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6日上午，乌鲁木齐市殡仪馆，马龙静静站在岳父的遗体旁——四天前发生在早市的恐怖袭击案，让老人成了这座城市里无辜的受难者。
这是一个月里，马龙和家人最长时间的一次相聚。对于这个家庭，他是丈夫、女婿、父亲……然而对于这座城市，他是市公安局国内安全保卫支队的副队长，一名新疆警察。
在中国，很难再找到这样的警察群体：他们收入不高，却冒着生命危险日夜奋战在反恐一线。一位上海记者曾如此评价这一群体：“新疆警察是全国警察系统中，最危险，最辛苦，最‘压力山大’，最顾不了家的警察……”
警察和葬礼
和很多需要坚守岗位的战友一样，5月23日这天，马龙没能参加在乌鲁木齐举行的“严厉打击暴力恐怖活动专项行动”誓师大会。在这次大会上，新疆开启了为期一年的反恐专项打击。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张春贤在会上说：“我们一定要以零容忍的态度、铁的手腕，出重拳、下狠手，以雷霆之势严厉打击暴力恐怖活动，坚决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打出我们的威风、打出社会的正义、打出人民的安宁！”
马龙正是工作在反恐一线的基层民警。电话里，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从4月开始，他就断断续续生着病，从禁毒部门调到国保支队(国内安全保卫支队)的半年时间里，他和同事几乎没有假期。
中午吃饭的时候，马龙才抽出些许时间，聊起5月22日恐怖袭击突发的那个清晨。8点（相当于当地时间6点），他像往常一样醒来，刚刚洗完脸，单位的电话就打来了。几分钟前，恐怖分子开着两辆汽车，冲向沙依巴克区公园北街早市的人群，并引爆汽车。
这已是2014年以来恐怖分子对于乌鲁木齐的第二次重大袭击。此前的4月30日，暴徒在乌鲁木齐市火车南站出站口持刀砍杀群众，同时引爆爆炸装置。
和往常一样，作为国保支队副支队长的马龙，和同事们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岳父已经在事发的早市上失踪。
直到9点多，当马龙接到家里的电话，他才知道“老人找不见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坐立不安。他给在外地出差的妻子打了电话，让妻子立刻赶回乌鲁木齐，而自己则坚守在岗位，参与破案。直到那一天的23时40分，马龙终于被领导推出了办公室。领导让他赶紧回家去寻找失踪的老人。
然而不久后，同事们发现马龙又回来了。
他把从机场妻子送回了家，交代了一下寻找岳父的事情，又返回了办公室。“当天晚上案件基本就清楚了，大家正在安排抓捕。”——行动分秒必争，负责协调抓捕的马龙担心:“换一个人过去，临时难以应付……”
马龙的妻子早已理解他工作的特殊。就像全疆的警察家庭一样，每天晚上，夫妻间的对话往往只需要一句：“今天晚上，回来还是不回来?”
马龙说：“我觉得这会儿肯定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我们就是干这份工作的，肯定是大事儿放在前面。受伤害的不只我家，人家的家人谁负责去？”
事发两天后的凌晨，马龙才在刑侦支队见到了岳父遗体的照片。在这个家庭，岳父是扎根新疆的第一代。五十多年前，他从广州军区复原跟着“生产建设兵团”建设新疆。他的子女出生在这片土地，同是名符其实的——新疆人。
也有亲友责怪马龙：“你还干这个工作的，自己的老岳父还惨死在暴徒手里？”
马龙说自己理解这些人的抱怨，他也希望过安定的生活，但他心里保守着更多无法诉说的辛苦和委屈：“不光是我们一家，要理解多数人的痛苦”。
马龙岳父追悼会的前一天，新华社发布了这样一条消息：新疆启动严打暴恐活动专项行动以来，全区公安机关主动进攻，于5月25日凌晨实施“零点”抓捕行动，以雷霆之势迅速打掉一批暴恐团伙，对暴力恐怖活动形成“快、稳、准、狠”的严打态势。5月以来，和田、喀什、阿克苏三地共打掉23个涉恐涉暴和宗教极端犯罪团伙，抓获200人。
“让他们冲我们来”
誓师大会的第二天，警察们的微信朋友圈里，一条消息开始流传：昨天全疆的警察回家把背包行李全部打好，准备上班去，父母、老婆、孩子再问：“干嘛去？”我说：“上班去。”几点下班？我默默的流泪回答：明年6月下班！
