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北京市海淀区黑龙潭路上，鄂“FE1067”一路狂飙，不到5公里，连闯4个红灯。
这是一辆载重20余吨的罐车，前车牌和车尾沾满泥土，车身隐约可辨喷着硕大的“洒水车”字样。
10日0时20分，鄂FE1067罐车从“六里屯垃圾填埋场”开到后厂村路和西二旗桥交口，将一车“垃圾汤”（垃圾渗沥液）排进市政管道，恶臭伴着“哗哗”声迅速弥漫了四周。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近日六里屯垃圾填埋场内驶出多辆鄂牌大罐车，于晚上近10时至凌晨1时向市政管道偷排渗沥液，工人称，日排量约200吨。
北京市排水集团、北京市市政市容委、北京市水务局等多部门表示，垃圾渗沥液是垃圾在分解等过程中产生的污水，必须经过污水处理达标后，才允许排放，偷排渗沥液将面临严罚。
警察遇到伪装“洒水车”
鄂FE1067不止一次进入公众视线。4月8日那天，它几乎一整天都停在肖家河桥下。
它是被城管扣下来的。
8日凌晨1时，新修的海淀区东北旺西路北延长线上，鄂FE1067停在马路中间，对着路中间的市政井口排放液体。
打着双闪的鄂FE1067引来了巡逻的海淀区民警。民警认为这辆车影响了交通。
走近后，一名民警看到鄂FE1067在排污，遂上前询问，司机忙把井盖盖上。
巡逻民警在现场控制了这辆车，并拨打城管热线。民警说，他们还拨打了北京市环保热线和交管部门电话，要求处理。
北京市环保热线告诉巡逻民警，这件事涉及外地车辆，不是北京的，管不了。
“可这影响的是北京啊？”一名民警描述，在等待各监管部门的期间，鄂FE1067司机不停与人通话，一辆白色面包车随后驶来，看见警方在场，面包车迅速摘掉车牌。巡逻民警苦于对环境问题没有执法权，“我们只有不停向监管部门举报，一个小时后，城管执法人员才赶到。”
8日凌晨，现场的巡逻民警跟城管执法人员反映，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发现“洒水车”向市政井排污，在后厂村路，上地东路等多个路段，他们都发现过这种车就地排污。
经常在附近拉活儿的出租车司机老岳也证实，他也多次看到这种喷着洒水车字样的罐车在朝市政井里排污，臭气熏天，“我跟海淀区城管反映过，没人管。”
巡逻民警记得，当天，在城管的再三询问下，鄂FE1067司机才说，他们有一个车队，一共四五辆车，都在做这件事，他们往市政井里排放的是“垃圾汤”，来自六里屯垃圾填埋场。
到场的各方商量的结果是，排进市政井的“垃圾汤”，由鄂FE1067抽走交给污水处理厂。城管将鄂FE1067扣下，拖到肖家河桥下的海淀交通支队事故车辆停车场等候处理。
8日上午，新京报记者在肖家河桥下看到，海淀交通支队事故车辆停车场内，停着不少被扣下待处理的渣土车，鄂FE1067停在门外，直到当天下午3时30分，鄂FE1067都没动窝。
跟鄂牌车飞奔的“垃圾汤”
事实如这些伪装成洒水车的罐车司机所言，他们车内的“垃圾汤”来自六里屯垃圾填埋场。
4月9日晚，海淀区上庄路，六里屯垃圾填埋场正门前亮着灯，门左侧装有地磅，门口是放行车辆的岗亭。
21时45分，一辆罐车出现在正门准备驶出，果然是鄂FE1067。从车轮的吃重看，鄂FE1067载重不轻。
十分钟后，又一辆鄂牌罐车驶出。
鄂FE1067上路后，在高速奔行，转到黑龙潭路时，司机没有顾忌红灯，径直穿行，直至开到后厂村路和西二旗桥交口的一条偏僻辅路。
罐车在一个市政井盖旁停稳，司机下车后，先把手揣进口袋里，左顾右盼了一分多钟，然后，司机俯身熟练地拉开井盖，罐车上垂下的一条直径10多厘米的黑排水管对准了井口。
