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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张利明
提要 ：本文作者是一名记者，由于职业的关系他经常会接待一些上访者，但他说从来没有一个上访者带给他苏光华那样的震动。为了帮助苏光华洗刷冤屈，他甚至动用了许多私人关系。
2002年11月29日，我和苏光华又见面了。
说不清是第几次见面了，但我能清楚地记得，初次见面时的苏光华神情呆板，情绪低落。而这一次，苏光华的情绪明显有所好转。直觉告诉我，苏光华这两年来的执着没有付诸东流。
苏光华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头上那顶强奸嫌疑犯的帽子终于被摘除了！”原来，11月1日，苏光华终于收到了安徽省广德县检察院的刑事赔偿决定书。该决定书除决定赔偿苏光华1119.9元外，同时还宣布：“广德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和我院批准逮捕对苏光华因涉嫌强奸（未遂）一案实施错误羁押，共计161天。”
人生在这里拐了个弯
1987年，苏光华跳出“农”门，成为家乡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1989年9月，苏光华毕业后到广德县祠山岗中学工作，苦读书的经历和农家孩子的质朴，使他在工作上更加踏实和投入。那些年，他几乎连年被评为乡优秀教师，并多次受到县政府的表彰。1998年苏光华还被任命为校文科教研组组长和校民主理财组组长，所带的班级在历次中考中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1996年下半年，苏光华自费参加了全国自考本科学习，并于1999年5月获得学士学位，这在他执教的中学的年轻教师中，至今仍是独一无二的……
1990年，苏光华成家了，次年有了可爱的女儿。1993年，下岗在家的妻子被安排到学校食堂做临时工。夫妻俩的收入虽然不高，但家庭的幸福使苏光华心满意足。
1999年6月20日，是苏光华37年来最具悲剧性的日子，也是他全家最为刻骨铭心的一天。
这天清晨，苏光华一家还在睡梦中，广德县公安局的警察突然闯进他的家门，以“有点小事需要你到派出所协助调查”为由，将苏光华带到派出所，22日予以刑拘，7月30日宣布实施逮捕。从此，苏光华在看守所里熬过161天。同年11月30日，苏光华被释放，但被口头宣布实施监视居住，一直到2000年5月29日监视居住被解除，苏光华才重获自由。但这起强奸未遂疑案仍悬在苏光华的头上。
苏光华被带到派出所后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起强奸案中。原来，该校初三年级的一名女生卢小花（化名）指控他在6月20日凌晨1时许持菜刀闯入了女生宿舍，想对她实施强奸，她惊醒后即反抗挣扎，并哀求作案人不要加害于她。卢小花的手腕虽被砍伤，但最后强奸未遂。同时,那天学校食堂失窃。
苏光华说，他对卢小花并不熟悉，当时该中学共有3个初三班，他带一班班主任并兼3个班的语文课。到6月20日苏光华被抓时，苏光华总共只带了她30多天的课。由于卢小花成绩不太好，不是重点生，所以苏光华对她并没有较深的印象。
苏光华说，在关押期间，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强奸案具体发生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因而无法向刑警交待有关的“罪行”。直到他被释放后，才从妻子口中得知报案人是卢小花。苏光华在感到震惊的同时，怎么也想不出卢小花的具体面貌。
我接下了苏光华的材料
面对苏光华“涉嫌”的这起强奸案，就连公安部门都没弄清，那还有谁能澄清是非呢？正因为如此，尽管苏光华跑了不少媒体，但最终还是没人敢把他的投诉材料收下来。我与苏光华的相识正是从他到报社寻求帮助的那天开始的。
那是2000年5月的一天中午，我吃过午饭到热线值班室看电视，苏光华满脸疑虑地走了进来。他一边从包里掏出材料，一边自顾自地陈述着自己的遭遇，没说几句话，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看着他伤心欲绝的样子，我接下了他的材料。
当天下午，我拨通了广德县公安局、人大及检察院等单位的电话。
据该县公安局有关负责人称，当天凌晨4时许，公安局接到报案即赴现场，通过询问卢小花及相关“证人”，得知卢小花在犯罪嫌疑人逃离房间后即手捂受伤的左手向住在她楼上的学校老师报告了情况，并称进入自己房间的就是语文老师苏光华。公安局技术人员对案发现场进行了认真的勘验和搜索，找到了隐匿在校围墙边的被盗物品及菜刀，但未发现有价值的痕迹物证。鉴于此案有受害人的指证，在无法确认该指证为虚假的前提下，公安局经请示县人大后，依据《刑事诉讼法》有关规定，于1999年6月22日对苏光华予以刑事拘留，7月29日经县检察院批准对苏光华执行逮捕。他还介绍，作案人是从窗户翻入学生宿舍的，且未戴任何面具。
