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日下午,很多记者来采访坤坤,这样的情景最近他已经习惯,面对镜头,他只顾玩自己的,有时用简短的词含糊回答记者提问。
坤坤在他简陋的床上。
爷爷给坤坤洗手,因为手上冻裂,沾水特别疼,坤坤哭着喊疼。
村民回应联名信风波,称本意希望男童获得更好照顾;报道此事件记者称,“出于好意”
新京报讯 (记者萧辉 实习生袁勇)近日有网络媒体报道,四川省西充县某村200余位村民写“联名信”,欲驱离村里一位患有艾滋病的8岁男童。昨日,该村村民向新京报记者表示,村民们写联名信“绝无驱逐之意,只是希望小孩得到更好的治疗和教育”。
12月17日,人民网报道,四川省西充县某村,200余位村民用写“联名信”的方式,欲将村里一位患有艾滋病的8岁男童坤坤驱离出村。
村民称本意希望男童获更好照顾
“我本意并不想抛弃我的孙娃子。只是我和老伴身体不好,无力抚养,希望有能力的社会机构能够收留我的孙娃子,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和医疗。”昨天,坤坤的爷爷罗文辉说。
据罗文辉介绍,坤坤自幼被自己的儿子儿媳抛弃,由他和老伴抚养。目前儿子和儿媳均已失去联系近5年。罗文辉今年69岁,患有心脏病,老伴李秀琼68岁,患有白内障,仅靠着罗文辉种一亩田、养三头猪和政府补助过日子。而坤坤比较调皮,老两口深感无力照管。
为此罗文辉曾写了坤坤的情况说明,希望能有社会机构或者个人收养坤坤。罗文辉将此情况说明提交给村委会和乡政府,但一直没得到相关部门回应。
根据《收养法》规定,查找不到生父母的弃婴和儿童;生父母有特殊困难无力抚养的子女,未满14岁,可以被收养。
为艾滋病人群提供服务的NGO组织“中国爱之关怀”工作人员邱磊称:如果接收坤坤是以托管的名义,而不是收养,孩子的监护权不变。NGO组织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教育、生活、医疗条件,如果将来孩子的监护人希望孩子回去,他们会很支持。
今年12月1日,艾滋病日,成都电视台报道了坤坤的遭遇,称其受到村民的“漠视”。
罗文辉说,12月7日,有两名自称是“成都记者”的人找到他,罗文辉向两人提及希望坤坤能获得收养的意愿,“他们说能帮我想办法让坤坤得到外界关注,达成心愿。”
罗文辉和村主任何正棋说,这两名“记者”建议村里召开村民代表会议,写联名信,一致要求让坤坤离开村庄。何正棋让罗文辉通知20多名村民代表在小组长家中开会,村长、村支书、纪检委员都参与会议。
会上何正棋执笔写了联名信:“坤坤,经南充市人民医院和县防疫站化验,因母婴传播患有艾滋病,对当地群众及儿童造成恐惧感,通过召开群众会,大家一致要求有关部门对坤坤进行隔离防治,离开这个村庄,保障全村群众及儿童的健康。”
“村民对艾滋病很恐惧,大部分村民都躲着坤坤,这是事实。他家中和村中条件有限,大家希望把他送出去能得到更好的照顾。”何正棋说,当场有20多名村民按手印表示同意。
罗文辉说,会议第二天,他带着联名信找群众按手印,最终收到203个手印同意让坤坤离开村庄。
记者昨日在村中走访按手印的村民,这些村民均表示,他们按手印是同意坤坤离开,并不是主动“驱赶”坤坤。
但九成以上受访村民也都表示,“希望坤坤有更好的去处。”
当事人称“出于好意,希望能引起关注”
据新京报记者了解,报道该事件的两人一名是某网络媒体的“记者”,但没有记者证。另一名是某视频网站的“拍客”。
某网络媒体“记者”说:“我们的本意是希望能帮助坤坤找到合适的收养机构,完成他爷爷的愿望。”
该“记者”称,他们在村中调查了解到,坤坤在村中遭到“冷暴力”,村民对坤坤非常恐惧,避之不及,而坤坤的爷爷罗文辉无力抚养他,强烈希望能把坤坤送给有抚养能力的社会机构或个人。
“他爷爷想把他送走的愿望非常强烈,多次找相关部门反映情况,但没有如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言语上或许暗示过他爷爷写联名信。”该“记者”向新京报记者承认在方式上欠妥当,“但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希望坤坤能引起关注。”
