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品冲绳

《香港凤凰周刊》（ID：phoenixweekly）记者／漆菲 发自冲绳那霸市、宜野湾市、名护市，东京.

　　9月16日，一场特殊审判的判决在日本福冈高等法院那霸支部被宣读。日本中央政府状告冲绳县知事翁长雄志，中央政府胜诉。

  为阻止日本政府将驻冲绳美军基地从现在位于南部的普天间基地搬迁到中部的名护市边野古，翁长雄志此前否决了其前任所颁发的相关填海建设的许可。法院认定，知事的行为违法。

  作为冲绳本土民选政治家，翁长雄志的失败意味着冲绳人反对美军基地的努力再次宣告失败——冲绳人希望美军基地离开冲绳，而不是从冲绳的一个地方搬到冲绳的另一个地方。这场略显拗口的奇怪判决，象征意味十足：日本中央政府坚定地站在美国一边，主动状告地方官员并获胜。而被美军基地滋扰数十年，未来也看不到解脱希望的冲绳，则沦为了牺牲品。

  冷战至今，日美军事同盟这个捆绑了世界第一与第三大经济体的军事同盟协定，无疑是美国东亚战略的支柱。同盟的重要联结点，便是位于冲绳的美军基地。醉人的白沙海滩之外，面积仅2249平方公里的冲绳最独一无二的特色，在于它还是一座基地之岛。137万人口的冲绳已显得相当拥挤，而驻扎于此的美军基地共有41处，占全岛面积的20%，集中了驻日美军74%的军事设施和60%以上的军事人员。在此驻扎的美军，与当地居民的人数比例达到近1:50，全球罕见。密集分布的美军基地无疑是实现美国在东亚军事存在的基石，但其数十年的存在也给当地民众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远眺位于宜野湾的普天间基地。

　　“愤怒已超越极限”

　　在这次审判前，一桩命案挑动了冲绳人的神经。

  4月28日，生活在冲绳县宇流麻市、20岁的冲绳女子岛袋里奈离奇失踪。5月19日，当地警方在一片杂树丛中发现了她的遗体。

  岛袋里奈身高152公分，是典型的娇小、甜美的冲绳女孩。长发披肩，柔和的刘海，冲绳式甜甜快乐的微笑，拍照时喜欢秀出一个甚至两个“剪刀手”——即使是失踪后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也是如此。当晚八时许，岛袋在用LINE告诉男友“我去跑步了”之后，行踪不明。

  根据岛袋的手机定位，警方排查过当晚经过这一地区所有车辆的通行记录后，在一辆属于美军的Y字车牌车内发现了她的血迹。5月9日，任职于冲绳嘉手纳美军基地电脑部门的文职人员肯尼斯·富兰克因涉嫌杀人和强奸致死遭到逮捕，尔后他对指控供认不讳。

  岛袋里奈的悲剧既不是开始，也不太可能是结束。冲绳县警方公布的资料显示，自美国向日本政府归还冲绳施政权的1972年末至2015年末，冲绳发生涉美军基地的犯罪案件共达5896件，其中恶性犯罪案件达574起，其中杀人26起、抢劫394起、纵火25起、强奸129起。仅从恶性事件来看，美军的犯罪率是本土人的二到三倍以上。

  琉球大学国际关系学者星野英一向《凤凰周刊》提供的一份美军侵犯冲绳女性名录中，详细记载了1945年4月到2012年10月被曝光的强奸事件。在美军登陆后10个月的日子，名录中用加粗字体写道，“冲绳各地都有女子生下美军士兵的孩子”。而在冲绳县政府基地对策课发布的2015年《冲绳的美军基地》名册中，光是记载2010-2014年五年内发生的恶性事件就达26页。

  岛袋的事件被曝出一个月后，6月19日，冲绳上演了近二十年来最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当天14时，冲绳县民大会在那霸的奥武山公园举行，据称有6.5万人参加了这场活动。炎炎烈日下，参加者统一举着“愤怒已超越极限”“撤走海军陆战队”等标语，远远望去，一片金黄。

