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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慧的漩涡:驳杂人性和复杂中国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11月的永州,晚上有些阴冷。张杰中午喝了酒,头晕,几个菜端进客厅后,就到过道抽烟。不一会,拿着手机走进来,给老婆唐慧看新闻, “劳教废除了”,高兴又腼腆。唐慧低头吃饭,有克制的笑意,细声说:“你到网上播给我看看。”

  唐慧收拾得干净:小丝巾、灰色长外套、黑色高跟鞋。干练,说起话柔弱,大眼睛凝视着。下午的访谈,我正犹豫如何开口,她主动讲起案情。还是那些细节:女儿的悲惨、上访的辛酸、警察的罪过。当我提起被指出的谎言,她会解释原因,诉诸底层的无奈。委屈、痛苦、歇斯底里的瞬间、强烈的恨……这故事,这情景,7年来重复无数遍。依然情绪饱满。眼圈红了,眼泪随着掉。叹一口气,巨大的失落开始笼罩。

  唐慧容易高兴,一会儿又恢复过来。屋里响起了央视男播音腔,是丈夫打开了网络视频:“三中全会决定废除劳教制度……”

  “怎么没听到?”因为说着话,她错过了宣布的瞬间。男播音再次响起,她立即捕捉到信息:“只是决定废除,还不是废除。”

  播音停止,冷冷清清。墙上贴着女儿的字:“繁华散尽后,能否停留?”“流年染指悲伤。”张杰默默上网。唐慧默默收拾桌面。短信响起,是采访过的记者来问感想,可唐慧记不得是谁,盯着屏幕努力回忆。电话响起,音节之间拉得很长——嗯,我记得……劳教废除,不是我的功劳,是你们记者……不过我听说,只是决定废除,还不是废除……”

  张杰说起唐慧总带着骄傲。“有篇文章夸我老婆,”说着就搜索起来。唐不会上网,评论都是张杰告诉她的。

  他是小区的水电工,人们并不知道他和本省这则特大新闻有什么关系。当他们讨论他老婆和女儿时,他会默默走开。“不想听,”张杰说。

  唐慧怎么看张杰?她说他胆小、害怕挑战。她说当年他死命追她,她说当年去外地打工,孤独寂寞,总害怕被瞧不上,后来她回家乡照顾生病的父亲,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张杰表现出关心。她决心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这遭到母亲的反对,她把唐慧绑了起来。乖乖女唐慧爆发出叛逆。“越是禁止,我越要”,唐慧对我说。母亲终究拧不过她。

  穿过乱哄哄的市场,往上走一段楼梯,唐慧蹲下,将卷闸门推起。唐慧的母亲患了骨质疏松。她坐在床边,跷二郎腿正抽烟。因为矮小佝偻,两腿悬在空中。她戴金耳环,手指套俩粗大戒指,声音沙哑,说起话来有一股气势。在村里,她是个强人。几位村民概括她的个性:不欺负人,但谁也不敢欺负她。村干部也来和她商量大事,两人抽着烟谋划起来,唐慧坐在一边没插话。唐慧像母亲还是父亲?她有些害羞,“像爸爸吧。爸爸性格好。”母亲立即反应过来:哦,你是说我性格不好咯。

  母亲对唐慧有愧疚。当年她忙于农活,要供养儿子念书,又要照顾患先天小儿麻痹的小儿子,就中断老五唐慧的学业,任她哭了一下午。后来母女一吵架,唐慧总是搬出这个委屈。“一直怨我不她给念书,这两年没有怨了。”母亲说。

  唐慧敏感聪明,本应有更好的命运。走在永州的街道上,唐慧突然说,有一天哥哥惹怒了母亲, 母亲一气之下把唐慧拖到学校去。可她已经长到六年级的模样,要重新回到三年级,她感到很羞耻,一路又哭又叫。

  唐慧出生于零陵区二十多公里外的农村,张杰是邻村人。像中国许许多多的农村,很难在那里遇到年轻人。在当地,许多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勤劳又能干的妇女。婚后她有了女儿乐乐(化名)。她只想要一个女儿。1990年代进城后,她摸索各种生存门道。她想给予女儿自己没能得到的一切。

  乐乐长得很快,转眼间11岁了, 1米58的身高,亭亭玉立,圆圆的脸,蓄披肩长发。照片里,她穿花裙子坐在草地上,笑得灿烂。唐慧把女儿送到最好的小学念书,但每天得做半小时公交车。

  在乐乐升上五年级这年,唐慧摸到了生意的边。绝味鸭脖卖得很火。尽管和女儿睡一张床,可交流并不多:做完生意回家,女儿已经睡着了;凌晨起身准备材料,女儿还在睡梦中。一块吃饭的机会都很难得。傍晚来临时,女儿会给送鸭脖送饭。张杰呢?他在家中配合着。但唐慧觉得,他似乎总粘在电视前,似乎那才是无比精彩的世界。

  沉闷的郊区生活里,课余生活显得孤单贫瘠。不远处永州职业技校对面的溜冰室,成了乐乐爱去的地方。唐慧说,每个周末,乐乐都会前去溜冰。

  溜冰室是杂乱的场所,混合着少男少女们的娱乐、自由及诱惑。溜冰室老板记得乐乐个挺高,行事却像八九岁的小孩。

  也许是离家近带来的安全感,乐乐热情主动,缺乏戒备。2006年,15岁的刘小贤(化名)时常和11岁的乐乐结伴溜冰——在一份材料中,她说那是在正月——她们在溜冰场认识了王某。乐乐上前搭了话,几个人便一块玩了。第二天再去溜冰时,王等4名青年劝她们一块去广东。她们并未答应,只接受了邀请在一块吃饭喝酒。“我只喝了一口,而乐乐只要王某喊她喝她就喝,后来她就喝醉了。”她们仍不答应一块去广东。刘说,后来再没和乐乐一块玩了。乐乐去找过她一次,说王某从广东回来了,说自己又和他们溜了冰。