艾滋病男童坤坤生存之困
爷爷:无力抚养可怜的孙娃
爷爷罗文辉眼中的坤坤是个“可怜的孙娃”:坤坤1个月时,父亲离家打工;10个月大时,母亲离家。从此父母在坤坤生活中消失了,他由爷爷奶奶拉扯大。
2012年7月,坤坤摔了一跤,摔破右眼上方,到县城医院抽血化验后,罗文辉被告知,坤坤体内携带艾滋病毒,医生推测是母亲传染的。
罗文辉当时“心凉了半截”。虽然不清楚艾滋病具体是什么,但他模糊知道“这个病治不好,而且会传染。”但他没有嫌弃坤坤,“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孙娃,也是一条命。”
然而这一消息传开,村民对待坤坤的态度逆转,大人们不再逗弄坤坤,同龄的小孩看到坤坤就“躲得远远”的。不仅村民们躲避,罗文辉最担心的事也是“坤坤可能抓伤别的小孩。”
坤坤曾经很困惑地问爷爷,为什么小朋友不跟他玩了,罗文辉没吭声。有天,坤坤回家反复把“艾滋病”三个字当歌唱。坤坤说,是从小朋友那学来的,小伙伴们指着他喊:“艾滋病”。
坤坤家离高速公路很近,坤坤爱搭车去镇上玩。此前,经常有路过的巴士停下来载他,艾滋病的消息传出后,巴士看到他招手,都不停车。坤坤就会从地上捡起石头砸开过的巴士。
罗文辉眼中,坤坤有些“匪气”,比一般小孩调皮些。他喜欢玩打火机,曾经把自家点燃过两次,把自己的小床烧了2个。
“我们越来越老,坤坤越来越调皮,想管教他,他就跑了,追也追不上。我们真的无力抚养他了。”罗文辉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坤坤能被有能力的社会机构或个人收养。“我也没有几年可以活了,他有个好去处,我才能放心。”
【对话】
新京报:坤坤患病后,家里其他人同意你继续抚养坤坤吗?
罗文辉:我二儿子和儿媳妇离婚了,主要原因就是儿媳妇不同意坤坤呆在我们家。我的两个亲孙娃也从来不来我们家。他们说,只有坤坤走了,才能到我们家来。
我联系过他的父亲,坤坤生病前,他父亲还往家里寄钱,听说坤坤生病后,干脆把手机换号,再也不和家里联系。我不养坤坤,谁来养?
新京报:村里人是怎么得知坤坤患病的?
罗文辉:是我老伴在摆龙门阵时主动和人说的。小孩子在一起玩,容易抓着、碰着,容易出血了,艾滋病毒能通过血液可以传染,万一传染给别的小孩,我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们告诉大家,让大家有意识做好准备,不能害了人家。
新京报:你在“驱逐”坤坤的联名信上按手印的时候,心里是怎样想的?
罗文辉:我这么做就是想给他找个好去处,但不是赶他走。他若过得不好,还可以回来。
村民:我们不怕坤坤,怕艾滋病
坤坤患艾滋病的消息传开,“害怕”是村民最真实的感受:“小孩子之间玩闹,万一抓破了出血了,感染艾滋病,那就没救了。”
村中多数与坤坤同龄的孩子都被送到镇上读书,平时住在镇上,有的连周末也不回村。“就是怕被传染艾滋病。”68岁的黄姓老人说。
村里小卖部店主罗先生曾经看到儿子和坤坤共吃一包豆腐干,“万一通过唾沫传染了怎么办?”罗先生吓得把儿子送到镇上读书租房子住,只有周末才回家。
大人不许小孩跟坤坤玩,坤坤刚开始会主动跟在小孩后面,但大人们看见了会呵斥坤坤,小孩见了坤坤也会躲进家门。
村民认为坤坤是“多动的野孩子”。他喜欢把邻居的东西搬来搬去,曾把罗先生家的翻斗车推跑;他喜欢在田地里把成群的鸭子赶得到处跑。坤坤有时还会潜入村民家里拿钱,罗文辉曾在他衣兜里找到过村民丢失两百多元钱。
在采访中,多数村民认为坤坤是村里的“包袱”,“如果没有他,一切将不一样,我们希望他走。”
但村民们都会补一句,“但不会强迫他走。”
【对话】
新京报:知道艾滋病会通过什么途径传染吗?
罗先生:会通过血液、性和唾沫传染。卫生防疫站在村里宣传过,还有母婴传染,坤坤据说是属于这种。
新京报:你是怎么告诉小孩坤坤的病?
罗先生:我告诉儿子,坤坤得了治不好的病,还会传染人,不能和他玩。看到儿子和他玩,我会把儿子拽回家。
新京报:在联名信上签字时,你犹豫过吗?
