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清真寺那里送切糕,穆斯林们非常热情,指着开裂的墙壁上的字说,“祝你平安”。原本,他们打算将一部分切糕送给参与救灾的部队,但被一位师长婉拒:“所有物资都发给灾民吧。”据说,这句话感动了阿迪力。
发切糕时,姜新任看到了阿迪力“最灿烂的笑容”,“我觉得他对别人都很有礼貌,就是一人尝一块,那个老大爷说你一看就是新疆人吧!他说对,我来自新疆。他的言语还是很朴实的,不是很花里胡哨的一个人。”
在灾区接受采访的时候,有记者问阿迪力:“你怎么看陈光标?”阿迪力起初并不知道陈光标,在听说也是喜欢做善事之人,他就说:“我愿意做陈光标那样的人。”这句话很快成了一些媒体的新闻标题,但也有不少人开始质疑他捐切糕是作秀。
张晨觉得很委屈:“我们的小公司刚创建两个月,全部财政可能也就只有一两百万,拿公司财政的几分之一,包括全部的库存,去赌,去博名声,那种傻事,不是我们的初衷。”
多位采访过阿迪力的媒体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阿迪力还是年轻,单纯。”
小学里的维人和汉人
“她们走来走去,讲的都是汉语。”
阿迪力出生在莎车县白什坎特镇,距离南疆重镇喀什218公里,距离新疆首府乌鲁木齐1642公里。是真正的南疆腹地,维族人聚居区。
父母生下6个孩子,阿迪力排行老四。除了他,其他五人都在初中毕业后辍学。姐姐妹妹早早嫁人,哥哥则务农,兼做些小生意。
家里有几块地,差不多都是棉花、小麦、玉米,见天收,生活并不太好。爷爷和父亲都会切糕手艺,以此做小本生意,养家糊口。在当地人看来,这算不得什么有出息的行当。
记得上小学时候,阿迪力原本在镇子上一家维语小学,几乎没见过汉族孩子,但他看到有同学去了另外一家维汉双语的实验小学,就嚷着让父亲也送他去读。年纪虽小,但他也在电视里看到过内地城市的景象。“现代,风景也好,到处有树,他很向往,要学汉语。”
转学后,又从一年级读起。初学汉语,阿迪力跟不上,想逃学,就到镇里的巴扎闲逛,父亲找到他说:“你自己选择的,你就好好上。”
只好硬着头皮学。“不停地听写,老师每天都给我布置内容,比如说今天学了多少个单词,要背到哪里,明天听写。不会背就要在外面站着,各种惩罚。”
阿迪力伸出双手,平举在身体两侧,对南方周末记者模拟当年情景说:“手要这样张开,严重的话,手里还要举个碗,举一节课。被罚了两三次,好难受。”
新疆社科院维族学者马合木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常年跟踪考察南疆双语教学情况,目前来看,双语教学的实际效果还有待提高,他的切身感受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无论汉语还是维语,都说得不好。
幸运的是,阿迪力遇到了不错的双语老师,这让他的汉语基础有了很大提升。
小学毕业后,阿迪力进了莎车二中。一开学,他看到很多汉族女同学,那时候才感觉到,“原来我们这里有汉族。”“她们走来走去,讲的都是汉语。”“才有汉族人、维语人的概念,小学的时候是完全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莎车二中分为两种班级,一个是维族孩子为主的少数民族双语班,一个是汉族班。但那时,阿迪力这样的维族孩子,几乎不会和学校里的汉族班同学有什么交道。
误解与偏见
“我们在淘宝网上一起卖切糕,为正宗的切糕正名,也展示一下维族人的诚信和靠谱,我立马就同意他了。”
初中毕业后,阿迪力已经达到家族里的平均学历。这时候校长对他说:“去内地上学,因为那边不管是教育水平还是生活水平都比这边好。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那更吸引人,新疆这边一到每年十一月份就看不到树叶了。”
最终,阿迪力说服父亲顺利通过了“内高班”考试。在此之前,别说内地,连喀什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自2000年9月开始,北京、上海等城市开办了“内高班”。
根据统一分配,阿迪力前往哈尔滨读“内高班”。从最西边的新疆莎车去最东头的黑龙江哈尔滨,先坐汽车,到乌鲁木齐再转火车,六十多个小时摇晃,在北京倒车,当时要从西站换到北京站,阿迪力坐着大巴车经过天安门时,“很高兴啊!看到了毛主席”。
内高班是四年制,第一年是预科,学语言。这对于从小学汉语的阿迪力来说,没有困难。
在哈尔滨那几年,有关新疆小偷的新闻频频见报,也有一些切糕强卖的新闻陆续曝光,阿迪力在日常生活里也感到了当地人对维族人的误解和偏见。
“最明显的是在公交车上,我们一上了公交有很多人就立马摸摸口袋,往两边扩散,就是远离我们。还有我们去做校操的时候,我们是在六楼,我们旁边的汉族同学要么走到我们前面去,要么就放慢脚步落在我们后面。”阿迪力说。
