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格案平反13个月：从等待到失望

图说：呼格吉勒图父母的微博，对追责结果不满

　　昨日（1月31日），内蒙古有关部门发布公告称，“呼格吉勒图案经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改判无罪后，有关机关和部门迅速启动追责程序，依法依规对呼格吉勒图错案负有责任的27人进行了追责。”

　　追责结果中，除了时任呼和浩特市公安局新城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冯志明因涉嫌职务犯罪依法另案处理，26人均为行政记过或警告处分。

　　简短的874个字，没有处分的原因，没有案情的解释，只有简单的处罚和文字背后敷衍的态度。

　　上午（2月1日）得到消息后，呼格吉勒图母亲尚爱云的电话铃声没有中断过，她不断对每一位来电者讲述自己的心情——气得双腿发抖。

　　和搜狐《新闻当事人》栏目通话时，她刚刚吃过饭，“没胃口，气都气饱了”。自从儿子去世到现在，这位温声细语的母亲从未对未来如此坚决，她说，自己一定会申诉。

　　一、波折

　　上午7点半，李三仁和尚爱云夫妇渐渐回归平静的生活，被一通电话搅乱，来电显示呼叫人是大儿子昭力格图。

　　前一天晚上12点，昭力格图在网上看到关于呼格案追责结果的新闻，他既气愤又失望，“报告毫无人情味，描述极度简单，责任人犯了什么错误，违反了什么法律，都没有解释。”

　　彼时已是深夜，他怕打扰父母休息，也害怕追责结果让他们彻夜难安，凌晨2点多，他给《新闻当事人》发来短信，“失望，太失望了！”

　　3个月前，他和父母一起为呼格吉勒图迁了坟。这是家人多年来最大的心愿，之前的坟地留下了太多家人的泪水和旁人的白眼，父亲李三仁总觉得儿子躺在那里有些委屈。

　　在呼和浩特市30公里外的陵园，夫妇俩人花费15万元购买了一块新墓地。法学教授江平为呼格吉勒图撰写了墓志铭，“呼格其生也短，其命也悲……然以生命警示手持司法权柄者，应重证据，不臆断。”

　　2014年12月冤案平反后，李三仁和尚爱云心中的疙瘩终于解开。但10年的上访路，拖垮了他们的身体。现在的尚爱云肠胃不好，睡眠质量差，血压低的她时不时会头晕眼花。

　　这么多年，夫妇俩人受到了太多关注，也承担了太多压力，他们只想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

　　去年，尚爱云开始学习跳广场舞，按时接送8岁的孙女上学。她曾告诉媒体，“自从儿子被枪决后，我才知道生命是多么的重要，为了不再拖累我另外两个儿子，我要锻炼好身体。此外，更是告慰儿子呼格，妈妈不会让他担心。”

　　半年前，李三仁收养了一条白毛流浪狗，那是小区一户人家搬走后丢弃的。看着它奄奄一息，李三仁便抱回了家。

　　有了宠物狗的家平添了几分生气，李三仁换了沙发和茶几，把室内的墙又粉刷了一遍，原本有些昏暗的房间亮堂了许多。

　　冤案平反后，很多人主动找上门，有人希望把案件写成书，有人想改编电影电视剧，还有一些人希望夫妇俩能帮助向上级反映案情。尚爱云都一一婉拒，那时她唯一还记挂的，就是对呼格案办案人的追责。

　　2015年3月6日，十二届人大三次会议内蒙古代表团开放日上，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院长胡毅峰曾公开表示，呼格案再审程序启动并作出依法宣告无罪后，自治区成立案件追责工作小组，相关取证工作目前正在按程序进行。对案件办理过程中存在的违法违纪行为，自治区政府将依法依纪严肃处理。

　　在尚爱云心中，冤案都已经平反，追责是迟早的事情，“咱们现在依法治国，有错必究才能避免后来的冤假错案。”

　　没想到，他们等来的，是再次的气愤和失望。

图说：2015年11月12日，李三仁、尚爱云夫妇祭奠呼格吉勒图

　　二、命运

　　命运似乎一直在和李三仁一家开着玩笑。

　　出生在呼和浩特的李三仁是蒙古族，年轻时，他成为万千“上山下乡”大军中的一员，来到内蒙古的牧区达茂大草原，并在此和尚爱云结识并成家。

　　三个儿子也大草原上出生。李三仁给大儿子取名昭力格图，翻译过来大意是“希望孩子坚强、有毅力”，呼格吉勒图排行老二，在蒙语中，这个名字有着“大好前途”的寓意，为老三取名庆格勒图，李三仁希望孩子能聪明、有智慧。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这个家的全部生活轨迹。

　　1996年，儿子呼格吉勒图被认定为4•09毛纺厂女厕女尸案凶手，被判定犯流氓罪、故意杀人罪，处以死刑。从案发到行刑，仅用了62天时间。

　　这期间，一家人都未能与呼格吉勒图见过面。夫妇俩不理解，平时温和细心的儿子，怎么会突然变成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那时，李三仁一想到死去的儿子就会咬紧牙齿，47岁的他，一个月内牙齿全部掉光，乌黑的头发也变得灰白变白。而尚爱云则是没日没夜地哭。三儿子庆格勒图因为成为“流氓杀人犯”的弟弟，整天抬不起头，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从那时起，李三仁养成看法律类报纸期刊的习惯。在庆格勒图看来，父亲是想通过读报来学习法律知识。