罗先生:签字时没有犹豫。坤坤没有爹妈,爷爷奶奶身体不好,是很可怜。但他体内的病更可怕。我们不是怕坤坤,是怕艾滋病。坤坤如果能得到专业爱心人士帮助,对他个人、对他家庭以及对村里来说都是件好事。
村主任:政府没有想要“甩包袱”
村主任何正棋承认,对村里来说,坤坤是个负担,“但我们没有想过要抛弃他。”
何正棋介绍,2012年坤坤确诊携带艾滋病毒后,村委会曾叮嘱家属不要外传病情,但坤坤奶奶善意告知了村民。随后村委会专门做了群众的工作,介绍艾滋病知识,动员村民不要歧视坤坤。“群众害怕是难免的,这个可以理解。”何正棋说。
据乡党委书记李辉介绍,政府负担了坤坤的医药费,并由县防疫站定期给坤坤做身体检查。
自2013年起,西充县民政局每月给坤坤补助生活费678元,今年11月,补助费提高到1130元每月。罗文辉享受低保,每月补助150元。乡政府每年还给予坤坤救助金2000元。乡党委书记李辉每月上门走访罗文辉家,了解坤坤情况。
“政府并没有想要甩包袱。” 何正棋说。
“驱逐事件”发生后,李辉表示,从县到乡镇各级政府都关心坤坤的情况,“没有任何人可以驱赶坤坤,坤坤就是这个村的村民。”
据李辉介绍,西充县正在研究一套综合方案帮助坤坤身心健康生产。包括教育部门将安排坤坤尽快入学读书;公安部门加大寻找坤坤父母的力度,督促监护人落实责任等。“如果坤坤继续留在村里,我们希望他能融入到生活中,虽然有一定困难。”
另据李辉透露,目前已有7家公益慈善组织与当地政府接触,表达想帮助坤坤的意愿。但坤坤的监护人为其父母,目前均联系不上,相关程序正在磋商中。“我们地方小,资源和能力有限,如果有条件更好的专业机构愿意照顾坤坤,未尝不是好事。”
【对话】
新京报:村委会如何看待联名信事件?
何正棋:我们本意不是想“驱逐”坤坤。大家本来是要罗本辉写联名信,但罗本辉不会写,大家就推荐我写。我在联名信中建议有关部门把坤坤带走隔离治疗,这反映的是村民们普遍愿望。但不是强制性的要求。
新京报:你在签名时没有犹豫吗?
何正棋:有过犹豫。我看着坤坤长大,他生病后,我是赤脚医生,每月去他家几次给他检查病情。我并不害怕他,反而可怜他,想关怀他。
新京报:坤坤为何没有上学?
何正棋:据我了解,坤坤上了2年半幼儿园,但他成绩不好,不爱学习,基本的数数都数不好。后来又查出来他生病,他家里就不送他读书了。坤坤很调皮与缺少教育有关系,最近教育部门正在做学生家长工作,将安排坤坤尽快入学。
坤坤:他们不和我玩
坤坤很少和人说话,他只爱喊“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是少数对他好的人。
坤坤看到陌生人不会打招呼,他经常斜着眼睛看人,带着某种敌意。
坤坤行动特别快,在田野间跑的时候,像只兔子,一眨眼就不见了。他喜欢摇稻田里的稻草人。
坤坤其实是喜欢和人玩的。“驱逐”事件后,记者来看他,他一开始躲在灶台后面阴暗的角落里,侧身观望外面。和记者混熟了,坤坤会领着记者去田间玩。他走得很快,不时停下来回头来拉记者的衣袖。
新京报记者和坤坤告别时,他眼睛红了,但并不哭出声来,爷爷让他说再见,但他就是不肯挥手说再见。
但记者走上了马路,他又从家里追过来,远远地看着,终于挥了挥手。
NGO“中国爱之关怀”工作人员邱磊告诉新京报记者,坤坤爷爷奶奶也没有能力照顾他,在坤坤进行抗病毒治疗后,不能保证良好的抗病毒治疗依从性。在这种情况下,坤坤的爷爷申请把坤坤寄养在专业的服务机构效果会比较好。
邱磊介绍,中国爱之关怀是为艾滋病患者提供服务的社会组织,会对寄养的儿童进行24小时不间断防护照顾。并且开展心理支持,帮助儿童减少心灵创伤。
【对话】
新京报:爸爸妈妈在哪里?
坤坤:广州。
新京报:想他们吗?
坤坤:不。
新京报: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吗?
坤坤:不。
新京报:想和小伙伴玩吗?
坤坤:他们不和我玩。
新京报:爷爷跟你说过,你要离开这儿吗?
坤坤:说过。
新京报:想离开这儿吗?
坤坤摇摇头,跑开,去追赶前方田野里的鸭子。
摄影/新京报首席记者 陈杰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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