  2006年10日3日,乐乐继两天前彻夜未归后,失踪了。唐慧断定是王某拐走了女儿。唐慧报案称,乐乐曾说那一夜和王某度过。一份自述里,乐乐说自己骗妈妈,那一夜没和王在一块。但眼下唐慧否认女儿说谎,是自己为引起警察重视,才咬定了王某。她也确实充满戒备,“他是开发廊的。”

  从未和警察打过交道的唐慧,第一次接触便产生了怀疑。乐乐留下字条离家出走后,唐慧不能理解警察为何不立案。直到她找到区公安局长,拿到批示,警察才开始寻人。这也是她第一次见识了“批示”的能量。

  后来水落石出,王某并没有拐走女儿,唐慧仍是气愤——为什么警察不能询问满24小时才放人?如果清白坦荡,为何要拿梯子搭墙放走王某?她解释,因为如此,才和亲戚围住拘留所、将警察揪住。警察的逻辑则相反:正是因为他们的包围,又确实排除王某作案的可能性,只能从围墙上将之放走。

  这是不愉快的开端。深深的猜忌、套圈式的推断,此后贯穿了唐慧案的全过程。

  唐慧热情又敏感。端水果、嘘寒问暖,甚至让我将材料拿回宾馆。可又每天询问我去哪儿,见了谁,他们说了什么。

  女儿是她情绪的按钮。她拿着二审判决书,一字一句挑出来:乐乐扇了卖淫店老板娘一巴掌——写这细节就是为了死刑不被复核!“搭讪”周军辉——怎么可以说是搭讪!周必是预谋已久,故意引诱的!与周“发生性关系”——说得他们自然而然似的?!得知女儿被称为“桃花颠”,她几乎尖叫起来。

  对唐慧而言,这些词语过于残酷了。女儿曾是她全部的梦想、未实现的人生、奋斗的源泉。未尽监护责任?她说出身底层得为生计奔波;底层是不是完全没有责任?便说也曾自责。自责追悔、难以接受的现实之重,都化作仇恨——让施害之人全部判死,她说那是为女儿报仇,是母亲的爱。

  你也忍不住分辨,那究竟是冤屈过重?是母爱太浓?还是自我意愿太强烈?尽管唐慧的悲痛充满了感染力,让人觉得她可怜,不忍质疑。

  某个下午,唐慧带《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去看自己蹲守的地方。一栋居民楼的隔热层,她在墙上敲出小孔,透过它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有时站累了,就坐在一边。透过小孔,她在20平米左右的“柳情缘休闲中心”,离家3公里外的情色服务场所,看到了女儿。

  二

  “柳情缘”如今不复存在。从孔里望去,店铺紧闭,街道清冷。7年前的夜晚,这里要热闹一些。 夜幕降临,24岁的柳情缘老板娘秦星开始张罗生意。秦星念过高中,像许多农村青年那样,毕业后到城里谋生,开过店,卖过衣服。从照相簿记录的过往岁月看来,她面容清朗,总开怀笑着,比出一个个V字。后来他结识了公务员陈刚,照片里,两人甜蜜拥抱着。

  秦星生意并不景气,在朋友的建议下,她决定开一家“按摩店”。2006年春节前后,秦星向陈刚借3000元,加上自己存下的几千元,在零陵区柳子大酒店不远处,经营起“柳情缘休闲中心”。

  曾在“柳情缘”从事性工作的玲玲描述她们一天的生活:上午睡觉、下午逛街上网、吃过晚饭开始上班,通常在凌晨3点下班。

  玲玲那时还是技校的学生。根据她的自述,她交往了男朋友,可男友总在诉说贫穷,央求着带她去卖淫。起初她不同意,但偶尔也经不住劝说,间或去挣点零花钱。后来她怀孕了,为瞒住家人,便主动要求男友带她去“上班”,挣钱堕胎。

  2006年,玲玲来到了柳情缘休闲屋。那时柳情缘濒临倒闭,最后一名小姐也离开了。秦星挺热情,玲玲凑足钱去做人流的那一天,秦星陪着去了,还照顾了几天,“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这让玲玲感到少有的温暖。不久后那离开的小姐因钱花光又回来了,玲玲也决心留下来,“认真上班,不出去玩了”,后来还认陈刚和秦星为干兄姐。

  那一年,经玲玲男友介绍,他几个朋友又给秦星带来4名女孩子。柳情缘生意好转,女孩们相处得挺不错。离开7年后,当小姐丹丹回忆起柳情缘的生活时,她说总是“说说笑笑”、“很自由,想来就来”。秦星懂得笼络人心,丹丹记得生日时,秦还送给她一件衣服。让她惊讶的是,和客人冲突时,秦星会站到自己一边。“喝了酒,一进店就乱摸”的客人,谁都不愿接待,秦星便跟着拒绝。“哪里有老板有台费不赚的?有的巴不得你去,赚他自己的台费钱就行。”

  在柳情缘,小姐们一次不过夜的服务收100元,秦星抽成30元,小姐得70元。“有时钱多会把钱记到秦星那,下班再拿钱”,玲玲通常会把都钱交给“男朋友”。小姐们大多是“男友”带来的。男友们都是年轻小伙,成天打牌、上网、无所事事,靠小姐们养着。玲玲想着天长地久,“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而挣钱,“一辈子只跟他在一起。”男友哄着她,求着她,也带其他女孩上班,为此俩人时常吵架,可她却不愿离开。一方面,她把钱都交给男友,一方面又希望“他全心全意对我,不要为了钱哄我上班”。她说不清内心的需要,也许是寂寞是自卑是攀比。秦星哥哥秦军的观察是,似乎有男朋友才能比较骄傲,没有男友的,则显得可怜。玲玲告诉我,“很少女孩子一个人出来上班,就算跟男朋友分了也会再找。”能养男人,是她们拴住爱情驯服男人的最大本钱。玲玲和男友维持了4年关系,后来遇到了现任丈夫,从此在男友的视线里消失了。