看到消息的时候，天山区公安分局西河街派出所的民警曹旭，早已做好了长期上岗的准备。从5月22日开始，这位基层社区民警的日子已经变成了“两点一线”——辖区的岗位上，母亲的病床前——他24小时里的全部生活。
在5月22日的爆炸案中，他的母亲被爆炸产生的气浪推倒在地，头部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正在几公里外执勤的幼儿园曹旭和父亲一起赶到医院，母亲头上的绷带已被血浸湿，嘴角还挂着血丝——母亲最终被医院诊断为“脑部严重挫裂伤”。
不过，当曹旭面对这座城市，他却开始承受另一种委屈。他记得事发第二天的中午，他正和同事们蹲在街边吃着盒饭，“有的人看到我们，说警察同志辛苦了；但也有的人说风凉话，‘你们还好意思吃饭……’”
作为受害者的家人，曹旭理解那些人的心情。母亲受伤后，他自己的小家就变成了“空巢”。他让妻子向单位请了假，住在娘家照顾10个月大的孩子；自己则白天守着辖区岗位，夜里守在母亲床前。
早上8点，乌鲁木齐的天空朝霞还未退去，他就又早早来到辖区的幼儿园门前，出现在“护学岗”上守护年幼的孩子们。这位年轻的父亲，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了。他说，如今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在执勤休息时，抽出几分钟去岳父母家“看宝宝一眼”。
一位新疆警嫂曾在朋友圈如此写道：在我家女儿终于和刚刚回来的爸爸混熟、依恋的时候，爸爸又踏上了征途，投入到了维稳反恐的斗争中。希望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凯旋。
很多内地人并不了解的是，曹旭和他的同事们是全中国负担最重的基层社区民警——除了负责日常的户籍档案和普通的治安事件，还肩负着防范暴力恐怖活动的职责。有时候，这份工作甚至意味着生命的代价：一年前，6名派出所民警在“4·23”巴楚恐怖暴力案中牺牲殉职。
从五年前的“7·5”开始，曹旭和同事们就一直绷着一根弦，“投入更多警力，让老百姓放心。”而在2014年，连续的几次恐怖袭击，让“这根线越绷越紧”。
更严厉的反恐打击开始了，5·22恐怖袭击案后，曹旭所在的派出所增加了一项新的任务——支援重点地区派出所的排查工作。这常常让曹旭和他的同事们忙到凌晨四五点。
一位新疆警察在微信朋友圈写道：“睡了！十六个小时马不停蹄……呃，这才刚开始……”同事则发了一堆方便面的照片：“加班中，从准备的方便面分析，一定会加很久。”
“四五天能回家看上一下，能好好睡上一觉就不错了。”有时候，曹旭甚至觉得：这世上最舒服的事，就是在执勤的间隙“闭几分钟眼”——“再睁开，觉得眼睛都放光了”。
但有时候，曹旭又会觉得自己像打了鸡血一样：“大家一块工作的时候，有种肾上腺素激发的感觉……民警们都是绷着一股劲，憋着一口气。”他说自己和同事最希望能“与暴恐分子面对面”：“老百姓手无寸铁，让他们冲我们来！”
“我是新疆人”
远在克拉玛依，年轻警官陈希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在5月22日那天，这个大男孩强忍悲痛，用自己“骑着小猪守平安”的微博，写了一句：“我爱你，乌鲁木齐！”
陈希是土生土长的乌鲁木齐人，但有时候“新疆人”的标签却也给他带来麻烦。他出差内地，也遇到过无法入住酒店的窘境。
那时候，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出示警官证？他说：“我若出示，岂非和辖区的万万百姓划开距离？”——他说他是个警察，但首先是个新疆人。
陈希希望人们更多了解新疆的美好一面，他会自豪地说：“我是新疆人，新疆人直爽不矫情。”
在学习艺术的学生时代，陈希也曾想过和女朋友去内地发展，但母亲却持着“传统观念”坚决让他留在新疆——他的父亲是驻守乌鲁木齐的军人，他的母亲则是全国的劳动模范——“我妈说，要不送你去当兵，要不送你去当警察——咱家就这两条路。”
当陈希独自一人来到克拉玛依，成为一名基层民警，他才终于开始理解这个被母亲寄予厚望职业的荣誉。尽管这工作，收入不高，常有危险，也难有休息。
他记得那一天，炙热的阳光把克拉玛依城变成了35度的蒸炉，他全副武装站在辖区的学校门前，守卫他眼中的“小天使们”——十几斤重的防护服穿在身上，汗水几分钟就湿透警服“透着一种酸味”。一个孩子扯着他的衣角，把水递给他：“叔叔你累不累”。