“哗哗哗”声传来，黑色的液体顺着黑管向下倾泻，井口白沫四溅，恶臭迅速弥漫四周。七八分钟后，黑管沥出了最后的液体，司机跳上车，鄂FE1067快速消失在黑夜里。
鄂FE1067排污完毕后，另一辆鄂牌车赶到，接着排污。
新京报记者一路跟随鄂FE1067，它驶回了六里屯垃圾填埋场。
9日晚接近11时，新京报记者发现一辆牌照为鄂FE1095的罐车驶离六里屯垃圾填埋场，这辆车选择的不是鄂FE1067行走的路线。它驶上了北清路，时而逆行，时而转弯，发现后面有车跟随，鄂FE1095在永丰路上急转弯，然后驶进路灯昏暗的路段。
最终，新京报记者在后厂村路和西二旗桥交口的偏僻辅路，发现鄂FE1095，它已开始往污水井里排污。
鄂FE1095驶离后，新京报记者揭开被排污的市政井盖，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井内溢着白色泡沫。记者用细绳将清理干净的矿泉水瓶吊下取样，粘在瓶身上的污水溅在皮肤上，立刻感到灼烧。
就在记者取样时，一辆黑色捷达车从黑影里驶出，来回行驶观察。记者开车驶离现场，黑色捷达紧急发动，试图阻停记者车辆，跟随一段距离后，黑色捷达才掉头离开。
9日晚9时45分至10日凌晨1时左右，3个多小时，先后有四辆外地牌照的罐车运送了7车渗沥液，排进了后厂村路和西二旗桥交口辅路的市政井里。
深夜灌装百吨污水一小时运出
9日晚上11时左右，鄂FE1067驶回六里屯垃圾填埋场。在门口，司机把车开到过磅处称重，登记出入信息后驶离。
深夜，填埋场院内弥漫着一股酸臭味，在入口200米处右转，一辆车牌号为鄂F1Y953的罐车停在路边。该车当晚10时许曾与鄂FE1067前后来到西二旗桥底的一处污水井排污。
在鄂F1Y953罐车左侧，一个游泳池大小的密封池子嗡嗡作响，四周围着铁栅栏，立有“禁止入内”标识牌。
罐车的渗沥液与这座池子密切相关。
池子入口处，停着另外两辆罐车，大小与鄂FE1067相当。两根口径约10厘米粗的黑色软管从池子顶部伸出，长10米左右，通过铁柱固定，管口悬在半空。一辆空的罐车驶到池子入口处，黑色软管的管口便插入罐车顶部。
约20分钟，罐车顶部便流出白泡，顺着罐车流到地面，酸臭味立即四散。池子边上一位戴着口罩的工人关掉阀门，司机爬上车顶，移开黑色软管。随后罐车便过磅、填单，驶出填埋场。
9日晚11时到12时，一个小时内，有4辆空罐车来到池子前，灌满后驶出填埋场，约运出百吨渗沥液。
据现场戴着口罩的工人统计，目前每晚都有四五辆外地牌照的大罐车将池子里的渗沥液拉去“指定”地方排放。“指定”地点是哪儿？该工人称并不知情。
这名工人透露，“平均一晚有十来车渗沥液往外拉。”罐车容量最大的28吨，小的也有20吨，一辆空罐车灌满渗沥液，需要15-25分钟。每天总的渗沥液外排量达到200吨上下。
六里屯垃圾填埋场有专门的渗沥液处理设备，上述工人称，渗沥液量大，每天晚上处理不完的，便通过管道运输到这个密封池。再经由黑色软管，灌到罐车上，拉去“指定”的地方处理。“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
至于为何用外地车，该工人说，这些车标着洒水车字样属于特种车，加上都是晚上找些偏僻路段倾倒，一般不会被查处。
多部门对渗沥液直排说“不”
8日那天，往市政排水井倾倒渗沥液的鄂FE1067被城管暂扣后，不到一天，就被放出，然后又加入排污车队。
10日，海淀区马连洼城管分队工作人员称“放车”的理由是，向地下管网直排废水，不属于城管管辖范畴。
昨日，记者就渗沥液的排放监管问题分别咨询了北京市排水集团、北京市市政市容委、北京市水务局，这些部门均表示，垃圾渗沥液为高超标污水，绝不允许未经处理直排市政管网。