  直到许多年后,丹丹才悟出道理——“带你上这个班,怎么会是爱你呢?就是利用你赚钱。”当时她是十多岁的小姑娘, “觉得爱一个人什么都愿意”。当然,迈过了第一关,也发现钱来得轻松。丹丹觉得自己算幸运的,因为男友从不打骂自己,还帮她洗衣服,而自己“想上班就上班,想给钱就给钱”,在关系中占主导位置。他们是溜冰时认识的,酒后发生性关系。后来他替她“还了债”,又带她去卖淫,不久后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他”。

  小姐华华则没那么幸运,“男友”要求没收全部的钱,禁止她“乱走乱用钱”,有时还动手。大家都看不下去,最终秦星借给华华几千元“分手费”,把男人打发走了。可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为没有男人而苦闷。

  10月初,店里来了个叫小青的小姑娘,她是周军辉带来的。小青原名乐乐,11岁,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周军辉19岁,在理发店工作。他们是3天前在溜冰场认识的。周军辉溜得很好,乐乐被他吸引了,便去找他聊天,俩人牵手一块溜,晚上发生了性关系。这使周军辉被判强奸罪,判决书称,他们从认识到发生关系有半天时间,周应从面相和言谈判断乐乐为幼女(终审判决书描述了上述的情景,一审判决书则加入了当晚威胁、强迫情节)。

  秦星和周军辉坚称自己并不知道乐乐11岁。根据乐乐的自述,她起初说15岁,“后来告诉他们真实年龄,可谁也不相信。”

  玲玲和丹丹问过她多大了,“他今天说16,明天又说15,又说14”,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一下子叫这个一下又叫那个”,“一会东一会西……后来我们就叫她小青疯子。”

  根据玲玲的描述,乐乐喜欢玩耍,“隔壁一些男孩只要和她说过话,她就去缠住别人。刘润他们跟秦星认识也是经常去店里,但是很少找女孩子,他们一去小青就粘着,搞得很亲密,所以我们也叫她桃花癫。”在材料中,我们看到了被告和证人对类似情况的陈述。但乐乐行事幼稚,陈刚提及她曾偷喝秦星侄女的太子奶。作为11岁的幼女,乐乐并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却遭遇了成人世界的误读、利用和侵害。

  玲玲介绍,店里的小姐有些到外面租房,乐乐则和她们住到店里租来的三房一厅。华华和乐乐关系最好,其他人对她“很平淡”,有一名小姐“脾气不好很严肃很凶,小青经常买点东西讨好她”。

  李海(化名)曾几次在网吧见到乐乐和周军辉,周军辉跟他说“小青很爱他,愿意为他做所有事”。可李觉得周并不爱她,判断依据是:“有时小青坐到周军辉腿上,周军辉不耐烦,让她站在一边看他打游戏。”

  李海和周军辉是小学同学,他们都出生于永州农村。但李海并不是很熟悉周军辉,他对周的印象是“长得帅”。村里经济萧条,毕业后同学各奔东西,直到2006年,他才在永州零陵区遇到周军辉。李海发现,周和乐乐在一起后,便很少去理发店了。他注意到周抽起了芙蓉王香烟,轻松又悠闲,这让他很是羡慕。

  玲玲说,那段时间是柳情缘很红火,小姐人数一度达到十多位,“都是来来去去的……这么多女孩子在一个小发廊都想多赚点钱”,有竞争的意味。在丹丹和玲玲的记忆里,乐乐和秦星有过一次争吵,但她们没见过谁进行了威胁强迫,“她在店里是自由的”,“看不出她的痛苦”。对周军辉则接触不多,“他很少去店里,去就是拿钱,拿了钱就走。”

  周军辉为什么拿钱?玲玲的回答让我很惊讶。 “规则”似乎已内化成她的自主意识,“因为小青是被周带去的,所以小青赚的钱他会拿走,除非小青和周军辉分手。”

  周军辉在送乐乐去柳情缘10天后,离开了永州。另一名男青年开始向乐乐要钱,秦星让刘润去教训他。此后刘润以男友自居,也曾问乐乐要钱。

  乐乐在“柳情缘”3个月所挣的钱里,秦星拿30%抽成,周军辉多次亲自或托人从秦星处拿走乐乐“卖淫”所得款。周军辉辩解说,那是乐乐自愿给他的。

  2006年10月一天中午,“秦星安排乐乐去卖淫,乐乐不从,与秦发生争吵,乐乐朝秦星脸部打了一巴掌,陈刚见状也朝乐乐脸部打了一巴掌,并讲没大没小的。乐乐便哭。周军辉闻讯赶到‘柳情缘’后亦朝乐乐脸部打了一巴掌,并要乐乐尊重老板,不要和老板吵架。”上述事件和卖淫所得的分成写进了终审判决书,是判决周军辉、秦星和陈刚强迫卖淫罪的主要依据。

  当唐慧发现柳情缘里的乐乐,她前去解救。现场3名小姐和警察杨军祥描述,“乐乐不愿走”。玲玲不在现场,回来时发现自己床被拉开了。

  “一个11岁的小女孩怎么可能不愿意走?”唐慧激动地尖声反驳,声称“乐乐没有表情,有点恐惧的样子”。

  唐慧严密保护女儿,至今没有记者接触过她,她也从未出庭。她经历了怎么样的精神世界?人们所描述的世界在11岁女孩的认知里又是什么模样?不得而知。后来她被鉴定出“生殖器疱疹”和“创伤后应激障碍”。周军辉、秦星则在几年后被处判死刑,陈刚获无期徒刑。

  死刑最终未被核准。最高法刑一庭负责人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乐乐 “未被完全限制人身自由,除有一次因不服从卖淫安排,被打脸部外,未发现被害人受到二被告人的其他暴力侵害”,“虽然周军辉、陈刚实施的暴力程度较轻,但被告人是成年人,且系多人,而被害人年仅10岁,孤身年幼、身心脆弱、易受伤害,缺乏自我保护能力,此情形足以对被害人形成较强的精神强制,迫使其不敢反抗。”