  大会伊始，本土著名民谣歌手古谢美佐子登台，悠悠地弹起冲绳传统弦乐器—三味线，演唱自己的名作《童神》。这首摇篮曲在日本家喻户晓，这一刻却成为全冲绳对年轻生命逝去的哀悼。当她唱起歌时，会场气氛肃静下来，不少人拿出手帕擦拭眼角。岛袋的中学同学哽咽着说：“直到今天我还不能相信，总希望能在梦中见到她。”

2016年6月17日，冲绳民众为名护市被害女孩岛袋里奈举行追悼会。32岁的美军海军陆战队员肯尼斯·富兰克林因涉嫌杀害岛袋并抛尸而被逮捕。

　　来自边野古所在之地——名护市名樱大学的大四学生玉城爱登上讲台，谴责日本政府启动的“冲绳地区安全巡逻队”的举措： “仅仅通过增加警车加强巡逻、让民众学防身术就能保障我们的安全吗？军队的本质就是会剥夺人的生命，‘整肃纲纪、防止再次发生’这些古老的说辞非常幼稚，也没有任何意义。奥巴马总统，请你让我们从美国的统治下解放吧！我们不是奴隶，也是和美国人一样的人。”

  经常参加这类公开集会的《琉球新报》编辑局次长松元刚说，在冲绳，这样规模的集会每隔几年就会举行一次。十年前大部分还是亲身经历过冲绳战役、或者遭到过美军侵害的中老年人参加，现在有更多年轻人加入其中，有些年轻夫妻还带着孩子参加集会并登台演讲。“年轻一辈觉得，自己有爱人、朋友、亲人，因此，有责任来避免身边的人被卷入这些事件。”

　　被中央政府起诉的地方

　　尽管无论是美军的暴行，抑或当地的抗议活动，在“复归”之前便一直存在，但直到1995年一件惨剧的发生，冲绳美军基地才正式成为政治问题。当年9月4日，3名驻冲绳美军士兵强暴了一名小学六年级女生。尔后，8.5万人走上街头抗议，全日本为之震惊。

  “很多日本人直到那个时候，才第一次知道这个问题。”长期研究军事的冲绳国际大学客座学者屋良朝博向《凤凰周刊》介绍，“没有战争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让一个国家长时间进驻另一个国家的。但在冲绳，美军已经驻扎了70多年，这一方面也源于战后日本国内的混乱，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冲绳问题。”

  松元刚则提到，1995年之后，不管是哪个党派，都觉得基地不能再扩大了，大家达成了这个共识。“以前比较支持美军的人，此后也对基地产生了怀疑，并用严格的眼光来审视美日安保体制。”

  基地问题面前，冲绳传统的保守派和革新派不再存在，当地人甚至将这种情形称作“all冲绳”。

  1995年的强奸案给冲绳带来的震动极为剧烈，以至于威胁到基地乃至日美同盟的存在。次年12月，冲绳问题特别行动委员会开始围绕普天间基地的归还问题进行协商。

  位于冲绳岛中部的宜野湾市，距离首府那霸市仅有10公里，如今的西海岸地区以“冲绳会议中心”为核心，成为旅游、商业中心。然而，宜野湾市民二十年来最大的不安，就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普天间机场。它坐落在繁华的市中心，美国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更直呼其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基地”。2004年，从基地起飞的一架CH－53大型运输直升机在临近的冲绳国际大学坠毁，爆炸烧成一团火球。

  在宜野湾的嘉数公园高台，可以清晰地看到普天间机场——它置身于密集的居民区中，周边布满学校、幼儿园和其他公共设施。由于屡次发生事故和噪音扰民，1996年日美两国首脑达成协议，预计5-7年内将普天间基地全面返还给日本，但条件是将“归还”变为“替代”——也就是说，美军不会走，只是换个地方而已。