10日下午，北京市排水集团一位王姓巡查员表示，垃圾填埋场在排放渗沥液等污水时，必须先通过检测，达标后取得排水许可证才可将污水排进市政管道。
同时，污水排放不需要经过罐车运输，而是有专门的地下管道，直接将垃圾场的污水排放到污水井，“像这样用标识着洒水车的罐车将渗沥液拉出去，排放到市政管道是不允许的，中间肯定有猫腻。”
他表示，此前曾发现部分企业、小区雇用外地车进行违规排污，如发现垃圾填埋场违规排污情况，会上报市水务局，责令整改违规单位，逾期不改正或造成严重后果，还会罚款。
另据《城镇排水与污水处理条例》规定，城镇排水与污水处理设施覆盖范围内的排水单位和个人，未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将污水排入城镇排水设施，或者在雨水、污水分流地区将污水排入雨水管网的，由城镇排水主管部门责令改正，给予警告；逾期不改正或者造成严重后果的，对单位处10万元以上20万元以下罚款，对个人处2万元以上10万元以下罚款；造成损失的，依法承担赔偿责任。
偷排背后的经济账本
北京市环卫部门一名专家介绍，渗沥液（又名渗滤液）俗称“垃圾汤”，是生活垃圾在分解过程中产生的一种高浓度有毒有害液体，其中含有致癌物。
限于设备和技术能力，普通污水处理厂难以处理渗沥液。北京的阿苏卫、六里屯等垃圾填埋场都建有专门的渗沥液处理车间，经过处理后的渗沥液才能排放。
地下水研究专家陈有监博士也表示，如果每天200吨的渗沥液直接排入市政管道，哪怕是污水井，也肯定会超出水体负荷，污染地下水。
据六里屯垃圾填埋场及海淀区市政管委官网数据显示，目前六里屯垃圾填埋场内有两座渗沥液处理设施，350吨/日的渗沥液处理设施2005年投入运行，2014年10月30日，总投资8501.06万的渗沥液扩建项目完成竣工环保验收，并开始正式运营，这座设施的日处理渗沥液能力是550吨。
根据以上数据，六里屯垃圾填埋场两座渗沥液处理设施的日处理能力在900吨。
六里屯垃圾填埋场官网上公布的数据显示，2015年3月2日-3月8日，该填埋场处理渗沥液5226.4吨。综合3月份一个月的数据，该填埋场日处理渗沥液从未超过800吨。两个车间并没有满负荷运转，那他们为何要直排？
“渗沥液偷排背后还有一笔经济账”，国内一位不愿意具名的垃圾场负责人透露，按目前国内渗沥液排放标准来计算，一吨的渗沥液要处理成达标的水体排放，化学物质、工艺等成本是40元左右，北京的还要更高。按其估算，每天200吨的渗沥液直接排放，一年至少节省280万。
六里屯垃圾填埋场今年3月至4月初垃圾处理情况
3月2日—3月8日
垃圾处理量：15348.3吨
沼气处理量：605482立方米
渗沥液处理量：5226.4吨
3月9日—3月15日
垃圾处理量：16557.42吨
沼气处理量：602654立方米
渗沥液处理量：4806.6吨
3月16日—3月22日
垃圾处理量：17062.46吨
沼气处理量：607030立方米
渗沥液处理量：4946.10吨
3月23日—3月29日
垃圾处理量：17032.28吨
沼气处理量：594109立方米
渗沥液处理量：5317吨
3月30日—4月5日
垃圾处理量：17364.42吨
沼气处理量：484692立方米
渗沥液处理量：5290吨
数据来自：六里屯垃圾填埋场官网
A08-A09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吴振鹏 张永生
A08-A09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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