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手中,是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的古代珍品,只是破碎不堪,充满岁月伤痕。他们要做的,是以手上的一切工具和技术,让这些文物复归原形,不至于化为齑粉。
他们是云南省博物馆技术部的文物修复专家。
这里的“病患”不是人类,而是价值不菲的文物;这里的“医生”精通的不是医术,而是历史、化学、材料工艺等多种学科。这里是常人难以接触到的地方—云南省文物保护修复中心。
作为云南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牛虎铜案早已为众人熟知。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出土时的牛虎铜案一部分已经破碎。在向公众展示前,它被送进省博物馆里的“文物医院”,经过老一辈文物修复专家精心“治疗”后,才以完整的形象示人。
云南省博物馆展出的文物,大多都经历过“文物医生”的修缮,恢复了原本面貌,或是“延年益寿”。这些价值连城的文物是如何修复的?传统修复技艺与现代科学技术有哪些不同?这些秘密,都藏在省博物馆的“文物医院”当中。
“医生给人看病,我们给文物看病”
“我们都是医生,只不过医治的对象不同罢了。”这是一名在省博实习的北京大学文保专业学生对“文物修复”的理解。
如果不是工作人员指引,前去省博物馆参观的游客一定不会注意到,在某个展览区域门口的墙面上,还开有一道跟墙面一样漆成白色的小门。这扇门没有任何标识,非常不起眼。但推开白色小门,你就能看到一副用毛笔写的对联:“春雨相逢更延年,古迹随陈犹在目。”这里,是云南省博物馆最重要的部门之一—技术部(暨云南省文物保护修复中心)。
云南省博物馆新馆已进入装修阶段,面积更大的新馆将展出更多的文物。因此,省博技术部近期也异常忙碌。那些原先存在库房,今后将在新馆展出的文物被送到了技术部这个“文物医院”里,开始了一系列的检查和修复。负责书画修复的专家,正忙着清洁一幅清末昆明画家杨应选的人物工笔画,而青铜器修复专家们则正在恢复一个出土时就破碎,并且残缺不全的青铜器。
这里,是云南省以及整个西南地区文物修复资质最高的文物修复部门(国家文物局颁发的可移动文物技术保护设计甲级资质、修复一级资质), 青铜器和字画修复是这里的核心技术。省博“生病”的文物和云南省各州市、甚至省外一些患有“疑难杂症”的文物都可能来到这里,通过“文物医生”之手得以复原。
“文物医生”是个什么样的工作?上世纪80年代的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中,张艺谋扮演的男主角在影片里,做的就是修复兵马俑的文物修复师。文物修复技术人员就像外科医生,用特殊方法为破损的文物实施“手术”,让它们恢复昔日的风采。“医生给人看病,我们给文物看病,只不过医治的对象不同罢了。”一名在省博技术部实习的北京大学文保专业学生这样理解文物修复。
文物保护分三个层面,一是法律保护,二是实物的防范保护(如防盗、防火),三是技术层面的保护。省博技术部承担的就是第三个层面的保护。
“技术部对于文物的保护,就是遵循最小干预的原则,通过各种技术手段有效减缓文物本身的劣化速度,维持其现状,尽可能长久地保存文物本身和其所携带的所有信息,使得后人依然能够研究、欣赏文物本身和它的历史、艺术、科学价值及其携带的信息。”省博技术部主任沐蕊说,外界将文物修复部门比作“文物医院”,是非常恰当的。
文物保护修复学科与医学相比较,有着许多相似性。医学关注的是人的健康,文物保护修复则关注的是文物的延年益寿。但同时,文物保护修复学科更复杂,是多学科交叉渗透形成的一门科学。它包含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三大领域。它像现代医学一样,也要引入科学实验室方法和现代分析检测设备和技术,不断深化对病害文物的治疗技术和治疗手段。
你见过吗?青铜器的病历本
一件生病的文物进了技术部,“文物医生”们也需要为它准备病历本,讨论”做手术“的风险,以及如何救治。
6月上旬的一天,省博技术部青铜器修复组里,5名工作人员正坐在各自的工作台
前忙碌,修复一批西汉时期的青铜器。
修复专家陆静杰戴着口罩,用手术刀剔除青铜器表层附着的黄、绿、蓝、黑各色锈斑。刀片才刮下去,绿色的有害锈变成粉末,飘散到空气中。“如果不除去这些有害锈,青铜器生锈的面积还会继续扩大,损坏文物本身。除锈后涂上缓蚀剂和封护剂,才能够减缓青铜器生锈的时间和程度。”陆静杰说,除锈这一道工序,是为生病文物做“手术”的第一阶段。