  而根据乐乐的说法:周军辉暴力强奸了她,威胁要告诉老师和同学。她被迫卖淫一百多次,遭到刘润等4人灌酒踢打、暴力轮奸(均以强奸罪被判刑,但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嫖娼),有时周军辉和陈刚会捆她、打她。

  遭到多人威胁——秦星威胁她,要敢回去“打断你的腿、割断你的舌头”,“杀你全家”;“陈刚、周军辉说,不听话杀你全家”;周军辉向她要钱要分手费,“不给就杀你全家”……

  没有人身自由——“每次卖淫,都有亲信跟随。被选中的小姐必须有专人陪同”;每天下午都去上网,“但要有两人以上,不能走远”;一份自述又写道:“足足关了我两个月。到晚上喊我上班。12月放我出来,天天叫人跟着我,逃也不能逃。30号那天妈妈找到我,我心里高兴,但也很害怕,想认不能认,害怕他们杀死妈妈。”

  三

  这封自述写于乐乐被解救的13天后,和案件材料、对警察的控诉一并送往湖南省公安厅。唐慧要找到更大的领导。女儿解救出来后,唐慧的不信任继续升级,为什么解救乐乐遭到暴力阻拦时,警察杨军祥毫无作为,只是驾警车离开了?为什么救出乐乐后中断侦查,一段时间后才去柳情缘抓人破案?后来杨军祥对《南方周末》的说法是,当场并没有任何阻拦。没有立即抓人,是因为缺乏证据,自己一直蹲守,等抓到容留卖淫的“现行”才拘留了秦星。

  无论如何,唐慧断定秦星背后有巨大的保护伞。最让她愤怒的其实是警察那句,“你女儿哪像11岁?”

  信件兵分两路,一份由亲友送达领导,一份由自己跑到长沙寄送。很快收到效果,时任公安厅治安总队长批示给永州公安局刘建宽,让他“予以高度重视”。

  在当地,刘有着“敢拍桌子”的严厉形象。2006年底他调来永州时,永州公安系统刚发生过一次震荡——原永州市公安局副局长王石宾因涉黑在7月被双规,他涉嫌为犯罪团伙充当保护伞。随后几个月,永州打击了一系列犯罪行为。“破获该犯罪团伙涉嫌的绑架、非法持有枪支、故意伤害、非法拘禁、非法经营、聚众赌博、行贿受贿、强迫交易、徇私枉法、偷税等刑事案件137起。”

  2007年春节后的第一个办公日,当刘看到唐慧跪在雨雪中时,决定见她。不久后就下了批示: “务必严惩彻查,并追究民警办案不力的责任。”

  杨军祥后来受到“严重警告”的处分。永州警方也加大力度办案,该案的定性也愈加严重。一位知情人说,为了寻找证据,警方还把乐乐在某个宾馆“卖淫”的时间段内,所有住店男人的身份证信息全部转出来供辨认,有疑似的便叫回来调查。

  领导的批示激励着唐慧。从此每一个环节都要去追、去敦促,办得不力的,则立即举报。她总结出一套规律:“要见领导就要跪”,“女人上访比男人更容易”,“有女儿的法官都比较支持”……更为重要的是,她意志坚定,韧性过人,有时一跪就是几十小时。从公安局跪到检察院和法院。从永州跪到长沙和北京,凡是重要节日,她都去上访,风险越大,效果越明显,她也为此吃了许多苦头。

  唐慧很快成为维稳对象。公安3次申请劳教,并没有被批准。维稳压力主要落在了唐慧户口所在地——富家桥镇身上。唐慧和他们斗争,被限制在房间里,她就跳窗,被限制购买去往北京的车票,她就绕道而行。她挨过打,也进过黑监狱。当地维稳者则软硬兼施,打压又讨好,和她维持着奇特的关系。

  唐慧说她必须保持不断上访的状态,不然案件就会松懈下来。一位和她相熟的记者的观察是,唐慧聪明、懂策略,把诉求抬高,留下讨价还价的空间,就算打了折扣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唐慧家中成堆的材料里,我看到了几份关于维稳人员的考核办法。上面某些条款还被划出重点线。其中《永州市驻京信访维稳劝返办公室成员目标管理考核办法》规定:

  “确保上访老户行踪心中有数……未接出造成初访的每次扣2分,造成重访的每次扣4分,造成集体访的每次扣6分,造成恶性事件被通报的扣8分……”

  “接收的上访人员未及时劝返而滞留北京(72小时内劝返)又不能说明情况的,每天每人次扣5分……本单位稳控对象在京失控倒流或者中途返回而挂号的,每人次扣责任单位人员13分,扣小组其他人员5分……”

  维稳制度提供了一种寻找清官的幻想。如同许多老百姓的想法,唐慧觉得,“底下烂透了,但上面总有好的。”

  基层维稳压力巨大。一位记者见证了一幕:唐慧起诉永州市劳教委一审败诉后,维稳人员打来电话,唐慧不接,对方就不断打,最后发来安慰短信,“很多人支持你。”那几年间,逢年过节他们会给唐慧发祝福短信,给她送钱送慰问,还帮她解决了低保问题。有时也哭诉自己不容易,哀求唐慧不要上访、理解他们。唐慧有时心软,有时则不。

  “他们不过是想要保住乌纱帽,”唐慧保持着高姿态。至于他们送来的“慰问金”,也是“主动送来,他们不提条件,知道我最讨厌交换”。

  劳教案后的某个“敏感时期”,她在北京见到律师胡益华,当地政府一帮人员也适时出现在了咖啡厅,让她回到永州,并承诺帮她解决一次医疗纠纷,最后她获赔6万块。

  为防止唐慧上访,2011年乐乐案二审开庭前,当地政府带她去见高院主审法官。按照唐的描述,法官说,“你没管好你的女儿,你女儿在外面混的”,这让她感到气愤,于是拿着材料跪到省委门口,“希望得到领导的重视”。