  替换地点最终被锁定在名护市的渔港边野古。2001年底，日本中央政府和冲绳地方政府达成协议，在距陆地两公里的珊瑚礁上填海、建设新的“边野古美军基地”。美方因此同意把约半数的8000名陆战队员移驻关岛，并将部分基地的飞机移至山口县岩国基地，以减少冲绳居民的负担。

  之所以会选在此处，据名护市政府企划部的仲间进一郎介绍，从已有的基地数量来看，名护市在全冲绳排名第三，“这里光是基地面积就超过整个宜野湾市，所以日本政府想把普天间基地转移过来，也是因为这里的空间较大。” 但“搬迁”与冲绳人“搬出”的目标相去甚远，边野古基地兴建计划不断面临阻挠。

  2004年，那霸防卫设施局开始初步勘察时，反对派组成人墙封锁了道路。当防卫设施局企图在夜里工作时，抗议者们开始夜以继日地监视灯塔。

  此后，多方讨价还价，从2006年的《路线图协议》、2009年的《关岛协议》，再到2010年鸠山由纪夫的民主党政权和奥巴马政府达成的《2+2协议》。

  2009年，边野古的民众一度迎来希望的曙光。当年众议院选举期间，鸠山由纪夫所在的民主党表示，支持冲绳县民众将普天间美军基地迁走的要求。鸠山当选首相后，也多次称会在2010年5月底前解决普天间的搬迁问题。

  彼时，基地的搬迁与否，成为日美之间搬上桌面的分歧。日本朝野态度罕见之坚决，奥巴马政府的恼怒也不加掩饰。然而，随着期限的日益临近，鸠山的态度变得模糊起来。

  在美方的压力下，普天间问题造成日本社民党退出联合政府。2010年6月，执政仅8个月的鸠山被迫辞去首相职务，含泪折戟普天间。

  2013年12月，时任冲绳知事仲井真弘多批准了普天间机场搬迁至边野古地区的计划。但到了次年11月选举时，翁长雄志反对该计划，获得支持并当选知事，但他也因此遭到中央的冷落，据说几次到东京都进不了首相官邸。2015年8月，日本政府在民众的强烈反对下曾停工一个月，与冲绳县政府协商，最终以破裂告终。同年9月中旬，政府继续重启边野古的建设作业。

  为了加快推进普天间机场的搬迁，今年7月22日，日本政府再度向福冈高等法院那霸支部提起诉讼，要求认定冲绳县知事翁长雄志不遵从中央政府纠正指示的行为“属于违法”。这也是3月曾达成法庭和解的中央政府与冲绳县再次对簿公堂。

  一度稍显沉静的美军基地县内搬迁之争，也日趋激烈化。据报道，当时日本政府方面出庭者包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外相岸田文雄、防卫相中谷元等三大政要，绝对是日本国内的罕见现象。

  在8月5日举行的首次法庭辩论中，翁长不惧中央权威批评称，“中央政府无视冲绳民意，将冲绳的基地负担固定化。强行推进新基地建设远非民主国家应有的姿态。”对此，日本政府坚称，要排除普天间的危险，边野古的填海工程极为必要。“在前知事承认这项工程是合法的情况下，现任知事却完全反悔，只会让1996年日美之间达成的协议成果归零，也会给日本带来外交和防卫方面的消极影响。”

  不过相对于名护市的抗争意识，渴望尽早摆脱普天间的宜野湾市，则无疑更倾向于中央政府的决定。美日重压之下，冲绳内部局势慢慢有些诡异。

  “宜野湾市的普天间机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飞机场，这是全冲绳人的共识，理应关闭。但边野古新建设的飞机场据说建成后会有100-200年的使用期，那意味着其将成为半永久性的基地，这同样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对于县内的分歧，边野古新址所在的名护市市长稻岭进向《凤凰周刊》直言，“宜野湾市长虽然没有指名说要将基地搬迁去边野古，却说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某种意义上，他们和日本政府是同盟关系。”

