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级的“中字头”,官方调调的“文件”,“中华医院管理协会”“中华医院管理学会”……这些欺世盗名的山寨协会大行其道背后,是一套犬儒的利益链。
拉几家名医院挂名收钱,基层医院交钱买荣誉傍大牌,所有人都清楚内情,但谁都不愿说破——而最后受骗埋单的,无疑是分不清真假的患者。
已提交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的《境外非政府组织管理法》,或将终结离岸社团监管无法可依的状态。
“鉴于贵院在医疗技术水平、学术交流、行业研究等领域的影响力,特邀请××医院为中华医院管理协会理事会副理事长单位,××同志担任理事会副理事长。”
2015年末,不少医院院长的办公桌上,多了封邀请函。它发自一家名为“中华医院管理协会”的机构,抄送:各省、自治区、直辖市”的字样、落款的公章,看上去和正规国字头行业协会的红头文件几乎毫无二致。
字里行间的调调,更是像极了官方文件——协会是“通过政府注册登记的社会组织”,“立足于我国医疗管理建设发展事业机构,共同搭建我国医院之间交流互动平台。多年来,协会围绕卫生行政主管部门的工作任务,做了大量工作。”
协会网站的醒目位置,放着“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专题,“国家卫计委党组召开2015年度专题民主生活会”,是最新的头条新闻。协会下属,“办公室”“秘书处”“培训部”等机构一应俱全,还列有九大专业委员会。而展示的合作理事医院,几乎无一不是国内顶级。
“该不会是中国医院协会的下属机构吧?”一些院长犯起了嘀咕。“中国医院协会”是卫计委直属的全国性医院行业协会。他们找到庄一强,这位原中国医院协会副秘书长,求证邀请函的真实性。
“假的,别信。”面对这样的询问,庄一强总是用相同的答案回复。在微博上,他直指邀请函“有违常理”——正规协会的副理事长,不可能是发函邀请参会的。
“第一步邀请入会,第二步就会问你要钱了。呵呵。”他用调侃的语气将此事贴上微博,引来不少网友围观。
顶着“中华”光环的“中华医院管理协会”,究竟是全国性正规行业协会,还是欺世盗名的山寨机构?在其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医院管理建设的“交流平台”
直到今天,合作者们依然选择相信,中华医院管理协会是家“正规”的机构。理由很简单,在其举办的会议上,能见到不少正儿八经的三甲医院领导。
慎格医院管理(上海)有限公司曾与协会合作过两次。2015年11月,总经理韩金魁还受协会邀请,参加了“2015中国医院创新管理论坛暨公立医院改革与发展峰会”。会议由“中国医院管理研究院”主办。
“来了不少公立医院的,还有几个三甲医院领导上台发了言。”韩金魁回忆,会议的主题是“新形势下医院创新管理和公立医院改革与发展”,包括大庆油田总医院院长孙启玉、福建省龙岩市第二医院院长卢穗万、洛阳市妇女儿童医疗保健中心党委副书记郭俊惠在内,多位医院领导参加了会议。
“如果真是山寨协会,三甲医院领导会来吗?他们难道没有警觉性吗?”韩金魁反问。
浏览协会网页,不难发现,类似的交流会议,至少从2009年11月起,协会每年都会不定期举办;组织医院领导到港台地区参观考察,也几乎成了每年的“规定动作”。
根据工信部中国电子信息产业发展研究院的统计,预计到2020年,中国医疗健康产业总规模将超过8万亿元。与此相对应的,却是略显落后的医院管理水平。医改政策如何执行、医院发展何去何从,医疗机构,尤其是基层和民营医院,迫切渴望得到医院管理方面的交流与培训机会。
旺盛的需求,让医院管理咨询成为快速成长的新兴行业,也让中华医院管理协会获得了生存土壤。
在协会网站上,中华医院管理协会部分活动常被描述为和某官方机构或协会“联合举办”。
2012-2013年,协会分别举办了第三、第六和第七届“海峡两岸医疗机构对口交流与合作发展论坛”。通知写着论坛由“台湾两岸医疗事务交流协会邀请,中华医院管理协会与其共同主办”。
“台湾两岸医疗事务交流协会从没有合作举办过这样的会。”该协会会长吴一昌明确表示,协会期待两岸间密切的交流活动,但前提是合法、公开。
吴一昌随即向中华医院管理协会交涉,对方解释,活动是由台湾方面主动联系的,对此并不知情。不过一天后,当吴一昌再次浏览网页时却发现,“台湾两岸医疗事务交流协会主办”的字样已难觅踪影。
“协会”其实是企业
中华医院管理协会自称,是“由依法获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的各级各类医疗机构自愿组成的行业性、非营利性的群众性团体”。但实际上,这是家在香港特区注册登记的企业机构。
协会的登记证号码最先“露了马脚”——这是个商业登记证号码。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商业登记册内的资料,发现协会实为私人股份有限公司——“中华医院管理集团有限公司”的分行。
分行即分公司之意,它依附于总公司,没有独立的法人地位,所有的账目编入总公司,由总公司对外承担法律责任。