  随后,当地政府又承诺帮她联系分管刑事的院长。最后只见到了那位她不信任的法官。“以我的方式也能见。”唐慧说。她跪了几个小时,终于见到了“领导”。可当开庭后唐慧再到湖南省高院“下跪”求见时,她和安保人员发生了冲突。她被打了一顿。最后富家桥镇以省高院的名义,赔给唐慧1.5万元。

  就这样,唐慧不断“求见领导”,不断下跪,不断上访,不断沟通。为了抗议,她曾在永州中院刑一庭庭长张晓龙的办公室吃住18天,为了催促超过期限的判决书,又曾在永州中院立案大厅滞留15天。她曾以死相逼,也曾当庭拿鞋打被告人秦星、追打秦的辩护律师。每当听到侮辱女儿的语言,她就有一种难以控制的疯狂,她说,吼出“死给你们看时”,她是真有死的念头和决心。

  6年,她全身投入到案件中。通过她的努力,警方将秦星的罪名由最初的“容留卖淫罪”变成“组织卖淫罪”,通过她的绝食、静坐和下跪,案件改为市检察院公诉,将“强迫卖淫罪”写入起诉书。2012年6月,历经6个合议庭、18位法官审理之后,二审维持了一审最后一次重审的判决。在那次重审中,除维持秦星、周军辉死刑,陈刚、刘润无期徒刑外,原来被判有期徒刑的蒋军军、兰小强被改判无期徒刑。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各方各持逻辑。有人推断,判决是维稳的结果。案子拖了这么久是因为核心证据不足、相互推诿踢皮球的结果。湖南省纪委预防腐败室副主任陆群曾接触过七八起这样的案子,“地方法院怕当事人惹事,为了息事宁人,从重判,把矛盾往上踢。”唐慧则坚称,正是迟迟不下判决,自己才不断上访。

  不管如何,唐慧一度接受现实。拿到判决书后,她开起花店,似乎要开始新的生活。8月2日,民警把唐慧带到了一个宾馆,审问上访期间的行为。第二天,她就被劳教了。

  四

  “整个案子两个字:维稳”,这是邓飞的总结:6年来,唐慧在维稳系统里,随着外部能量变化而不断起伏。

  接受采访这天,邓飞安排了3拨人在咖啡馆,多频道运转、将资源整合,他轻车熟路。他是免费午餐发起人,这两年在公益圈干得风生水起。办公室16格的架子上,正反两面摆满了奖章,囊括了从CCTV到民间组织再到商业机构的诸多奖项。他刚刚写完新书《柔软改变中国》,讲述了公益两年。从“围观”到“柔软”,“改变中国”始终是愿景、机会和雄心。

  2010年见到唐慧时,邓飞还是一名调查记者,像呼啸而来的大批记者那样,他陷入了焦虑:如何在7天内调查出永州朱军枪击法官案的真相。

  记者的汇聚成了上访者的机会,他们成群结队涌到酒店,刚做完宫外孕手术的唐慧正是其中之一。在悲情上访故事里,自己如何脱颖?于是谎称朱军是乐乐的干爹,朱军正是为了乐乐,才枪杀了法官。听闻消息后邓飞立即跑去唐慧家……

  说起唐慧,邓飞充满纠结。他厌恶谎言与市井,可是,“底层机会这么少”。他说最开始只是想帮助乐乐,于是联系搜狐网帮其治病,找记者采访让律师援助。案件并没有引起关注。

  两年里,邓飞转型公益,唐慧全身心追她的案子。直到2012年,邓听闻唐慧被劳教的消息,进行了微博营救。微博短小精悍、利于传播,一个个案例证明了它的威力:它可以寻找真相可以救人可以打拐可以反腐可以做公益……人们发言评论转发,也成就了一批意见领袖。邓飞是成功的实践者,他在微博发动救助钟家姐妹,引发舆论狂潮,也成功发起“免费午餐”微博公益活动。

  2012年8月3日,律师最早收到唐慧丈夫张杰的求救短信,随后在微博发出救助呼吁,邓飞也加入传播。

  140字里元素丰富:11岁幼女卖淫上百次;鸡头获假立功免死、为零陵公安分局政委堂妹;母亲追责公安,被零陵公安抓回送劳教——幼女受害最能唤起普遍的同情心,公权力作恶最能激发公众愤怒。当无辜的受害母女遭遇罪犯与公权力勾结,公众将积蓄好的愤怒倾泻出来,纷纷加入声讨。

  湖南纪委陆群,一名副厅级官员 ,因敢于发言、为家乡民工讨薪,他的微博账号“御史在途”受到热捧。唐慧案爆发后,他也加入拯救队列:呼吁释放唐慧、批评永州公安。随后传统媒体也跟进了,永州警方被推到了浪尖。

  8月5日《人民日报》官微突然发声:“专家最近宣布,经三级指标体系测评,民族复兴任务已完成62%。然而,当湖南永州遭强暴幼女的母亲因上访被劳教的新闻传出,这一数字显得如此苍白。一个国家的强大,不应只有GDP和奥运金牌,复杂的数理模型中,更应包含百姓的权利与尊严、社会的公平与正义。”随后新华社也对永州警方发起追问。

  《人民日报》微博被转发12万多次,是7月下旬账号设立以来最受关注的一则,它表达正义——当然,也“需要打出名气”,邓飞说。

  体制内官微迅速推动事态,同时赢得赞誉。人们发现,它似乎改变了呆板的面孔。“摘星手010”转发称:“北京,这里是人民日报,当年参与发起真理标准讨论的人民日报。”

  摘星手是人民网舆情监测室秘书长祝华新的账号,他将体制内媒体这种现象归结为,“打捞沉默的声音”。他们渐渐认识到,网络是大众麦克风时代,微博则再次提供成为意见领袖的机遇。对热点事件及时发声,是一次新的尝试。

  邓飞每天直播进展。线上凝聚关注,线下营救也在展开,气氛看起来有些紧张。律师描述他们和张杰在黑暗中的签署,以及摆脱尾随的汽车的惊险。

  风暴之下,官方也宣布了行动信息:政法委前往永州展开调查,承诺公布结果。永州公安局则在微博中以僵硬的公文体,说明“立功”非假。自然没什么人相信,只招致了质疑和攻击。