  研究日本问题的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亚太研究中心教授加文·麦科马克（Gavan McCormack）认为，边野古对华盛顿包围中国和朝鲜的战略至关重要。“这处所谓的替代设施是一处陆海空基地，拥有自己的深水港。修建它的目的，是在21世纪将其作为美国在东亚陆海空军的最大中心。”

　　美军看管下的“战争国家”

　　若以冲绳县首府那霸为中心，在半径2000公里范围内，上海、香港、台北、北京、首尔、马尼拉乃至东京，几乎所有东亚主要城市均囊括其中。一连串的岛屿从最北边的奄美诸岛到最西南的与那国岛，冲绳列岛断断续续地将九州岛与台湾连接在一起，将东海与浩瀚的太平洋分开，扼守着从中国走向太平洋的必经水道。这一串地图上并不起眼的岛屿，曾经有一个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名字—琉球。

  坐落于那霸市东的山丘上的首里城，以青灰色的巨石依山而建，曾是琉球王朝的政治中心。从山顶的城墙边，能俯视几乎整个那霸。城门前“守礼之邦”的牌楼记载着这里与西边的大陆间几百年来的文化羁绊。

  作为曾经富庶、独立的国家，琉球王国从15世纪开始与中国沿海地区有密切的贸易往来，构成了以明朝为中心的东亚朝贡体系的一部分。琉球在中央帝国“厚往薄来”的政策下获利颇丰，儒家文化也为琉球精英推崇备至。但到17世纪初，德川幕府时代，九州岛南段的萨摩藩开始向琉球步步紧逼。重文轻武的琉球不得不向两个强大的邻居同时进贡并表示臣服。当时琉球人的说法是：“日本像父亲，中国像母亲。”每当中国使节来到琉球，琉球都要煞费苦心地避免让中国使节撞见萨摩的官员。

  日本明治维新后，将琉球纳入版图。1879年，琉球终于屈服于来自东京的“琉球处分”，交出了都城并将国王流放。在日本皇民化政策的压力下，冲绳的语言、文化和宗教被官方废止，冲绳人被要求臣服于日本天皇。

  但即使在今天，冲绳文化也与日本本土非常不同。冲绳人喜欢吃更油腻的食品，家门前喜欢摆上两个石狮以镇宅，墓地也与台湾地区类似，而非传统日本样式，这些习惯都更接近于西边的大陆。

  二战末期，冲绳沦为美日两军血腥激战的屠场，尤其是在厮杀激烈的冲绳南部。

  从那霸市中心乘车向南行进，不久后可到达一个有密集地道之处，这些地道从松软的石灰石挖入，曾是二战时期海军的指挥中心。据记载，4000名日本军人不愿被俘虏而在此自杀。在冲绳南部边缘的糸满市，除了两间重要的和平博物馆以外，还有多达250座的战争纪念馆和纪念碑。

  据冲绳县政府统计，当时有约12万人（其中平民9.4万人）在这场战役中死亡，超过冲绳总人口的1/4。然而，多数遇难的冲绳人并非死于美军枪炮之下，而是被日军强迫自杀或者杀害的。每当日军撤出阵地，就将自尽用的手榴弹或掺有氰化钾的牛奶分发给被遗弃的县民和重伤员，逼迫他们“集团自决”。冲绳县博物馆内，至今仍有雕塑作品形象地描绘当年日军士兵恶狠狠地用刺刀逼着7个冲绳人自杀的情形。

  在当地年轻人看来，由于从小就要学习这段沉痛的历史，因此相比憎恨美军，反而更加憎恶当时的日本政府。“6月23日是我们的慰灵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需要去慰灵塔参拜，然后进行反战游行。有的时候会觉得，怎么又要游行？”冲绳嘉手纳町出生的24岁大学生元山仁士郎说。