输入002和003的分行号,还能检索到另两家分行——“中国医院管理研究院”和“中国标准化科学研究院”。
“中国医院管理研究院”和“中华医院管理协会”高度相似,同样自称行业性、非营利性研究机构,服务内容包括为政府有关部门制定政策、法规、标准、规范提供必要的科学依据,也为两岸三地的医院管理实践服务,提供岗位培训、管理咨询、学术交流、组织考察等工作。
“中国标准化科学研究院”亦以非营利性社团组织标榜,自称由国内外企事业单位、科研院所、社团法人单位及个人工作者等自愿组成,专门为各类企业提供专业化、实用性强的高品质标准化培训。
不过。网络上,两家机构的信息寥寥无几,占据了大半屏幕的,是另两家名称极为相似的正规行业协会——“国家卫生计生委医院管理研究所”和“中国标准化研究院”。前者是卫计委直属的科研机构,后者则是国家质检总局的直属事业单位。
“中国医院管理集团有限公司及其分行,不在警察牌课照社团注册或豁免注册的名单内,不享受作为慈善组织的免税资格。”香港警务处社团事务处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换言之,这几家机构并非其声称的“非营利组织”,而是批量生产的“山寨协会”。
中国医院管理集团有限公司登记在香港九龙旺角花园街2-16号好景商业中心2309室。南方周末记者通过谷歌搜索发现,在相同的地址,还注册有包括中国风水研究院、中国先锋作家出版社、中美国际抗衰老产业集团有限公司在内的数家公司。
而公司的法定秘书——香港港盛会计秘书有限公司亦注册于此。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当地一家代理注册公司。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事实上,2008年5月13日中国医院管理集团有限公司注册时,并非此名,而叫“德昀国际商务集团(香港)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为香港公司注册最低限额的一万港币。当年10月10日,原公司董事杨平辞职,由中国安徽籍的王晓道接替董事,持股100%,该状况延续至今。同月17日,公司正式更名为“中国医院管理集团有限公司”。
在内地,王晓道也有头衔——华医盛康(北京)医学研究中心(以下简称华医盛康)的法定代表人。该公司的主营业务,同样包括医院管理服务和会议服务。
华医盛康和“协会”“研究院”的关系,更像是左手倒右手的游戏。作为医疗管理咨询公司,华医盛康曾多次承办“中国医院管理研究院”和“中华医院管理服务协会”主办的会议。
但有意思的是,最初与南方周末记者接触时,王晓道自称并不了解中华医院管理协会,“协会具体有多少人、如何操作,我不太清楚。”
面对追问,王晓道才终于承认,“确实参与了这些机构的活动。”因考虑到直接以公司名义举办此类会议不太合适,他采取了协会、研究院主办,公司承办的方式。
至于为何要在香港注册以“中华”“中国”打头的公司,他的解释是“内地注册太费劲”——根据《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的相关规定,全国性社会团体的名称冠以“中国”“中华”“全国”等字样的,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经过批准。
“我们既没打着任何正规行业机构的招牌推广,也从未强迫医疗机构加入其中。”王晓道说。
山寨协会“生财路”
“香港注册的总公司需带有‘有限公司’字样,而分行取名自由,”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NGO研究所所长邓国胜介绍。一些内地人士通过香港企业的分行设立协会、研究中心,主要目的就是方便在内地宣传,“给人一种非营利性机构的感觉,以此赢得消费者信任”。
王晓道名下的一众山寨协会即为如此。门户网站“健康界”曾披露,要想参加中华医院管理协会的考察活动,前提是先入会,“5年任期内缴纳会费2万元”。
“交一万或几千块钱,就能获颁理事单位的牌。受邀参会的医院大多是理事单位。”韩金魁也曾听人说起过。
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参加过协会活动的洛阳市妇女儿童医疗保健中心,求证医院与协会的关系。院办工作人员表示,医院确实收到过参会邀请函,但以“书记正在开会”为由,截至发稿亦未安排采访。
对于“花钱买称号”的说法,王晓道明确否认:“我们会根据医院规模、床位数、是否有负面信息等指标,综合评价医院能否成为理事会员。”
协会官网显示,包括北京协和医院、上海长征医院在内的数家三甲医院和二级医院,都是副会长单位成员。
“我们从未加入过这个协会,他们冒用了我们的名字。”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宣传科答复。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协会的副理事长。至少在我的任上,医院没有加入过协会。”无锡市第八人民医院院长严于兰说。