在此之前,他们对待文物就像医生看病,先得把文物的“病历本”准备好。在陆静杰修复的这件青铜器旁边,便放着文物保护修复档案。这就是文物的“病历”,上面写有从该文物不同部位提取出的锡、铅、铜、铁成分百分比,提取有害锈化验的结果,以及每一天修复文物手段的记录。
化学专业出身的技术部主任沐蕊介绍,对于“病情”复杂、需要仔细检测的金属文物,技术部将会对其采取拍摄X光片查看有无隐性裂缝和锈蚀空洞;采用电化学工作站、电导率仪等一系列先进设备对金属文物进行电流电位检测以确认金属质地、缓蚀封护效果等;使用视频显微镜,能够观测出金属文物表面两个腐蚀点之间的距离、及立体深度。
对于书画文物,专业设备对书画扫描,进行修复效果模拟、对比和确定;使用色差仪,检测书画颜色的改变程度,便于修复和还原。
以上这些设备和作用,就如同医院的检验科、放射科,通过照片和检测为“手术”提供科学的依据。对于重要文物的保护修复,必须先绘制病害图以便全面充分掌握病害类型、病害程度、分布区域等情况。通过分析可以先在电脑上做出模拟修复效果图,这样能在修复前对文物病害情况有一个较为准确的判断,并在具体保护修复实施前得到较为完善的修护方案。相比以前凭经验处理,现在的方法更加科学、规范。
“文物医生”为了保留文物在保护修复前具有的原始信息,必须在修复前对文物原状加以记录。同时,由于保护修复过程中的人为干预可能会造成文物修复后状态的改变,所以也必须全程记录文物修复的过程,以及修复后文物的状态。由此形成的文物修复档案,作为文物的第一手文献资料,既保存了文物的原始与现今的各项信息,也有助于文物保护修复工作的总结、归纳与提高,使传统工艺技术更有效地传承下来。更重要的是,它为今后对此项文物的研究、保管、利用与再保护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同在一个办公室的许老师,则对另一个青铜器进行着第二阶段的修复—完形。
这是一个出土时便已经破碎且残缺不全的文物。除去有害锈后,许老师将医用红蜡片撑托、固定在了原先破碎分离的青铜器残片内壁上,以便恢复青铜器原有的形状;然后,再用特制的胶水将青铜器碎片粘接在一起。经过蜡片的垫撑和胶水的固定,青铜器的外形基本得以恢复,但该器物本已残缺,器物上还留有窟窿,所以,还需要在蜡片的垫撑下,用补配材料将窟窿补全。之后,再往已经成型的胶水上涂上和青铜器颜色相同的颜料,打磨外形后,青铜器基本修补成型。
如果该青铜器表面还有图案,那么专家将会依据青铜器表层的原始图案信息,在胶水填充区域恢复图案。修缮完毕了,这件青铜器才会以完整的形象对外展示。
修补文物,用的是牙科器械
修补文物,得胆大心细。技术是一方面,拥有先进的器械,以及保持耐心、细致,才能当好“文物医生”。
超声波清洗器、牙科基托/模型蜡、牙科用打磨机、医用手术刀,还有整整一柜子的各种化学试剂。进入省博技术部的青铜器修复室,仿佛置身于医院牙科和检验科。
“我们的很多工具都是牙科用的,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就是用起来顺手。”陆静杰说。
为了保护文物不受化学物质的侵害,冲洗文物使用的水,要先用设备将水中的氯离子去除。之后“去离子水”配合牙科用打磨机冲洗或超声波清洗器,利用轻微震动把附着在青铜器上的锈震动得脱落或松动。
但是,并非所有送修的青铜器都能够使用这些工具进行维护和修缮。一些锈蚀严重、容易破损的青铜器,则需要更加细致、花更多时间和精力才能修好。“有的文物送来修复时,已经又薄又脆,有人都不敢碰,怕弄坏。有的文物价值连城,担心修不好。所以,干这行就得胆大心细。”今年45岁、从事文物修复工作已有20多年的陆静杰这样总结。
胆大,不仅是敢于对轻薄、脆弱的文物着手修复。随着的进步,“文物医生”有了更强的信心。例如,在传统的青铜器修复中,涉及器物碎片的拼接工作,传统的方法是将碎片进行焊接;但是许多器物往往已经碎成很多块,拼接复原不仅耗费时间长,焊接时产生的高温对文物本身也有负面影响。现在,焊接改为用新型粘合剂粘接,避免了高温对青铜器的不利影响;“文物医生”还能利用电脑软件,采用虚拟复原技术指导拼接,把修复的风险降低,效果也更趋理想。
心细,既要求“文物医生”要有极度的耐心,更要有细腻的维修手法。“我们的工作说起来就是那么几个步骤,但实际上一连几天都在重复某项工序,特别枯燥。”修复青铜器的许老师说。他手上在修复的一件青铜器,需要一个半至两个月才能修好。而另一位工作人员,用药水配合手术刀清理手掌大的一个青铜器花纹里的杂质,已经花了两天时间。
相比青铜器修复,书画修复需要更多的细致和耐心。简单清洗一幅画,就需要半个月时间;如果书画出现虫蛀、折断等病害,并出现纸张脱落,那么修复的时间长达两三个月。