“高中毕业之后,那个最好的汉族朋友也没有联系我,我也没有联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阿迪力一脸遗憾。
高中毕业后,哥哥的同学建议阿迪力应该继续留在内地读大学。经过一番选择,阿迪力选择了长沙理工大学的机械工程专业。而选长沙,“是因为看过毛泽东在1925年写过《沁园春·长沙》”。
彼时父亲年岁高,已做不了切糕生意,阿迪力只能贷款交学费,还勤工俭学。有时实在没钱吃饭,会跟同学借,但借多了,就会遭到不好的言语,有一次打电话回家,电话通了,没说什么,他就一直哭。“那次哭完以后,我才理解当时我爸爸为什么去帮助别人了。”阿迪力说,每个人都可能遇到困难,都需要别人的帮助。
在长沙的最初两年,误解和偏见依旧随处可见,“每次坐公交,如果人多,我从来都要两只手都扶住头顶的把手,刻意避开别人的怀疑。不好受,手放在上面很累的,但是我一放下来就不喜欢看到众人避开的行为。”
因为在车上总是双手举起抓把手,阿迪力不料也遭了小偷,“今年4月份,因为毕业设计,经常要去老师那边开会,到学校发现我的钱包没有了,里面有所有的银行卡、身份证、学生卡,还有三四百块钱。”
2012年12月3日,一则“天价切糕纠纷”的新闻再次刺激了阿迪力,当时湖南岳阳有人在街上买切糕引发冲突,损坏了价值十几万的切糕,消息引爆舆论。
而阿迪力的同学蒋金亚没有忘记他第一次买切糕被宰的经历。“那时我还在读大一,第一次见到切糕,非常漂亮。我说,你给我切一点,哪知他一刀切下来就是一百多块钱,我也不好意思再退了。如果是一个汉族人做生意的话,我可能会跟他说切得太多了,还可以讨价还价,但是遇到他们拿着大切刀在你眼前比划,还是有点发怵。”
后来,蒋金亚回到宿舍跟阿迪力谈起此事,还说切糕不好吃,谁知阿迪力一语惊人,那只是这个人的切糕做得不好吃,真正的切糕是很好吃的。
听了阿迪力那句话后,蒋金亚刚开始有些半信半疑,后来他对阿迪力说,“我们在淘宝网上一起卖切糕,为正宗的切糕正名,也展示一下维族人的诚信和靠谱。”阿迪力记得,“我立马就同意他了。”
为切糕正名
“我现在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向全国所有人,教他们说一句话,就是阿达西。”
阿迪力打电话回家,父亲一听就不同意:“我让你上大学是为了什么?我自己从小做这个生意,我让你上大学还是让你回来卖切糕吗?”
父亲一心期望儿子学成归来,在新疆做“一个干部、公务员”。但阿迪力还是干了起来。他笑着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你看,我的名字阿迪力,维语的意思是公平,天生做商业的嘛。”
他的合伙人有两位,一位是同宿舍的蒋金亚,另一位是低一届的蒋春杨。
蒋金亚和阿迪力同班,班上30人,只有5名少数民族,阿迪力是唯一的维吾尔族。蒋金亚说,开学第一天进宿舍看到阿迪力,很好奇,哪知“还同居了四年”。
学弟蒋春杨头一次见到阿迪力也很好奇,他围着问各种问题,比如你会不会跳新疆舞,你会不会说维语,会不会写维语?话不多的阿迪力给他看了自己的笔记本,“上面的维语字可漂亮了。”蒋春杨说。
蒋春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我第一次跟新疆人这么近距离接触,还是非常和谐。”他常拦着阿迪力聊天,阿迪力也将自己喜欢的维族歌曲推荐给他。“他QQ空间的歌我听了很久,半年时间内,经常听。”
上大学期间,阿迪力每周五还是要去清真寺一趟。开公司后,因时间紧,他去得也少了。在内地生活多年后,未曾察觉自己已有些变化的阿迪力遭到初中同学的指责,比如,你上次去亲戚家里面拜访的时候,按照习俗,需要跪坐,但那次没有,就那么随便的一坐,然后亲戚们还说,“你怎么忘了我们的习俗了?”
毕业后,父亲还期望阿迪力“将来有一天还是回来”。无奈之下,阿迪力去乌鲁木齐面试了一家汉族老板的公司,但一天班也没去,还是丢不下切糕生意。
和蒋金亚一起去过南疆阿迪力的家的蒋春杨记得,白什坎特镇的维族人很淳朴,他们很少见到汉族人,所以一看到汉族人,他们总是微笑。
就在他们离开南疆的第三天,莎车发生了“7·28”暴恐事件。蒋春杨打电话给莎车当地刚认识不久的公务员朋友说,“要不你来我们这边玩一段时间,缓解一下心情。”但他们因事情多抽不开身。
在阿迪力的提议下,他们为莎车做了一次义卖。
这次给云南鲁甸灾区捐赠切糕,阿迪力他们成为了新闻红人,公司销售屡创新高。下一步,他们不仅仅要继续卖切糕,还会将新疆的瓜果等土特产卖到内地来。在蒋金亚看来,这也符合新疆提出的“西果东送”政策。
他们还给网店取名为阿达西,维语的意思是“朋友兄弟姐妹在一起”。
“我现在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向全国所有人,教他们说一句话,就是阿达西。”阿迪力说。
(南方周末实习生李琼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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