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地震40年:
最小高位截瘫者:轮椅上夺得36枚金牌
图:53岁的李冬梅在疗养中心(图片由李冬梅提供)
40年前的那场唐山7.8级大地震,让3817位高位截瘫者不得不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国外专家曾预测,这些截瘫伤员的生存极限是15年。如今40年过去,仍有900多名截瘫伤者健在。
李冬梅是其中最小的一位。地震发生时,她年仅13岁,身体健壮,是唐山市跳得最远、跑得最快的姑娘,有一个体育女兵的梦。
40年来,在唐山截瘫疗养院里,李冬梅从叔叔阿姨们的开心果一直成长为得过36枚金牌的残运健将。灿烂的笑容是她的标志。
但在漫漫长夜里,她也曾独自流泪,“毕竟想想一生就这么过去了”“但大家应该看到我们高兴”。
40年后,多数震后截瘫者已走完一生,最年长的一位享年90多岁。在世的900多位,依然怀抱伤痕,尽最大努力走过这一生。
伤痕:8秒钟改变了她的一生
整整40年过去了。然而,一提到唐山大地震,53岁的李冬梅的眼眶还是渐渐红了。
短短的8秒钟改变了她的一生。尽管以高位截瘫为代价,李冬梅也从没后悔过活下来——她这条命,是历尽艰辛才抢回来的。
“也就是因为灵活吧,要是不灵的话我可能也看不到今天了。”1976年7月28日凌晨的天摇地动中,李冬梅本能地跳下炕。还没跑到门口,3块3米多长、60多厘米宽的水泥楼板便当头砸下。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潜意识告诉她“睡吧睡吧”。但废墟外的一点点脚步声都让她极其敏感,她开始呼喊。爸爸和一个叔叔把她扒了出来。
她的头盖骨已经被掀开,头皮耷拉在眼睛上。为了让她活命,他们是生生把她抻出来的。“要不是被抻出来,我腿也不会断了。”
她还记得自己那一声嘶声裂肺的呐喊,“都不是人声了。”
半睡半醒中,她知道自己在帐篷里,两个阿姨哭着对话,“别给孩子喝水了,再喝就活不了了”“给孩子喝吧,还能活”。
她依稀感觉到自己在拖拉机上、在火车上,醒来时已经在邢台的医院。
爸爸原本要送她去河南郑州治疗,但走到邢台时她已经吐血昏迷了,于是她被从火车窗户拎进救护车。
等到她完全清醒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母亲和妹妹已经被天灾夺走,但她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双腿行走的能力。
李冬梅的脊椎被砸碎了,额头被砸得凹进去一块,她第一次听到了“重度截瘫”这四个字,脱离生命危险的李冬梅住进了邢台截瘫疗养院。
地震前,李冬梅正上初一,文化课成绩好,体育成绩也非常突出,曾经三破唐山市小学生跳远纪录,是唐山跳得最远、跑得最快的姑娘。她想当一个“体育女兵”,为国争光。
活下来了,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人生才是最难的。
“当时就是特别特别渴望着能走,”李冬梅说,“每天问我还能上学吗?我什么时候能上学?”
大夫告诉李冬梅:好好养着你很快就能上学。
她看了一部电影,里面有个运动员,也是不能走了,后来还是参加了比赛,她觉得自己也可能康复。
外面来的叔叔阿姨们跟医生交流比较多,李冬梅慢慢知道自己不会走了。但医生说,如果你训练的话,拄着拐也可以走,虽然恢复得很慢,一年只能长一点点,但你还是孩子,还有希望。
李冬梅拼命复健,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推着小车,吃饭前练吃了饭还练,中午练,晚上吃了饭还练。
1981年5月25日,唐山市截瘫疗养院开院第一天,李冬梅就来到了这里,一直住到现在。
截瘫者中,李冬梅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天真烂漫、还渴望能重新站起来的小冬梅也给大家带来了难得的欢声笑语。因为喜欢大声唱歌,她被称为“走廊歌手。”
当问李冬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自己真的不能走了?李冬梅很认真地说:“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接受。”
每次看到电视上的高科技,李冬梅都幻想,哪怕给自己弄成那种会行走的肢具,她也愿意。
要给李冬梅拍照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拨了拨额头的刘海,“你看我脸上的疤显不?两个眼睛也不一样大。”她想用笑容掩饰,但还是有些紧张。
只有说起后来的刻苦训练和体育竞技,李冬梅脸上才绽放出真正的快乐自信。
图:李冬梅在训练(图片由李冬梅提供)
再续体育梦
1984年,李冬梅的命运迎来了转机。第一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在安徽省合肥市举行,得知这个消息,她的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我是不是也可以参加残疾人运动会?”