  被羁押9天后,唐慧获释。湖南省劳教委撤销对唐慧的劳教决定,称唐慧应承担法律责任,但由于女儿身心受创,需要唐慧照顾,不予劳动教养。

  梦想着被媒体关注的唐慧,迎来了大量采访。唐慧一遍遍声泪俱下诉说女儿遭遇,说他们打她,一直打她,把生殖器放入她口中……一遍遍表达她的仇恨:让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全部处死;那些不尽职的警察,全部脱下警服。舆论表现了对唐慧的支持,说她是“伟大母亲”。

  那些天,唐慧和她女儿的故事几乎占据了所有形式的媒体。焦点之下,议题迅速发生转变。8月12日,微博账号@新华广东快讯:#唐慧#能否成为“第二个孙志刚”?2003年,以一个怀揣着梦想的大学毕业生的生命的代价,换来了对收容遣送制度的反思,且很快作出了纠正。今天,若能以一个妈妈上访6年反被劳教的代价换来对劳教制度的反思,且很快作出纠正,那就是进步。我们不能总是付出生命的代价才作出反省。

  邓飞则在微博宣布: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新华社发力!追责和检讨齐头并进,唐慧案进入第二季,劳教制度怎么办?!湖南敢为人先不?

  孙志刚案标示着新闻所能到达的影响力高度,也带来了启示:升华个案意义,直观呈现制度之畸形,引发人心凝聚,最终以舆论之势改变制度。某种程度上,这是记者职业荣誉之所在,是英雄梦的寄托,是过去十年新闻业最有成效的召唤和激励。

  2003年,孙志刚举世瞩目,曾在中共中央成立工作领导小组主管办公室工作的段应碧曾对《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披露,改革收容遣送制度的设想,从1990就开始,但一直遭到公安系统反对。2002年以后,城市下岗潮消退,社保体系初具雏形,借着“孙志刚事件”的舆论环境,“我们顺势做文章”,多方合力,才将收容遣送制度废除。而广州一名警察则在案件后,弃职投奔了新闻业,他感慨说,“还是媒体的能量大。”

  这会是第二个孙志刚案吗?2012年,关于劳教制度的讨论轰轰烈烈。5月,律师开始在重庆为因言获劳教的人辩护。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仅仅只是在网络上发表了对某些官员或政府的不同意见,就被关了一两年。他试图证明,这是恶的制度。关于劳教唐慧,他认为真正原因在于“维稳”需要:在某些特殊日子,上访是不被允许出现的。那是为了预防上访而劳教她。

  律师斯伟江和徐立平研究起唐慧案,当唐慧要求起诉永州市劳教委时,他们成了她的律师。后来又有律师加入其中。2013年7月,劳教赔偿案二审开庭,永州公安局长蒋建湘出庭,按照她的律师的转述,蒋说:“我作为公安局长,按照现行的制度,下面报上来,我没有理由不去这样做。不劳教唐慧就是失职,但不管怎么样,她的女儿受到了伤害,我们做这个没有上级政府站得那么高,没有考虑到人文关怀的问题。 乐乐是我们的孩子,唐慧是我们永州的老百姓。需要给她们这种关爱。”

  “这话说得多漂亮”,她的律师在电话那头说。看起来是对立的上访,她的律师却想到了合作。

  五

  “如果唐慧是伟大的母亲,我们的母亲是什么呢?” 廖隆章反问我。

  当看到“不劳教唐慧就是失职”被大V们“断章取义地攻击”时,他决定站出来。“蒋建湘敢于出庭, 有担当,不回避问题,这样的体制内健康力量应该保护起来,不能谁出头就打谁!”

  廖是《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自称在办公室门口捡到了别人寄来的卷宗材料。劳教赔偿案二审后,他公开指责唐慧没有尽到监护责任,并披露唐慧案的另一面——“接受数十万捐款和政府的钱,却在媒体上哭穷”,“秦星和公安局政委没有瓜葛”、“诬陷邻居”、“污蔑警察假立功”、“乐乐有人身自由”……

  “我看唐慧越来越可恶,作为一个知情人,隔岸观火也不厚道”,陆群决定再次发声。这回他支持的是廖隆章。他在微博质疑唐慧动机:“永州幼女被强迫卖淫案发之初,唐慧及家人跟鸡头秦某家人协商,要求以40万元赔偿达成和解,不再追究,因秦家东挪西借只能凑出20万元而作罢。在舆论关注之后,唐慧的上访诉求变成了判处秦某等7人死刑,经济赔偿180多万元。”

  2012年,陆在微博上批判永州警方后,很快接到永州市一名年轻的市委常委电话,“以人头保证,立功事件确实为真。”随后,永州方面送来材料,在“完整的证据链面前”,陆群选择了相信警方,“一位年轻的常委,没有必要为造假的警察背书,这不合常理。”

  他在微博上解释:“呼吁释放唐慧,并不代表我认为唐慧没有任何问题。我仅仅是从人道的角度出发,希望地方政府以人为本,不要对受害者家庭造成二次伤害,激发社会矛盾。”

  随后他发布16条反思:“任何一个法治国家,都不会允许公民无休止地扰乱政府正常的办公秩序。但在我国,要防止这类问题发生,关键是要畅通公民表达诉求的渠道,并适度、有序地放开舆论监督。”“唐慧案件的根源之一在于表达诉求无门。目前的信访制度存在致命缺陷,它不是在维护稳定,是在劳民伤财,并制造新的不稳定因素……”

  转变看法的陆群立即受到行动者的批评,谴责他质疑唐慧私德、挑战民意底线。另一些人则劝他,“这是废除劳教的好契机,不要再渲染这事,否则很难去推动”。

  “我也反对劳教制度,我当年在县里工作的时候,就亲眼发现,有公安人员利用劳教制度牟利。公安可以不经过人民法院就限制一个公民的人身自由,这是很可怕的。我曾亲眼见到很多被劳教的人因出钱放血得以所外执行,说明这些人本就是可不劳教的,只不过成了个别部门的财源而已。”坐在对面的陆群试图完整表达观点:“劳教制度有问题,就事论事,不能利用大家对唐慧的同情,来达到目的。”