1995年9月，冲绳民众上街抗议12岁少女遭到驻冲绳美军残害。

　　二战结束后，冲绳及其附近岛屿被日本分离出来，听命于美军的指挥。美军在此建立了独立的政府，但原先让冲绳从日本重新独立的计划因冷战的爆发而改变。日本成为美国在东亚遏制苏联的桥头堡，冲绳则成为美军的“太平洋基石”。

  美国人还乘机在冲绳当地政府和东京的日本新政府之间营造了微妙平衡：以继续维持美军存在、不将琉球直接交还东京政府为饵，迫使各诸岛知事大幅放弃现有权限，将冲绳行政权集中到美国建立的民政府手中；同时在1952年《旧金山和约》中认可了日本对琉球的潜在主权，以此为条件换取日本在驻军、修筑军事基地等问题上的更大让步。

  加文·麦科马克在其《冲绳之怒》一书中称：二战结束后，日本本土变成了一个遵循宪法的“和平国家”，冲绳则成为“战争国家”，在美国太平洋及亚洲冷战的帝国基地内共存。

  元山自2011年去东京国际基督教大学读书后，开始对冲绳的遭遇有了全新认识，并继而渴望全面了解家族的历史，为家乡发声。他在去年加入了轰动日本的反战学生团体SEALDs（自由民主学生紧急行动），并成为其中的主力成员。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冲绳战役的经历者，但在我主动去了解这些背景前，他们几乎绝口不提。可能也是因为太痛苦了吧！”

  1952年4月28日，在美国主导下，美日之间签署的《旧金山和约》正式生效，作为战败国的日本得以重返国际社会。日本人是以“庆祝”的立场来看待这个日子；但对冲绳而言，其依旧被划入美国麾下，作为维持美日同盟“交易的棋子”。这一天反而成为冲绳的“耻辱日”。

  1972年,冲绳“回归”日本。但在《美日安全保障条约》的庇护下，美军对冲绳自由使用的基本格局依旧未变。

1971年，左派学生抗议美国以冲绳为基地进行越南战争。

　　不断扩大的美军基地

　　冲绳“复归”20年后，冷战结束。美军最直接的敌人虽然垮台，但基地依旧存在。而在日本本土，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就再未建造过新的基地，并经历了两次大幅度减少。

  形状狭长、面积不到2000平方公里的冲绳本岛上，密集的基地设施大多遍布于北部和中部地区。北部地区面积的20%为美军基地所占，其中占比率最高的金武町有4处基地，町内近六成的面积为军事基地。中部地区则集中了嘉手纳、普天间等机场，司令部、兵营等基地，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嘉手纳机场所在的嘉手纳町，其82.8%的面积被美军占据。

  嘉手纳空军基地的面积是日本最大民用机场羽田机场的两倍。其他村庄由于基地建设，据说有3个丧失了50%以上的土地，5个失去了30%以上的土地。除了住宅和城镇，耕地面积也在不断缩减。坐落于金武湾北岸的汉森基地，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横跨金武町、宜野座村、名护市与恩纳市，面积达到普天间基地的十倍。

  驻扎在冲绳的美军囊括四大军种，比嘉手纳的空军更为著名的还有美军王牌部队——海军陆战队第3陆战远征部队。该部队总兵力1.8万人，60％长年驻扎在冲绳普天间及山口县岩国基地，是美国唯一常年驻扎在海外的陆战远征部队，也是美军介入亚太冲突的核心作战力量。

  冲绳战役刚结束的年月，冲绳百废待兴，美军的到来在当地人看来如同救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军对冲绳土地需求的不断加码，与当地民众的矛盾逐渐加剧。

  “在美军统治下的冲绳，毫无民主可言。美军如果需要某片土地，所有居民都必须同意并且马上搬走。如果不走，美军会掏出刀枪，逼迫农民交出土地，然后用推土机推平房屋，修建军事设施。”屋良朝博向《凤凰周刊》提及此处时，愤愤不平。 过去由林荫大道围绕的土地，以及可耕种的森林区域，由于被用作射击场、跳伞训练场等军事用地，其地表面貌早被破坏。一些湿地被建成人工沙滩。根据冲绳大学校长樱井国俊的研究，截至2010年，冲绳共有38个人造沙滩，并计划继续建造，其天然海滩则在不断缩水。