我据此提出了以下几点疑问：有如此众多的物证（包括食堂被盗物品），公安人员当时为何没有提取指纹和其他痕迹？夜里1时许，卢小花又是通过何种光线认清犯罪嫌疑人就是苏光华呢？
县公安局的回答是，当时报案时间太迟，加上办案人员粗心，没有及时提取指纹、毛发及精斑等证据，菜刀柄因油腻太多，无法取到指纹。而对卢小花认清苏光华面孔的光源的解释就更令人不解了。在电话中先后受访的县公安局及县人大的3位负责人各持“己见”，有的说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有的说卢小花有床头灯，惊慌中的她当时打开了床头灯，有的说宿舍走廊里有路灯。同时，这3位受访人均说自己没有亲自到作案现场。
广德县检察院的周检察长在电话中告诉我，正是由于此案证据不足，检察院当时就不愿批准逮捕苏光华。导致检察院作出批捕决定的理由是：县人大召开了主任会议，同意批捕；当时受害人家长闹得凶，担心受害人自杀的同时，还担心苏光华铤而走险；当时学生正面临考试，而全县治安形势又不好，县委县政府对此案也很重视。
县人大的负责人说，犯罪嫌疑人是翻窗入室的，理应留下指纹、脚痕，但办案人员办案不及时，证据没有取到。他说，县人大同意批捕是因为受害人家长多次上访，老师之间关系也很复杂，更重要的是受害人当时指认的就是苏光华。
那么，卢小花究竟是如何“一口咬定”苏光华的呢？
为了弄清这个事实，2000年5月8日下午，我根据线索来到卢小花当年考取的安徽省某中专学校，找到她并试图了解一点关于此案的真实情况。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一位老师刚把她带到我的身边，正当我准备与她交谈时，却被该校的另一位老师受命而阻止。自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一个年仅15岁的小女孩为何要告一个老师强奸她呢？这对不少人来说，至今仍是个谜。
广德警方有关负责人说，他们曾经对她进行过有关技术测试，但结果表明她的供词为真。如果卢小花是诬陷的话，她就必须承担法律责任。
然而，苏光华在我前往广德采访时却说，法院的人找他协调解决此案时却要他写下保证书——不得再告卢小花诬告他。为了早点解决此案，苏光华只好违心地写下了这份保证书。
同时苏光华还说，他感到此案的背后大有文章，是一起有预谋的诬告陷害案。他猜测，自己当时是该中学惟一一个具有本科学历和学士学位的教师，是学校的骨干教师，在不少人看来，他更是一位有着培养前途的年轻教师。正因为如此，苏光华觉得有人想阻止他越来越受重视的趋势，在他的背后“捅了一刀”。
对此，广德县公安局认为，他们对苏光华所说的可能存在的陷害情况作过排查，但至今并未发现可疑情况。
“强奸案”入围人大督办案件
由于此案一直没有被侦破，加上广德县公安局一直没有作出撤销其“错误刑拘”的书面决定，苏光华只好继续上访。
2000年1月22日，安徽省人大九届三次会议《信息简报》刊登了苏光华关于此案的上访信息，并称“广德县检察院在审查公安局起诉意见书时，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建议撤销此案，而县公安局以‘监视居住为名’，久拖不决，给受害人身心和家庭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6月22日，安徽省教育厅向省公安厅发出了《关于商请对苏光华涉嫌强奸案进行调查的函》。该函称：“近日，我们通过电话与广德县有关方面联系，他们反映，苏光华工作责任心强，是学校骨干教师。他们亦认为，既然公安局没有证据证明苏光华涉嫌强奸案，就应该给一个说法，还其清白。”省公安厅不久即派人前往广德县调查，但调查人员并未接触过苏光华。就这样，广德县公安局于同年8月23日向该县教委发出了一份便函，即《关于对祠山岗中学1999年6月20日发生的强奸一案侦查情况的函》。苏光华对这份便函提出质疑，认为这样一个人命关天的大事，公安局竟以便函了事，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之后，广德县公安局又对此函作了一点改动，增加了“广公字6号”及“关押期间的待遇问题按有关规定办”等字样。苏光华说，这种文号在任何机关行文中都是见不到的，显然，公安局还想敷衍了事。
2000年9月，全县14所中学、4所小学的268名教师以及324名祠山岗群众联名给有关领导或部门写信，要求督促公安部门查清真相。
2002年，该案被安徽省人大列为督办案件之一。
女儿哭着问：“爸爸为什么要做强奸犯？”
此案一拖就是四年。每逢谈及此事，苏光华都说：“这种丑事平白无故地摊到我的头上，此案不查清，我真是生不如死。”