唐永宏是省博技术部书画修复组的专家,他也觉得工作特别枯燥,也因此特别需要耐心和细心—从事这项工作应具备的基本素质。曾有一次,他修复一幅有200多个裂缝的书画,足足花了2个月时间。
唐永宏回忆,他将书画用水浸泡多个小时后,揭开书画背面最外层的背纸。揭纸是最为讲究的环节,一般书画用纸可分为三层,最上面一层为画心,即承载画作的纸张。中间一层为托纸,直接与画心相连,起着保护画心的作用。而背纸在画的最底层,也依然有保护画心的功能。如果在揭的环节疏忽大意,就有可能毁坏托纸和画心。因此,之前需要将画放入水中浸泡五六个小时,待粘连的浆糊软化,失去粘性后,才能顺利地将背纸与托纸及画心分离。待画心干透,才能用两三毫米宽的宣纸条在托纸上修补画心的裂缝。由于纸条如此之细,填补缝隙这一步骤就需要格外细心,耗时也更长。
枯燥感与巨大成就感并存
“每当看到一个破碎得不成样子的文物被我们一点点拼接成型后,那种极大的成就感,是我们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文物医生”对待“生病”的文物,就如同对待婴儿一样百般呵护,尤其是书画修复组。
书画修复所用的工作台面,有特别的讲究。2米多宽、6米多长的工作台面,是由度过了变形期、质地坚硬的木材制成,并经
过传统大漆多次粉刷后沿用至今,已有40多年。沐蕊说,只有传统方法制作的工作台,才能不变形、不掉漆,使得桌面始终保持平整,从而避免修复书画时因桌面不平整造成损坏。
唐永宏才修复完的,是一幅出自清末昆明画家杨应选的人物工笔画。该画在捐献给博物馆前,因保存不当,画面出现轻微变色。由于使用了矿物原料,一些白色的花经过多年氧化,已变成了黑色。此外,装裱画心的绫也出现破损。
唐永宏将这幅画放入水池浸泡,软化浆糊,使得作为画心的绢与装裱画心的绫相分离。“国画泡在水里特别美,立体感很强,那种效果比挂在墙上看好多了。”他一边工作,一边描述着书画修复的神奇之处。
浸泡之后,他把画心放于工作台上自然干燥。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他小心翼翼地用水冲、刀刮的方式去除了部分画心上的污迹。但原本白色的小花氧化变黑后,已经难以用物理方式去污。他只得用蘸有双氧水的棉签,往黑色部位轻轻涂抹,把黑色的小花逐渐还原成白色。之后,他赶紧倒水稀释双氧水,又快速将水吸干。
即便是最简单的浆糊和宣纸,为了保护文物,工作人员都不会随意采购—这是因为,普通机制浆糊含有对文物有害的化学制剂,博物馆修复书画用的浆糊都是自制的。而机制宣纸也含有化学制剂和酸性成分,容易使文物寿命减短,是被禁止选用的。技术部修复字画用的宣纸,都是从安徽采购的、无化学制剂的手工宣纸。
书画完全修复后,在其自然干燥的过程中,唐永宏每隔20分钟都会用喷壶在书画上方喷洒一些水雾。他说,这是增加空气湿度,避免因书画干燥过快导致画心变形。
文物保护修复学科是近几十年发展起来的新学科,与历史学、考古学、数学、物理、化学等成熟学科相比,缺少系统的指导。同时,文物保护修复学科又是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等多学科交叉渗透,因此需要研究的内容很多。而多年来,这一学科毕业的专业学生十分稀少,与之最为接近的,仅是历史学毕业生。目前在省博技术部工作的人,大多都有20多年的工龄。
青铜器修复专家陆静杰和许老师分别是学机械铸造和法律出身的,书画修复专家唐永宏也不是科班出身,但当年进入该行业,经过师傅的言传身教和自己的学习,他们早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专家。
学机械铸造专业的陆静杰记得,当初被省博招纳后,他觉得工作与自己的专业最为接近时,便是给文物复制模型的时候。“那时候,以前学的专业终究派上了用场。尽管我们每天与粉尘和化学品打交道,但每当看到一个破碎得不成样子的文物被我们一点点拼接成型后,那种极大的成就感,是我们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他欣慰地说。
修复一件破损的青铜器,往往需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而修复书画时间更长:清洗需要半个月,修复则需要两三个月。耐心和细心,是从事这项工作的基本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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