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11月13日，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将韦振死因鉴定为青壮年猝死综合征。南都记者 何奎山 摄
|
|
逝者：韦振
性别：男
年龄：22岁
籍贯：广西桂林
昨日是圣诞节，当西方国家的家庭在庆祝这个类似中国春节的节日时，曾经为他们提供过廉价制造品的顺德工人们，却经历着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以及中国制造业增速放缓“新常态”的阵痛。
在这个西方节日里，年近六旬的韦明祥在老家广西思念着猝死于异地的儿子韦振。韦振是顺德金纺集团的卷布工人，两个月前的猝死，并不为太多人所知。而同在顺德打工的张荣(化名)则带着被欠薪的烦恼，在春节来临前赶回老家江西探望脑梗塞的父亲。与张荣一样，还有来自广西、四川等地的70多名家具产业工人在等着发放欠薪，他们内心均充满外人难以理解的酸楚。
六旬老人经历丧子之痛
临近年关，抢一张回家的车票，关乎外来务工者能否回家与亲人团聚。而对于广西桂林人韦明祥而言，春运不再值得关注，因为路上不会再有他牵挂的人。
本来在广东惠州打工的韦明祥早早回到老家，而年仅22岁的儿子韦振两月前在顺德打工时猝死，让年近6旬的他遭遇人生最重的一次打击，已无力再出门。失去儿子后，韦明祥和老伴只在10月中旬来过一次顺德，之后他们委托女婿代为向工厂方面索赔。
“一想起这件事就伤心，再也不想去儿子离开的地方，老伴回家后天天以泪洗面。”韦明祥原本在惠州林场打工，儿子的离去，让他失去了再次扛起超百斤树木的动力，“像天塌下来一样。以前拼命干活挣钱，想着把房子建起来，过两年孩子成家，现在都觉得没有意义了”。
而女婿王先全则为老两口的养老担忧。“养儿防老是农村一直以来的传统，虽然现在有新农保，但毕竟不如亲人在身边照顾。”王先全受岳父委托来到顺德，向韦振生前所在企业商讨赔偿，“只希望能拿到一点钱，回去给两个老人买保险”。12月13日，王先全从金纺集团获得10万元人道主义救助金。
卷布工人猝死出租屋
时间回到10月13日下午6时许，中山市南头镇正兴路一间出租屋内，22岁的韦振被发现死于床边。被发现死亡时，韦振头栽在床边的桌子下，下半身还在床上，身体已经僵硬。这名顺德金纺集团的卷布工人，22岁的生命就此停摆。一个月后，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出具鉴定意见书，认定韦振死因为青壮年猝死综合征。
家属从工厂方面得到的出勤表显示，自10月4日至13日，韦振已连续上班10天，每天上班12小时，从晚上8时到第二日上午8时。而在9月份，韦振的打卡记录仅在9月8日、9日两天空白，也就是说只有这两天休息。在28天上班时间里，韦振上了16.5个甲班(上午8时至晚上8时)，10 .5个乙班(晚上8时至次日上午8时)，另有1个甲班和1个乙班因仅有下班打卡记录，被厂方标注为旷工。
在韦振的计划里，他原本打算在年底合同到期后离职，然后回家过春节，但却未能挺过最后的79天。
“如果不是为了多挣点钱建新房子，他或许早就辞掉了这份工作。”与韦振合租的工友魏军(化名)说，韦振曾多次埋怨过上班时间长、夜班多、车间气味难闻，“住的出租屋无论白天晚上都很吵，也睡不好觉”。
对作息时间不满的不仅仅是韦振。多名金纺集团工人反映，他们每天在烘干机的高温、机器的噪音中连续工作12个小时，连吃饭都是在机器旁，到下班时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到了崩溃的临界点。有工人称近年来猝死的工人不止一个，但南都记者向金纺集团有关负责人求证，遭到拒绝。
除了上班时面对机器，韦振的生活可谓单调，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连室友也很难见到。“我们班次不同，时间基本错开，我下班回来时他已经去上班了，很少见到，所以两人合租只需要一张床。”魏军表示，尽管如此，他还算是与韦振交流最多的人，第一个发现韦振死亡的也是他。
10月13日，魏军上乙班，他上午7时许离开出租屋去厂里时，韦振已在车间工作12个小时。“那天活不多，下午6点多我和另一名工友就提前下班了。”从金纺集团工厂区骑自行车到位于南头正兴路的出租屋也就20来分钟，一路上魏军心里还在打着小算盘，如果能赶上韦振做的晚饭就好了。在楼下，魏军看到韦振的自行车还停在那里，心中一阵窃喜，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楼。
打开门，魏军看到的不是饭菜，而是此生记忆中难以抹去的画面：韦振只穿着内裤，从床上栽到地面，头伸到床边一张桌子下，下半身还在床上。“我叫他几声，没有反应，动了一下也没醒，身体已经有些僵硬。”魏军开始害怕，赶紧叫来住在隔壁的工友，并打电话报警。
3日后，中山市警方出具死亡证明，称尸表未见致命伤，结合现场勘查及尸表检验推断，韦振死亡时间在被发现前6小时左右。在房间内的电饭煲里，魏军看到韦振当日中午煮的饭，外面走廊上，韦振下班回来换洗的衣服还未干透。