为了不牵累家人，2002年4月，苏光华毅然提出要与妻子离婚，结果遭到了县里有关部门的阻拦。他妻子哭着告诉我：“我知道苏光华没干那事，我理解他离婚的目的，就是想一个人无牵无挂地慢慢讨回一个说法，可事实上这事已经连累到我和家人了。”她说，“公安人员曾多次把我叫去讯问，特别是当年7月23日那次，公安人员对我进行了长达19个小时的讯问，责问、辱骂，甚至不让我睡觉、上厕所，想起这些，我到现在心都滴血。”坐在一旁的妻妹告诉我，当时就连她也没被放过，被叫去进行讯问，甚至问她认为苏光华会不会干这种事，她气愤地说：“他们这不是在污辱我的人格吗？”受牵连的还有苏光华年幼的女儿。在那段时间里，一些孩子常跟在她后面喊：“你爸爸是强奸犯！”每当此时，女儿的眼中就噙满泪水，甚至哭着跑回家问：“爸爸为什么要做强奸犯？”
苏光华被刑拘和逮捕后，他那年逾古稀的老父亲因精神受到强烈刺激，神智不清，一病不起。其妻本来在他所在的学校食堂当临时工，事情发生后，她再也不能呆在那里了，一家人只好离开学校，住到妻子的父亲家。苏光华的岳父是县民政局的一名干部，谈起自己的女婿，他悲愤万分：“我无用啊，连自己的子女都保护不了！”接着，他又坚定地说：“我知道自己的女婿是个什么人，他不会干那种事。你想想，他和妻子睡在一张床上，敢跑到楼上的学生宿舍去强奸一个小女孩吗？除非他吃了豹子胆！”正因为出于这样的判断，在有关方面几次找他劝苏光华答应取保候审时，他都断然拒绝了。
2002年11月29日下午，我与苏光华一起来到他所在学校的住处。呈现在我面前的是，整个室内一片狼藉，床上堆满了被子和脏衣，书本满地都是。苏光华说，他真的不想再走进这个家，因为每每想到这里曾发生过的事情，他就会产生一死了之的念头。可想到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女儿，想到自己年迈的父母，另一种信念又把他从死亡中推了回来。他坚定地说：“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法律还他以清白
2002年6月3日，苏光华以广德县公安局错误拘留为由，向广德县公安局提出刑事赔偿请求。广德县公安局终于作出了赔偿决定书。但由于该决定书与苏光华的请求相去甚远，苏光华不服，向宣城市公安局申请复议，结果，宣城市公安局作出了维持广德县公安局的赔偿决定。苏光华只好向宣城市中级人民法院赔偿委员会提出赔偿申请。要求法院在判决广德县公安局赔偿其损失的同时，判令广德县公安局依法撤销错误拘留决定和6个月的不当监视居住决定，并在侵权范围内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赔偿因刑讯逼供造成的左耳神经性耳聋的损失等。
10月10日，宣城市中级人民法院赔偿委员会经审理作出了赔偿决定。根据这份《赔偿决定书》，广德县检察院于11月1日作出了《广德县人民检察院刑事赔偿决定书》，并称：“经审查：广德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和我院批准逮捕对苏光华因涉嫌强奸（未遂）一案实施错误羁押，共计161天。我院因错误批准逮捕导致苏光华被错误羁押131天，已根据本院广检刑赔决字（2002）第1号《刑事赔偿决定书》支付了赔偿金。至于广德县公安局对苏光华错误拘留，苏光华原向县公安机关申请赔偿，现根据宣城市中级人民法院赔偿委员会决定，对苏光华错捕错拘，一并由我院负责赔偿。”
然而，令苏光华仍感到有些不满的是，宣城市政法委负责人虽已作出批示，并找广德县有关负责人谈话，责令广德县公安局尽快作出撤销先前对苏光华的刑事拘留决定书和监视居住决定书，广德县公安局也答应满足苏光华的这两个合法要求，但到目前为止，广德县公安局的这两个“撤销决定书”仍未发出。
苏光华仍然不能轻松
从认识苏光华之后，只要他上访到合肥，只要我在办公室，苏光华就会一次不落地成为我的客人。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我开始着手调查之时，某上级机关的一位同志打电话给我，用婉转的口气阻止我对此事的调查。
但我从没放手。从认识他两年多来，我已记不清为他找过多少人，更记不清为他的事打过多少电话了。
2001年10月，我所在的报社要做一期特别报道，要求每位编辑记者都要写下自己从事新闻工作以来遇到的印象最深的事，我不假思索地挥笔写下了《不再亏待教师》的短文。当得知省人大把苏光华一案列为重点督办案件之一后，又立即写下《苏光华强奸疑案的前前后后》，但令人遗憾的是，文章的大样都已做好了，结果还是被有关领导责令撤了下来。无奈，我只好请求报社把它转为内参予以刊发。2002年10月，报社为纪念报纸创刊10周年，出了一套系列丛书，我再次把苏光华一案重抖出来，希望能通过这一点一滴的影响促成事情的尽快解决。
如今，苏光华总算初步得到平反，有关领导还承诺尽快给苏光华安排工作。但苏光华仍然没有轻松起来，他说，他要求有关部门撤销对他的错误拘捕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希望公安部门能早日侦破此案，早日抓到真凶。果真这样，即使对他的错拘错捕没有得到撤销，他的不白之冤也会随之涤除的。■
(摘自《法律与生活》杂志2003年1月下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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