　　2004年的一天，李三仁拿着一份刊登有聂树斌案的报纸，报道中提到聂树斌被执行死刑多年后又出现另一个“真凶”王书金。他把报纸递给庆格勒图，意味深长地说，说不定哪一天你二哥的案子也会有另一个认罪者冒出来。

　　庆格勒图没想到，父亲竟一语成真。

　　2005年赵志红落网，在审讯中，这个弯眉、三角眼、脸上总是似笑非笑的杀人犯，承认自己才是4•09毛纺厂女厕女尸案的真正凶手。

　　那一刻，夫妇俩觉得天塌了。他们觉得对不起儿子，要替子申冤，俩人成了内蒙古高法门口最常见的面孔。

　　每年，他们都会坐火车一路摇摇晃晃到北京，住在北京南站周边阴暗的地下室，没有门路，只好从骗子手中买来中南海、政法委等部门的邮寄地址。昏暗的灯光下，李三仁一笔一划地写下地址，把材料一封封寄出。

　　庆格勒图在采访中说，常常父母出门上访时，自己偷偷跟在后面，“有时去北京，我就买同一趟车其它车厢的车票，偷偷看着他们，生怕他们出什么事情。”

　　年复一年，李三仁寄出的材料石沉大海。那时，新华社内蒙古分社记者汤计得知呼格吉勒图的案情，便连续书写多份内参上报，中央领导为此多次批示要求“厘清事实”。

　　在众人呼吁和媒体关注下，事情终于有了转机。2014年10月30日，针对呼格吉勒图的法律重审程序开始启动。当年12月15日，内蒙古自治区高院对其子呼格吉勒图故意杀人、流氓罪一案作出再审判决，宣告呼格吉勒图无罪。

　　2015年对于李三仁一家是难得平静的一年，冤案平反后，俩人心中的疙瘩终于解开，他们盘算着，等追责结果公布，就可以迈过这道坎了。

　　三、气愤

　　对于平反，尚爱云觉得正义虽然迟到，但终归没有辜负。但对于短短874个字的追责报告，她无法接受。“因为他们办错案，活生生一条人命没了，怎么能只是警告、记过呢?”

　　她本以为，内蒙古公检法系统应该有相关人员被撤职、判刑。她告诉媒体，“现在有人偷几只鸟都有可能被判刑，为什么我儿子被错误枪毙了，都没有一个人撤职或者判刑呢?”

　　她同样不满内蒙古相关部门公布追责结果的方式。

　　此前，她曾多次去内蒙古公检法询问处理结果，得到的答复都是：结果出来了会第一时间通知。苦苦等了1年多，一家人还是通过网上得到的处理结果。

　　曾经经历呼格吉勒图被逼供的闫峰，对追责结果同样无法理解。

　　1996年4月9日，和呼格吉勒图一同上班的闫峰，目睹了对方从发现女尸到报案后被警方带走的全过程。

　　闫峰曾告诉《新闻当事人》，他和呼格吉勒图被带到呼和浩特新城公安分局后，分别进入了两个审讯室。

　　那晚12点，闫峰听到隔壁审讯室传来桌椅剧烈挪动的声音，伴随着呼格吉勒图痛苦的呻吟声。“桌椅动一下，他就喊一声，断断续续的。”

　　第二天早上，闫峰看见呼格吉勒图蹲在审讯室的暖气管前，双手伸到背后铐住，头上戴着没有面罩的摩托车头盔，脸色发黑。“我经过的时候，呼格吉勒图用力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由于害怕，避开了他的眼神。”

　　闫峰说，这样的追责结果太简略了，“在审讯中到底有没有刑讯逼供？是谁刑讯逼供的？这些部分都应该说清楚。”

　　曾经代理呼格吉勒图案刑事再审的律师苗立表示，追责结果主体单位含混不清，只说了“有关机关和部门迅速启动追责程序”。

　　在为呼格案写内参的新华社内蒙古分社记者汤计看来，问责结果不是很理想，但相比于叔侄冤案至今仍未问责，内蒙古有关部门仍是有进步的。今天，已在监狱度过23年的陈满经过再审被宣告无罪，汤计说，这正是呼格冤案平反带来的积极影响。

　　但在他看来，内蒙古有关部门对于案情内容的宣传仍有问题。“呼格案已经被定性为冤案，为什么追责结果不再详细一点呢？冯志明被调查的新闻也已经见诸报端，为什么只用了一句话就带过？”

　　汤计透露，当年一审审理呼格案的审判长已经去世，当年一名参与案件办理的警察也已逝世，但这些内容都为被报道，也没有在追责结果中体现。《新闻当事人》检索相关资料，未发现网上有关该审判长去世的信息。

　　“他们在用最笨的方法，处理最重要的案件。”

作者：王晓 栏目主编：王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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