  在更远的北方，横跨国头村和东村，美国海军陆战队从1957年起便占用大片森林作为军事用地。作为“北部训练场”的冈萨维斯训练营（Camp Gonsalves），被称作世界上唯一一个“丛林作战训练中心”。

  最近的强奸案发生后，为了缓解冲绳民众对驻日美军的仇恨，美国军方7月29日发布声明称，将上述训练场一片40平方公里的土地归还给日本政府，据说占冲绳县面积的六分之一。实际上，早在1996年美日政府就达成过协议要归还这片土地，但美方要求交地之前，日方又得先兴建一个直升机停机坪，结果引起民众不满，计划拖延至今。

  不久前，日本政府再次着手在“北部训练场”所在的东村开建直升机坪。7月22日在工地现场的入口附近，防暴警察与躺地欲阻开工的市民发生推搡，场面混乱。由于被认为危险性较高的“鱼鹰”运输机将使用该起降坪，周边居民的抗议活动也日益升温，警方只好从县外调来约500名防暴警察予以应对。 9月21日，工地附近居民以建成后噪音影响生活为由，向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政府停工。

1962年，冲绳居民打出"保卫冲绳，保卫家园"的标语抗议美军基地的存在。

　　止不住的噪音

　　位于冲绳本岛南部中头郡嘉手纳町的安保之丘，是游客们观摩美军在远东地区最大空军基地——嘉手纳空军基地的最佳场所。由于基地平日无法参观，机场隔壁的一栋四层黄色小楼成为唯一的观测地。当地人把此处开发成了观光景点，并销售与基地相关的纪念品。

  小楼入口处的电子屏上，显示着当天的气温和噪音指数。《凤凰周刊》记者抵达之时，并无大型军机起降，但屏幕上已显示着76分贝。嘉手纳飞行训练场外，是铺满爬墙虎的高高的围墙。

  8月1日傍晚，两架“全球鹰”大型无人侦察机相继降落于此，据说是该型号的无人侦察机第一次飞抵冲绳（此前主要部署在关岛）。该基地周边的地方政府则一直谴责这一做法与“减负”方针背道而驰。

  在顶层的嘹望台坐上大半天，能赶上几乎所有驻地战机的起降。不少来自中国大陆的军迷端着各种“长枪大炮”，饶有兴趣地讨论着东海局势。来自日本本土的摄影师更是塞上无线电耳机，随时了解飞机的起降情况。

  嘉手纳空军基地拥有两条3700米的跑道，近200架军用飞机驻扎于此。以此基地为依托，美军的侦察机时常出没于西太平洋地区，成为美军窥视他国情报的重要前沿基地。驻扎在此处的美军战机，最快只要20分钟就可飞抵中国大陆。 绕着基地外围行进，能瞥见停着的各类机型军机、成排的油罐车以及供美军享乐的高尔夫球场、橄榄球场等。街道上的夏威夷商店、哈雷摩托车店和街角矗立着的微型自由女神像，无时不在提醒着外界，这里真正的属性。

  多年来，基地带来的噪音问题一直为当地居民所苦恼。据冲绳县统计，位于飞机滑行跑道延长线上的上大谢名地区2013年的噪音平均值为89分贝（相当于嘈杂的工厂），最高值可达121分贝（相当于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平均每天统计的噪音次数为46次，更别提一些战机还时常在夜间飞行。

  虽然早在1996年日美就达成《噪音防止协定》，其中提到“晚10点至次日早6点禁止飞行”，但该规定形同虚设。“因为有时差，从美国那边飞过来的飞机经常是凌晨以后才降落，非常扰民。”冲绳县浦添市议会议员又吉健太郎告诉《凤凰周刊》记者。