机会真的来了。
1985年冬,截瘫疗养院院长说,唐山要在1987年举办第二届全国残运会,有教练来截瘫疗养院挑体育苗子。最终,李冬梅被选中参加了轮椅竞速。
入选之后,正好赶上三伏天。训练中总有人问李冬梅苦吗,“不觉得苦,因为自己心里有梦想啊,有梦想就有希望。”她说。
训练中最难受的是不能喝水——高位截瘫大小便不由自己,喝了水不能上厕所,麻烦别人。李冬梅只能看着别人喝水,忍着焦渴。训练完,从体育场摇着轮椅回到疗养院,拼命灌水。
1987年的伤残人运动会在唐山举行,李冬梅一举取得了800米轮椅竞速的金牌,也是大会的首枚金牌。“当时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
心里的灯一下子又亮了起来。
接下来的三十多年里,李冬梅陆续开始训练掷铅球、铁饼和标枪,直到2011年,还作为大龄队员参加了羽毛球。
李冬梅训练起来太拼,练习手臂力量只能躺在凳子上举杠铃,双肩受伤,两只胳膊总是被挤得青一块紫一块。
1988年,代表中国参加日本轮椅马拉松比赛,在日本训练,轮椅不合适,训练时心又急,李冬梅把尾骨都磨坏了,现在还有疤。“我们这样的人下肢没有知觉。磨坏之后,就怕得褥疮。”
而为了在疗养院训练投掷铅球铁饼时尽量不麻烦人,李冬梅想办法在特制投掷物上打上孔,拴上绳,扔出去后自己再拽回来。但扔标枪有危险,会伤到自己,必须得护士们帮忙捡。练习羽毛球,也是和护士对打,“他们晚上下了班还要陪我训练,真的很辛苦。”
1987年摘取首枚金牌后,李冬梅相继参加了1988年日本轮椅马拉松比赛、1989年加拿大国际轮椅田径锦标赛、1994年北京远南运动会、1999年泰国远南运动会、2000年悉尼残疾人奥运会等大赛。共在轮椅上收获了42枚奖牌,金牌36枚。这些成绩让她每次提起,脸上都闪闪发光。
“我为自己写了一句话:既然大地重新塑造了另一个我,就一定会让我重新屹立在这个世界上。这句话一直激励着我自己。”
除了自己运动,李冬梅也带领叔叔阿姨们锻炼。她发明了一套活动上肢的健身操,20分钟,26节,每天带着大家一起做操。做操的时候,围成一圈,由李冬梅喊1、2、3、4。
目前年龄最大的“追随者”包团长已经80多岁,偶尔不能出席还跟李冬梅请假。地震前是唐山市话剧团团长,大家依然喊他包团长。
唐山大地震40周年纪念日前一天,包团长刚生完一场病,躺在床上。和李冬梅聊天,他说:“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这些人啊,锻炼好自己的身体,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
图:残疾人小乐队在演出(图片由李冬梅提供)
“应该让大看到我们高兴”
40年前的地震,唐山一下多了3817名像李冬梅一样的高位截瘫病人。曾有国际卫生组织专家预言,这些截瘫伤员的生存极限是15年。如今40年过去,据唐山市网络处提供的资料,仍有960名截瘫伤者健在。
几十年来,他们怀抱心底的伤痕,努力面带笑容,陆续在疗养院走完生命全程。
杨震军在唐山截瘫疗养院已经工作了20多年,刚来的时候她才25岁。出生于地震后第三天,杨震军从小听着地震的故事长大,但真正面对这些刻着地震伤痕的人,她还是被他们对生命的渴望、乐观的精神打动了。每次遇到什么挫折,她反而要去想想这些叔叔阿姨,给自己打气。
但她能留意到,截瘫者们会有情绪的微妙变化。变天时候,他们会不由地有些紧张,担心又要地震了。生病时,他们会更为脆弱,流露出孤单感。上了年纪越来越行动不便的,则担心自己以后完全动不了了怎么办。
开心果李冬梅也有低落的时候。有一次她得了阑尾炎,特别痛,说不想活了。杨震军说,大地震你都过来了。
“有时候她们总说,看到你特别高兴,我说确实是,实际我们有时候关上灯的时候,也会流泪,想想毕竟一生就这样过去了。但我们应该尽量让别人看到我们特别特别高兴,为什么?”杨冬梅说,“我们的护士们对我们这么好,院长们也对我们这么好,外面的人来看我们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也应该看到我们高兴。所以别人老说我特别阳光,实际我有时候也很脆弱,人都有脆弱的一面。”
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是李冬梅们最大的自尊。
在疗养院里活到90多岁的赵奎英老太太,临终之前对护士们千恩万谢,她还按照捐款名单上的名字,把自己生病时大家捐的款一个个退了回去。
老人一个个离世,护士们会为他们擦洗身体,换上新衣,送他们走完最后一程。
曾经有各种各样的际遇,地震后都成了一样的人。截瘫者们抱团取暖,把阴影埋在心底,在缺憾中努力重活。
和李冬梅一样,曾经的部队文艺兵姚翠芹也有过美丽梦想。那时她刚从部队转业到银行工作,喜欢跳舞。
不能舞蹈后,她开始写作,并出版了几本书,她写道:“‘七•二八’既是我的蒙难日,又是我的再生日。说蒙难日是它毁灭和断送了我人生所有的美好向往与幸福;说再生日是我没有随那无辜的24万生灵一起消失,就证明我的生命从那时起已摆脱了死亡,获得了再生!”她被大家称作“唐山张海迪”。
图:截瘫伤员到北京游览(图片由李冬梅提供)
也有人在截瘫中心结为连理,相互扶持。
1991年7月25日,地震截瘫伤员举办了一次集体婚礼,十多对截瘫夫妻从疗养院搬进了康复村开始了新的生活。
杨玉芳和高志宏就是其中一对。这对地震前的大学生,携手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既有锅碗瓢盆,也一起朗诵诗歌。
每年7月28日,截瘫疗养院都会组织一些猜谜语、套圈比赛、集体吃饭等活动,帮助大家度过这一天。
今年的7月28日,大地震四十周年,院里组织去大地震纪念墙,对死难者寄托哀思。
然后,大家回到疗养院里,一起吃了顿饺子。(作者/张亚利、闫小青 编辑/王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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