痛苦中走出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关公”说。高女士也赞同这种想法,她说,还债,成了她活下来的动力之一。
“女儿已经死了,钱对我来说,没有多大用了。当初,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很多人帮了我,我一定要给他们还钱……”目前,61岁的高女士全部家当是女儿生前的几张照片和一个足以承载衣物的行李箱。
她没有一块属于自己住的地方,她总感觉自己有点寄人篱下,她必须经常强装笑脸,不让外人厌烦。如今,高女士的退休金已经涨到1437元,好心的表妹一家让她暂时住下。
“现在还有11万元的外债……”她说,自己年龄大了,很多工作干不了了,她想找一份保姆的工作挣点钱,每月攒1000余元,争取在70岁的时候,把欠债全部还清。如果债还清了,她就去做志愿者,照顾那些患癌症的孩子,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聊以自慰。
2012年7月26日,高女士、“关公”等失独者建立了“走出阴霾失独”QQ群,希望有更多失独者能聚在这里,相互沟通打破自我封闭的困境。对于失独者来说,“大家和你是一样”这句话有着神奇的魔力。很多在现实中不愿意说起自己痛苦的失独者,到了虚拟世界,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毫无顾忌地倾诉发泄。孙萍就是其中的一个。
“尽管之前大家素不相识,但一张口距离就拉近了……”除了工作,孙萍回到家,便会迅速打开电脑,看看群里,别人在说什么,在议什么。如今这个群已经发展到了100多人,里面的失独者多来自陕西。
“岭柏”说,他曾经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直到进了群,才知道有这么多的人也遭遇过这样的事情,便觉得自己至少不是很孤独。
>>担心老了活得没有尊严
在这样一个群里,大家除了相互倾诉,寻求帮助,养老也是很多失独者最关心的事情。当“养儿防老”的愿景破灭,这些问题就很现实地摆在所有“失独者”的面前。
“岭柏”有个朋友,也是一户失独家庭,老头早年失去一条腿,长期卧床,生活不能自理,老伴患有风湿性关节炎,还要照顾老头。有天,老伴病倒了,没人能下床,老头联系了周围很多亲戚朋友,都没人去照料,最终只好打电话给他,叫他过去帮忙,将老人送到医院。
那次对如今60岁的“岭柏”打击很大。回来的路上,他盘算着自己还有几年走不动,到时候遇见这样的情况,打电话给谁会送自己去医院;进了医院,万一要动手术,谁会在术前通知单上签字……
“关公”也总结了丧女后的感受:孩子离开的时间越长,自己的痛苦越重。只是麻木期过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时,便会思考,未来该怎么活,日子该怎么过。
如今51岁的“关公”逼迫自己出去挣钱,“养老院的费用那么高,到我70岁动不了的时候,没点积蓄该咋办?”
只是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年纪大了,体力大不如前了,“稍大一点的箱子,抬起来都很吃力”。他说,“其实,我现在的要求真的不高,就是担心老了以后,活着没有尊严……”
2012年6月,全国2000余名失独父母联名向国家计生委(现卫计委)递交《关于要求给予失独父母国家补偿的申请》。
近两年后的2014年4月25日,国家卫计委给出了答复。答复称,给予失独家庭国家行政补偿没有法律依据,将继续协调相关部门做好对独生子女死亡家庭的扶助关怀工作。
对此答复,有失独者代表表示并不满意,他们将提起行政复议,继续推动失独家庭保障制度的建立。
“这需要一个过程。”据参加商谈的陕西籍“失独者”透露,他们的要求,中央很重视,国家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专门来到他们租住的宾馆里商谈,而不是像过去是他们去政府部门。这就是“进步”。
其实,陕西2012年已经出台《关于建立完善失独家庭养老扶助制度的意见》,从5个方面对失独家庭进行扶助:对年龄在60周岁以上的失独家庭夫妇,农村居民每人每月提高到800元,城镇居民每人每月提高到1000元。在独生子女家庭失去子女时,将根据当地生活消费水平给予一次性补助。对农村家庭,一次性补助2万元,其中精神慰藉费和生活补助费各1万元;对城镇家庭一次性补助3万元,其中精神慰藉费1万元、生活补助费2万元。
女儿去世后,“关公”资助了两个在汶川大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孩子,都是女孩。他毫不隐讳地说,都是为了女儿。
供她们上学、生活成了“关公”的精神支柱。同时,她们也给了“关公”一种活下去的信念。
如今,两个女孩一个上了卫校,一个已经工作。但“关公”主动和她们断了联系,他觉得:“别人有别人的生活,我不能介入太多……”
“有没有想过再领养一个孩子?”记者问。
“怎么领养?况且,我已经没有劲儿全心全意地培养了。我现在已经51岁了,等领养的孩子长到20岁,我就71岁了。到那个时候,我没办法帮孩子,还要孩子照顾我,那是不是在害领养的孩子,断后就断后吧,我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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