  据《琉球新报》最新的调查数据显示，2015年度嘉手纳基地的军机起降次数高达43467次（早6时-晚6时，其中常驻军机为30297次），但这只是六年来的第三高位。这里也无可厚非地成为全冲绳最吵的地方。

  为此，嘉手纳周边居民提出过三次诉讼（1982年、2000年和2012年）。最近一次在2012年4月，该基地附近约2.2万名居民以身体健康受到噪音损害向当地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政府制止噪音并予以赔偿。对于这些诉讼，地方法院均作出政府给予赔偿的判决，但日本最高法院终审时仍未判决美军战机在深夜至清晨时段停飞。日本防卫省曾于2014年对此解释称，“为尽早救助遭受损失者，临时（由日方）全额负担。我们已向美方要求分担，但围绕噪音诉讼日美看法不同，还未达成一致。”

  名护市企划部涉外科基地对策系系长仲间进一郎告诉《凤凰周刊》记者，由于冲绳北部有射击场，每逢演习，名护市的许多地方都会受到直接影响。在他播放的一段视频中，射击演习开始后，书桌上的键盘一直抖动，根本无法工作。据悉，来自射击训练的噪音近年来最大曾达到105分贝（2013年），一天最多产生噪音（80分贝以上）可达106次。 “最近的事（指强奸案）让我感到悲伤并且愤怒，日本安全保障最大的威胁正是美军。日本政府所说的国民是否包括冲绳人？我对此表示怀疑。”

  在6月19日的县民大会上，作为青年代表的大学生元山分别用三种语言——冲绳语、日语、英语做了演讲。 曾就读于普天间中学的元山回忆，“高中最夸张时，一堂课至少会被飞机的噪音打断一两次，因为完全听不见。有时一些军机经过，我家的门窗都会震动，电视信号也有干扰。”

　　《日美地位协定》魔咒

　　在当地最古老的报纸《琉球新报》报社内，有序地摆放着半个多世纪以来冲绳重大事件的特辑。在一份对外国人展示的双语特辑中，详细梳理了自50年代开始的美军重大恶性事件。

  “美军在亚太地区共有10万人驻扎，但在冲绳这样一个针尖大小之地就有2.5万人驻扎，达四分之一，可见负担之重。”作为当地著名时事评论员的松元刚解释说，“我们在长期采访中得出的结论是，密度这么高的情况下，不管美军有多么严格的规定和管理措施，每年也会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违规，这是一个统计学的问题。只要总体人数不减少，犯罪案件是不会消失的。”

  屋良朝博则提到，不只在日本，在韩国、英国等国家驻扎的美军基地，都会或多或少受到当地民众的抗议，所以美军会考虑，哪些地方是相对来说比较好待的，日本政府也会考虑放在哪里对国内影响最小。“最终，他们一起选择了冲绳这个属于少数派的地方。”

  根据现行的《日美地位协定》，驻日美军以及美军工作人员如果在日本犯罪，美国政府将拥有优先司法权，对犯案人员的逮捕和审判都交由美方负责，日本政府不得插手。根据美联社获得的内部文件，2005-2013年在日美军基地进行性犯罪的244名士兵中，三分之二的人未被起诉，只是被罚款、降职或除军。

  “这样的情况下，无疑助长了驻日美军的气焰，也是造成驻日美军犯罪率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星野英一向《凤凰周刊》记者解释说，即使美军修改了协定，也不会奏效，因为美军的态度没有真正改变。“冲绳人觉得，美军来到冲绳好像是来到殖民地一样，做任何他们想要做的，即使他们在这里犯罪了，他们却仍可以逃脱。”

  对于冲绳方面强烈的呼吁，8月5日，日美两国政府一致决定将修改《日美地位协定》的相关解释细则，缩小享受司法优待的“美军工作人员”范围。然而，所谓的“美军工作人员”仅有区区2000人，还不到驻冲绳美军及家属总人数的4%。