也正是那时候，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面对满载武警的卡车敬礼的照片，开始被新疆的民警们相互转发。这成了民警们心目中，对于新疆警察最好的肯定。
陈希为自己的职业自豪，他也开始把自己警察故事写在微博里。而他的文字，也常常引起网友们的共鸣。甚至，端午节这天，陈希莫名收到了来自陌生网友寄来的礼物——两颗新鲜的榴莲。
一天前，这位1984年出生的年轻警察还曾发了这样一条微博：“想家，很想很想的那种……不敢打电话，怕真的hold不住会被同事笑话一整年……”
附. 来自新疆民警的9条微博
此时此刻的微博上，新疆的基层民警们正在用朴实的语言，记录他们的坚守，也在记录他们作为普通人的另一面。
@骑着小猪守平安（克拉玛依市公安局）：总有一颗纯洁的子弹，打入你的头颅，你肮脏的灵魂，不得永生。（5月22日，15时48分）
@麦盖提县小阿Sir（新疆麦盖提县公安局）：有本事面对面出来，让我用正义的子弹打爆你邪恶的脑袋！你们就是一群过街老鼠，一批行尸走肉，看不得新疆的美好，见不得新疆的和谐，你们哪里还有一点人性和良知？我是一名新疆警察，从今天起，请你们做好收尸的准备……（5月22日，16时27分）
@中国好警官（乌鲁木齐市公安局）：乌鲁木齐的早上，包子店的老板说包子马上就卖完了！随口问了一句，今天卖得这么快？老板说：“刚来了两口子都是警察，买了一打包子，这两天他俩都回不了家，包子是给他们上初中的孩子买的……”（5月23日，18点42分）
@骑着小猪守平安（克拉玛依市公安局）：有时我在想，如果我努力一点，或者强大一点，多抓几个坏人，是不是就不会有悲剧上演；有时我又想我能够掌握一切提前预知，是不是哪些无辜的人就不会悲哀离去。作为一个警察，看见这样的死亡，我想我会更悲伤一点，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新疆。 （5月23日，22时14分）
@小孙警官（阿克苏市公安局）：看看我们的人民警察们吧，躲在巷子坐在地下吃着盒饭，饭后还要继续在大街小巷里巡逻执勤反恐处突，不怕累不怕苦，可以不顾父母妻儿，但只是希望能得到百姓的理解和支持，所以不要再去诋毁人民警察，因为他们在用血肉之躯捍卫疆土的尊严，百姓的安宁！在此向日夜奋战在反恐维稳一线的战友们，敬礼（5月24日17点20分）
@骑着小猪守平安（克拉玛依市公安局）：早上执勤的时候，一小正太向我走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我的胳膊，问我：蜀黍，你热不热阿，你累不累阿。我本来要说：蜀黍不累。可他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可累了，叔叔，给你喝我的水。我感觉我的眼泪哗的就要下来了。孩子，蜀黍守着你慢慢长大好不好？（5月28日，11时47分）
@骑着小猪守平安（克拉玛依市公安局）：就是这个小兔子，慢慢的跑过来，把头靠在我的身上，弱弱对我说：蜀黍，求求你，你能不能给我一颗子弹阿？我……我……要是周围没有同事……我想把整支枪都送给她。后来她就失落地嘟起小嘴走了，她再也不理我了。（5月29日，17时04分）
@骑着小猪守平安（克拉玛依市公安局）：下勤回单位咯，我想干三件事：1洗澡，站了六个多小时，全身湿透，湿透有酸臭。2理发，一个月没离开单位过了，这么下去长发及腰，绝对不会有好归宿。3刮胡子，明天还要陪这些小天使,我会要他们看到清新文艺小蜀黍。最后希望明天气温别和今天一样，35度，把人蒸熟了。（5月29日，21时09分）
@中国好警官（乌鲁木齐市公安局）：每当看到来报案的受害群众对我投来期盼、信任的目光，看到我特警队分流的战友们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兢兢业业的工作着，看到同事们的工作使一个个犯罪嫌疑人被绳之以法时，我的心中就会显现一点点的自豪感……情不自禁的感慨又夹杂着茫然……无法诉说！唉，受害群众期望的话语使我感动……（6月1日，22时4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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