  可现实是,就事论事,往往没有效果;民意的聚集,也鲜有途径。坐在对面的陆群锁着眉头。服务员上来添加果汁,他投诉:“说是果汁,都加了水,忽悠我!”服务员直接告诉真相:哎呀,除了西瓜汁,所有果汁都加水。

  陆群似乎对“假”很敏感。他描述自己听到唐慧委屈哭穷时的愤怒。“唐慧一开始就是骗子。在西方国家,只要在公开场合讲假话,你的话就是不可信的。为说谎找借口,国家才没有诚信。”

  谁也说服不了谁。政法委承诺的调查报告,迟迟没有公布。因为陆群的体制内身份,很快被认为是官官相护,这给他招致了骂声。正如廖断定存在“恶意炒作唐慧的律师和记者团队”,廖也被怀疑是被派来为唐慧败诉造势的“局中人”。说不清来源的材料成了他最大的疑点,针对他是否受贿的调查也在展开。迷雾之中,人们习惯了猜忌和阴谋——“这是很大一盘棋”。

  唐慧终究胜诉了。双方都对结果有些惊讶,一名知情人说, 公安局原本精心准备了材料:唐慧闹访、缠访,辱骂别人,妨碍交通……一旦胜诉,便要开启舆论宣传——在中国,“结果”总是最大的证据,正如唐慧所说,“如果我错了,为什么会判我赢?”

  唐慧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当媒体再次汹涌而来,她除了表示感激,讲述遭遇,最关心的仍是“女儿案子里两个死刑复核问题”——“死刑复核能下来,我就不上访了。”

  她的律师则开始思考更为重大的命题,“劳教制度能否再往前走一步?能否减少死刑的适用?”电话那头,他设置了悬念,“我们打赢了官司,赔偿两千块。怎么解决更广泛的问题呢?”

  唐慧的律师曾去找蒋建湘,表达了对他的理解以及合作甄别纠错劳教案件的愿望。对方表现出积极。他又去劝说唐慧放弃死刑诉求,唐慧一度也动摇了。

  他认为这是一个多方和解的方案,“千方百计说服唐慧,然后千方百计说服公安局去救助她,换取她对其他方面的松动,保证了各方利益,又推动废除劳教和死刑”。

  这一切都得加快,“趁着胜诉后十天二十天内热乎劲解决”。可后来并没有实现。

  六

  长久以来,《南方周末》有着充满道德感的人格形象:保持正义良知的揭黑勇士、对弱势群体的深情关注者……

  2013年8月,它登出关于乐乐案的一组报道《唐慧赢了,法治赢了没》、《什么造就了唐慧》、《卖淫店老板“假立功”真相》。通过梳理,《南方周末》发现乐乐被迫卖淫案“存在核心证据不足、司法程序受到外部压力影响等情况;而被告人亲属与代理律师甚至相关司法机关,也认为判决结果因压力导致量刑过重”。

  报道称,上级批示后,警方加大办案力度,唐慧女儿的陈述中被“强迫”的描述增多、程度加重。但有些细节却与前期陈述不符。而警方给乐乐所做的一份询问笔录中,和乐乐写于另一天的自述基本一致,甚至连错别字都一样。有“照抄”之嫌。

  报道指向维稳制度,叙述了唐慧激烈上访以及案件不断升级的过程,“几乎在每一次案件节点,都有唐慧激烈上访的记录”,判刑也违背了“上诉不加刑”的基本审判原则。试图解答几个核心疑问:反驳秦星和零陵区公安分局政委秦爱群的堂兄妹关系,探询“假立功”事件,较大篇幅呈现警方说话,并引用了陆群的话:确认周兰兰自杀是真,秦星救人也是真,是周兰兰对他和媒体说了假话。

  巨大争议随之而来,有人夸奖它追求真相不媚众的勇气,也有人痛心、谴责《南方周末》的堕落。

  批评指向技术——“信息源的不平衡”,“论证维稳与判决关系因果链不严谨”;批评指向道德——“竟论证一个11岁幼女自愿卖淫”、“竟苛求一个底层妇女是道德完人”;“在鸡蛋与石头之间,站到了石头的一边。”

  记者柴会群认为,报道只是质疑“强迫卖淫”证据不足,并非论证自愿卖淫。“刚开始我也在犹豫,”柴会群说,最终他还是写出报道,“这毕竟涉及两个死刑。”

  柴会群是2004年加入南方周末的。那时他受孙志刚案感召而来,期盼自己也能成就那样一篇报道。他做新闻调查,同情底层、监督公权力,遵循“恶猜公权善待私权”的原则。许多年后,他发现好几起由舆论关注而引发批示的案件,其实并未被真实报道。由正义出发最后却伤害了正义。后来,他去钱云会案件现场,当他找不到谋杀的证据时,他感到很痛苦。当时正是民意激奋,现场一群媒体人聚在一块,他问,大家怎么看这案件。起初记者们沉默不语。他率先说,我怎么觉得是一场交通事故?他感到松了一口气。原来其他人也赞同他。可报道出来,大多又是另一种指向。

  柴会群将之称为“民粹”的压力。腐败、秩序混乱、权利得不到保障,他觉得“民粹化”自有理由。但是过去十年的新闻实践中,孙志刚案模式变得越来越危险。“急切地以个案凝聚舆论改变制度,这个过程是不可控的,很容易被利用,很容易扭曲事实。”有了机会,就有了机会分子,另一位记者看到某个满口谎言的媒体人被捧为“反腐英雄”时,他说正是“多年来疯狂刺激底层、煽动民粹的做法……用10年时间为他耕耘了成名的土壤”。

  当人们谴责柴会群苛责弱者道德、维护强者时,柴会群并不认为底层必定就是弱者,强弱角色也并非固定不变。在他的理解中,当唐慧以她的方式使得维稳体制影响判决时,当她获得巨大舆论支持时,她就成了强者。陆群说得直白:“唐慧没有冤情。她家的不幸,法院已经矫枉过正了。现在有冤屈的、更弱势的是周军辉、秦星他们的家庭”,“如果她属于弱势群体,那么该案中被莫名其妙判处极刑、连律师都请不起的人又属于什么群体呢?”