一群期待冬归的候鸟
圣诞节的到来，室友的离去，并没有改变产业工人魏军的生活节奏，他仍然像一台机器一样，按企业设定的程序，每月轮换一次白班和夜班，上班、吃饭、睡觉。
韦振走后没多久，魏军就和租住在隔壁的老乡从南头搬回容桂细滘。“我们来这里打工就是挣钱，如果不加班，就挣不到钱。”魏军说，和韦振一样，他也是中学毕业即出来打工，像候鸟般春出冬归。
失去一名工人，金纺一切如常。南都记者在顺德金纺位于顺德海尾的厂区门前看到，晚上8时左右，人群从厂内涌向周边出租屋。这些人中，已没有卷布工人韦振身影。
“新常态”阵痛
出口数据增长难掩烦恼
产业工人们拼命劳作，带来的是出口数据的显著增长。
据顺德海关统计，今年以来，顺德出口纺织纱线织物及制品、服装及衣着附件、家具及其零件、箱包及类似容器、鞋类、塑料制品、玩具等7大类传统劳动密集型产品(下称“传统劳动密集型产品”)共计155.3亿元人民币，比去年同期增长11.8%，占同期顺德外贸出口总值的10 .6%。
获益于欧美圣诞节的节日经济效益，今年11月份顺德出口服装及衣着附件7.7亿元，同比大幅增长78.1%，占同期顺德传统劳动密集型产品出口总值的42.5%。其中，11月顺德对欧盟出口传统劳动密集型产品4.9亿元，同比增长33 .4%；对非洲出 口2 .6亿元，同比大幅增长3倍；对美国出口2.6亿元，同比增长20 .4%。
出口数据增长的背后，掩盖不了劳动密集型产业中资方与工人共同的烦恼。
今年11月，顺德家具及其零件出口6.7亿元，同比增长13.8%。但12月23日上午，在家具制造重镇顺德龙江，来自江西的张荣和来自广西、四川的70多名工友来到龙江镇信访局，反映他们所在的旺岗村长鑫家具厂拖欠工资。
张荣是一名生产工，与妻子一起到龙江打工已有10年。今年2月，他以焊工师傅的级别进入长鑫工作，但近4个月，工厂就陆续找各种理由不按期发放工资。张荣说，他与工友于11月28日到佛山市劳动仲裁委员会提出仲裁申请，11月29日又到佛山市信访局求助，目前他还被拖欠近1万元的工资。
“佛山市信访局给我们开了绿色通道，12月12日顺德区劳动仲裁委员会开庭审理，确认长鑫家具厂拖欠70名工人共83万元工资。”张荣等70名工友在拿到裁决书后，试图通过镇政府、村委的努力，让长鑫家具厂变卖设备和存货来抵偿工人工资。
事实上，长鑫家具厂于11月24日已开始进入停产状态。昨日，长鑫家具厂董事长刘青松表示，受经济下滑影响，家具厂已艰难运转4年，亏损一直在持续。这4年里，他试图通过保工厂运营来让员工们都有一份工作，但工人停工上访让他也心灰意冷。
刘青松还称，目前确实没钱发工资，但他愿意把存货卖出抵偿工资，可部分工人却担心存货被贱卖，对此加以阻挠。
不过，张荣认为，工人们不是担心存货被贱卖，而是担心得到的钱不是真正用于发放工人工资。
在经济放缓的“新常态”下，长鑫家具厂是龙江镇家具业本月出现的第二宗工人讨薪事件。本月初，另一家名为文化神家具厂的老板“走佬”，百余名员工也到龙江信访部门去寻求帮助。后经政府部门和村委介入，被拖欠200多万元已陆续发放到工人手中。
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接到老乡电话时，55岁的韦明祥正在惠州一处林场打工。他是一个勤劳的农民，除了看顾好家里的葡萄与田里的农活，韦明祥农闲时会和老乡一起来到惠州林场扛树。他这个年纪在城里很难找到其他合适的工作。
从老乡的语气中，韦明祥隐约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性，直到见到韦振的尸体，他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儿子。广西桂林兴安县溶江镇一个叫崇山头的村子，韦明祥与妻子抚养了1儿1女，韦振的姐姐早年外出打工，嫁到外地。家里房子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瓦房，在村里不断崛起的楼房中显得越来越破败，但仅靠老两口种水稻和葡萄的收入，根本无力建新房。
2006年，韦振中学毕业，因为成绩不好，他与同村很多孩子一样选择外出打工。韦振的姐姐和姐夫在天津，姐夫在工地上替他找到一份工作。“他坚持干了几年，后来想自己出来闯一闯，就想到广东打工。”韦振的姐夫王先全说。
2011年春节，韦振在家过完节后就与老乡一起南下广东，进入顺德金纺集团，成为这家顺德纺织企业生产线上的一名卷布工人。“他给家里说待遇很好，干活时间比较长的老乡每月能挣四五千元，他也想攒钱给家里建房子。”王先全说，韦振很少跟家里提起工作的事，也不经常给家里打电话。
今年8月，葡萄收获的季节，韦振请假回过一趟家，帮助父母摘葡萄。“他第一次跟家里说工作太辛苦，夜班比较多。”王先全说，家人叫韦振马上辞职，“他说签了三年合同，今年年底到期后就不再续签”。工友魏军说，从家里回来后，韦振就开始倒计时辞职的日子，没想到却是在给自己的生命倒数。
AⅡ12-13版 统筹：南都记者 欧阳少伟
采写：南都记者 何奎山 欧阳少伟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