  在一次记者会上，名护市市长稻岭进批评中央政府不过是做做姿态，完全没有对《日美地位协定》进行根本改革的决心，仅仅是期望给民众一种“政府已经采取措施了”的错觉，这样的一种修改完全无助于改善驻日美军不断犯案的现状。日本朝日电视台则评价称，这次修改最大的意义就在于，重新确认了此次杀人的美军工作人员将交由日本政府审判，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从现实来看，如今的《日美地位协定》已然是美军在海外最为严苛的地位协定之一。安倍首相外交智囊团成员、佳能全球战略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宫家邦彦向《凤凰周刊》解释说，“基本上，只要嫌疑犯能由美方转送到日方，相比其他东道主国家，比如韩国，《日美同盟条约》算得上是一个对东道主方最有利的同盟条约。”

  对于来自冲绳的指责，曾担任外务省日美安保条约处处长的宫家邦彦颇为不屑。“当年我在安保条约处工作时，每两周，美国空军、美国驻日本大使、日本国防大臣、外交大臣等四方人士会参加一个联合会议，我们制定了数以百计的细则来商讨《日美地位协定》的问题。我可以理解普通民众对这些具体措施或许感到迷茫，因为这涉及很多专业背景，但绝不能说政府只是做做姿态。”

  深谙军事协议细则的屋良则表示，一旦真正修订《日美地位协定》，《北大西洋公约》等诸多条约都会受到影响。如果要修改第一条的范围对象，就会影响到其他条约的签署国。“所以我们呼吁，可以做一些补充细则，来限定日美之间的条约，对其他条约就没有影响。”不过，他也坦言，“即便修改了细则，也不能杜绝惨案的发生，所以我不会过多参与呼吁修改地位协定的抗争。”

　　抗议首要目标愈加明确

　　日本前防卫厅事务次官、东京财团主席秋山昌广向《凤凰周刊》回忆说，1995年美军轮奸日本女学生案发生后，在外部强烈的压力下，日美双方为了减少基地而做出巨大努力，当时的决定是把在冲绳的美军基地规模再缩小20%，这个当中就包括普天间基地。

  “防卫厅（现在的防卫省）的干部当时告诉我说，自己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这件事情上。”

  岛袋的事件发生后，冲绳管辖下的41个市町村议会公开表达了对美军的不满。冲绳县议会也于6月19日通过相关决议，要求撤走驻冲绳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整理并缩小美军基地、彻底修改《日美地位协定》。从1972年“复归”算起，冲绳县议会向美军提出的抗议已达到125次。

  “与20年前最大的不同，这次抗议之中，要求海军陆战队撤离的诉求被大家一致通过。”屋良解释说，“过去，大家虽然希望让基地缩小，但一直是个比较暧昧的概念，如何缩小、是否可行，没有太具体的方案。对于缩小的百分比，每个人心中的标准也不一样。所以这次，我们的首要目标变得更为明晰，就是要求海军陆战队撤离。”

  目前在冲绳，美军基地的近七成服务于海军陆战队。 对于诉求的最终达成，稻岭进表现出谨慎的乐观。作为抗议群体的领头人，他向《凤凰周刊》坦言，“我知道这些诉求不可能马上实现，但正因为我们一直呼吁基地的缩小没有效果，才不得不转而要求海军陆战队的全面撤退。实际上，即便真的修改《日美地位协定》，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能够得到更多的裁判权，比如让犯罪分子受到日本法律的制裁。”

  但岛袋事件后，美军下达了一个月的禁酒令。但就在禁酒令解除后的一个月内，当地又接连爆出2起美军人员酒驾撞车事件。对此，冲绳县知事翁长雄志强硬批评说，美军一再声称将全力整肃纲纪和防止治安事件再发，却很轻易地又发生这样的事，“我已经无法再说什么了”。

　　本文选自《牺牲品冲绳》，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28期，总第59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