  柴会群则说:“一个罪犯很强大,但当他被限制了自由,他就成了弱者。政府是谁,它是由具体元素构成的。难道几个警察就代表了体制之恶了吗?在这个案件中,恰恰是那些按领导意愿办案的人代表了恶。”

  但是,巨大的生活经验已有足够多的样本支撑。每个人都没法不在结构之中。当柴会群同情那些被唐慧追责并受到处分的警察,说出“假立功”的另一面时,许多过去同行的人并不愿意相信,仍然保持着对他们的质疑。他们也会反问:唐慧长年生活在受侮辱的底层,如何要求她做得更好?司法如果能够被唐慧所绑架,为什么又有那么多被践踏的人……

  案件仍充满难以还原和理解的部分,改变经验形成的常识也并非易事。 邓飞的质疑则是,虽然乐乐有人身自由,但谁能知道一个11岁幼女的心智。离家仅有3公里却不回家,该是受到什么胁迫恐吓,该有多大的恐惧?当然,廖隆章的猜测则往另外的方向——有了人身自由而不回家,家庭该是多么不温暖。

  秦星和秦爱群有没有关系?邓飞的经验逻辑是,即使不是堂哥,没有见面,就不会帮忙?在大酒店边上开一个卖淫店,哪个农村小姑娘能办到?难道就没有保护伞?而陆群的经验则是:“只要一个派出所的小民警就能罩住了,根本不需要政委那样的关系……”

  凡此种种,争论不休。也许没有哪一年像2013年的舆论场那样喧哗分裂。唐慧、夏俊峰,或是李天一,他们的故事版本多样。人们对真相的看法各执一词,有人聚焦事件,有人探询价值,有人看到格局。大众舆论几乎是过去十年民间最大的资源,可比起“理性客观公正”的追求,大众更在乎的,也许是泾渭分明的故事,正义与邪恶对决,是受害人完美的道德。他们的愤怒,早就准备在那里了。可当他们发现有了瑕疵,戏剧性的落差便瞬间转化为“被欺骗”的愤怒。质疑个案的污点,也便有了否定与瓦解。

  这一年,“公知”这个词汇被赋予了浅薄投机的意义,“理中客”也不可避免滑入另一支队伍。于是当唐慧案以“颠覆”的面目出现时,一些人惋惜着说:“没有看到一个局”。另一些人则说:让新闻回归新闻。很大程度上,十年间形成的那个新闻理想以及理想的泡沫,散去了。

  尾声

  “柴记者为什么不问我呢?”唐慧问。

  为什么女儿的自述和前面口供不一样?为什么受害情节越说越重?她给我的解释是:女儿有一个慢慢回忆的过程。

  《南方周末》的报道让唐慧痛苦了好一阵子,但她安慰自己,“毛主席这么伟大的人,都有人不喜欢他。何况我呢?”

  我是半年多前在永州见到唐慧的,经历了这么多新闻冲刷,她看起来很自信,依然表现出热情和善意。但许多时候,你觉得她绷得太紧了,像被什么裹挟着。

  当有一天她照例询问我去了哪儿时,我说我去她的家乡,见到了她的婆婆,她的脸轻微颤抖着。女儿的案子,六七年的抗争,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他们相互抱怨着,每个人的故事都像一本书。

  我还见到了几个被告的母亲,他们大多生活在偏僻村庄,生活不外乎就是种地、喂鸡、喂猪、生儿育女。他们哭哭啼啼,并不能理解生活的变故,正如他们不了解,几年前自己的孩子在城里经历着什么。一名母亲去唐慧的花店,寻求和解。唐慧招呼她喝茶,并告诉她: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得和支持我的记者和律师商量。

  他们组织起来,也效仿唐慧,轮流上访。像唐慧那样寻找他们的官府关系,他们也在收集唐慧亲戚们的官府背景。仇恨并未终结,秦星的哥哥秦军是个有些粗野的急性子,他红着眼对审判的人说,“我妹妹要冤死了,你们得付出代价!”

  作为著名的上访者,有人讽刺唐慧,也有人讨好她,毕竟她也有了影响力。她并不特别在乎村里这一切。也许是谦虚警醒,或者保持弱势者的地位,当我们站在花店门口,抬头望着招牌上的装修时,她会突然表达虚弱感:我就是一只蚂蚁,一只随时能被踩死的蚂蚁。

  那时,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借女儿敛财的人,把部分存折拿出来给我看,其中花掉的一笔钱,是给女儿学英语用的。

  案件也有了进展。6月12日,消息传出,周军辉和秦星的死刑没有被核准。当唐慧得知消息后,她在媒体发声,说没法接受这个结果。她还要继续上访,回到熟悉的轨道。半年前,她和我谈及了再度上访的可能性。听说上访排名将要取消,她很困惑:今后老百姓如何表达冤屈呢?如何让“上面”的人主持公道呢?

  我也很难回答她的疑问,只是劝她要相信法律。当我向唐慧告别时,她再次盯着我,问我要去哪里,柔弱中有理直气壮,似乎不回答就是隐瞒欺骗,不可告人。很多时候我不喜欢这种被盘问的感觉。但我还是告诉她,接下来我要去韶山冲采访,因为12月是毛泽东120周年诞辰。大眼睛立即放出光彩,“真的吗?有时间我也回去看看,他也是一个农民,可他是那么伟大。”

  12月25日,毛泽东广场熙熙攘攘。我遇见了唐慧,那时她站在献花处,告示牌上的价格一目了然,仪式1000元,鲜花99、299、399 。涌动的人潮里,她左顾右盼,执拗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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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un650) 原标题:唐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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