王晓道对此解释,部分资料是网络部员工从医院官网上扒的,“不合规之处会整改”。
“这种听起来响亮、实则毫无含金量的奖项,主要客户可能还是基层医院、私立医院或个体医疗机构。”西南地区某三甲医院一位不愿具名的宣传科工作人员说,公立医院对经费支出管理较为严格,大额会议费、培训费都需明确用途,而私立医院对资金的检查则宽松得多,他们也需要靠这些噱头吸引患者。
山寨协会拉几家名医院挂名收钱,基层医院交钱买荣誉傍大牌,所有人都清楚内情,但谁都不愿说破——这正是此种协会大行其道原因所在。
山寨机构的另一牟利方式,是举办会议。公开资料显示,协会举办的会议,已遍布广州、深圳、南京、杭州、郑州、青岛、太原、长春等城市。
与中华医院管理协会合作过的慎格公司、济南诚创管理咨询有限公司,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会议筹备基本是由己方完成”,对方主要起协助作用。
“我们主要借他们的影响力吸引参会者。”韩金魁称,协会主要起到“挂名”的作用,方便用此招牌进行宣传。
会议所得收入,双方“互利共赢”。在韩金魁看来,合作纯属“愿打愿挨”,“现在这个社会,本就是大家各取所需嘛”。
离岸社团,还能逍遥多久?
这并非是第一家遭到曝光的山寨医疗协会。2014年,央视《焦点访谈》曝光过另一家山寨医疗机构——“中华医院管理学会”,学会以评奖为名,向参会医疗机构贩卖奖牌,仅2014年年会就敛财近千万元。颁奖当天,甚至还有多位曾在相关主管部门任职的领导前来助阵。
“凡是拉大旗做虎皮、打着政府名义开展活动的,十之八九都有问题。”民政部民间组织管理局局长詹成付向南方周末介绍,中央八项规定以来,政府部门一般不再与社会组织合作开展活动,也不会出席社会组织开展的颁奖、盛典、评奖等活动,“民政部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发通知,绝不允许社会组织打着政府机关的旗号。”
“李鬼社团”在其他领域同样存在。
2012年,央视“3·15”晚会曝光了“中华学生爱眼工程”。这家在香港注册成立的有限公司,自称是致力于保护青少年视力健康的公益组织,实际却通过免费眼镜片吸引眼镜店加盟,再针对学生进行镜架及其他相关产品的高价销售,谋取巨额利润。
2014年,公安机关成功侦破“食品专家”董金狮涉嫌敲诈勒索案。十多年来,董金狮挂着“国际食品包装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的名头,而这同样是家在香港注册的“野鸡协会”。
詹成付这样概括“李鬼社团”的共同特征——未经民政部门依法登记,擅自在境内吸纳会员、开展活动,名称与依法登记的协会、学会相似,容易造成视觉混淆的离岸社会组织。
海南医学院附属医院常务副院长郝新宝曾向卫计委和中华医学会举报过一家医疗领域的山寨协会。不过,举报信息发出后,却没了下文。“一是没精力,二是不好管,很难找到他们。”他揣测。疑惑是,协会的行为算违法吗?如果违法,如何处罚?
“李鬼社团非法活动乱象频发,说明在社会变革时期,对社会组织从登记到事中、事后监管的法律法规和相关制度还有不完善之处,让一些企图非法牟利之人有空子可钻。”詹成付说,需要多策并举,让“李鬼社团”寸步难行。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NGO研究所所长邓国胜亦表示,我国现行的社团管理相关规定,还未能将境外注册的离岸社团纳入监管。
离岸社团在内地通常有三种生存方式——社会团体、民办非企业组织和基金会。目前,共有三部针对社会组织管理的行政法规,其中《基金会管理条例》已允许基金会在内地设立分支机构代表处;而对于社会团体和民办非企业组织能否在内地开展活动,《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和《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管理条例》并无明确规定。
不过,“无法可依”的状态或将终结。2015年4月,第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四次会议审议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外非政府组织管理法(草案二次审议稿)》。
草案第五十七条规定,“未经登记或者未取得临时活动许可,以境外非政府组织、境外非政府组织代表机构名义开展活动的,将由设区的市级以上人民政府公安机关予以取缔;没收非法财物和违法所得;对直接责任人员给予警告,情节严重的,处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五万元以下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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