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美国人犯了一个错误，没有一开战就把伊拉克的电台打哑。尽管如此，对于像我这样的阅读者来说，还是存在信息不对称的问题。来自美方的消息很多，伊拉克方面的消息相对较少。而且，尽管美方的消息不可全信，但伊方的说法似乎更不可全信，某种意义上讲，那是典型的宣传。伊方也报道过一些老百姓的消息，但老百姓真正怎么想，恐怕谁也不敢遽下结论。

　　不过凤凰卫视记者发自巴格达的报道应该可信度更高一些。据闾丘露微讲，巴格达的老百姓一个是比较平静，再一个是战斗意志很强。问题在于，那些接受采访的人会不会说谎？我想大概没有必要，因为如果他们不敢说真话，至少可以选择不说话。当然这里边还存在两个可能影响采访结论的因素，一个是萨达姆政权对老百姓的“蒙蔽”程度，这个我想应该不是问题，因为炸弹天天落到头上，智力正常的人都不难判断形势；再一个是闾丘个人的倾向性，比如故意不报道反面意见，或者受巴格达当局的新闻管制，无法发表反面意见。这都是暂时无法判断的事情。不过从闾丘的表现来看，这种怀疑应该不会对总体结论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还有一些旁证。例如美国人预期的什叶派起义并未发生，预期的大规模难民潮也没有发生。甚至，约旦境内的伊拉克人正在返回巴格达，说是要回去参战，导致路费暴涨到六千美元。许多东西可以造假，但市场是不会说谎的。

　　总之，不论未来战局如何，似乎现在可以肯定，伊拉克人是决心抵抗的。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下决心拼死跟一个独裁政权站在一起？而此前的种种议论中，不论反战还是挺战一方，都没有人敢说他支持萨达姆政权。反战的，一个是看不惯美国的霸道，一个是看不过伊拉克老百姓遭殃。至于萨达姆应该下台，反战挺战双方似乎都没有异议。

　　那么，为什么伊拉克人采取了现在的态度？这似乎超出大多数人的预期。

　　我想，关键原因在于，几乎所有人都在替美国算账，替萨达姆算账，就是很少有人真正替伊拉克老百姓算算账。也许我还没有足够多的证据，因此我只能从人之常情的角度来分析一下这个问题。

　　我猜想，普通伊拉克人现在应该是面临一个两难选择：要萨达姆，还是要美国人扶植的亲美的民主政府。

　　之所以说两难，是因为无法判断伊拉克人对萨达姆的真实态度。姑且就按照普通的说法吧，这些年的制裁的确让伊拉克人吃了很多苦头，难免没想过如果萨达姆下台将会如何这样的问题。再一个是萨达姆杀人太多，杀库尔德人杀什叶派姑且不论，逊尼派里边被清洗的恐怕也不少。这样一个政权，你要是硬说伊拉克人喜欢它恐怕也很牵强。

　　那么美国扶植的民主政府呢？尽管那还是未来的事，但不妨想一想，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的人民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一个外国扶植起来的政权，哪怕这个政权再民主再开明？历史上或许有过这样的例子，但自从民族国家概念深入人心之后，还能不能举出一个例证来？也许有过，只是我孤陋寡闻，但想来也是少之又少吧。

　　因此，伊拉克人面临的问题也许就是：在两个都很坏的局面中间选一个。第三条道路是不存在的，自己起义推翻萨达姆不要说办不到，即使办到了，美国花那么大价钱到你这儿来，岂有拍拍屁股空手走人的道理。

　　两害相权，多数伊拉克人选择了抗美。且不说萨达姆的泛阿拉伯主义可能具有的感召力，也不谈宗教感情，咱们就讲讲人之常情：作为一个正常的国民，当外逆横来，你究竟是帮助外国人推翻自己的政府，还是先把外国军队赶走再说？

　　我想很多民主人权人士会说，为了民生幸福，当然应该先推翻独裁政权。他们也许还会说，人类的理想是相通的，跟人民幸福相比，国家是否遭到入侵并不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也许这就是美国的大同观吧？但我想必须在这里强调，这不是事实，至少不符合历史真实。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当年日本人打进来，按说毛泽东跟蒋介石仇深似海，绝对不亚于部分伊拉克人之于萨达姆，那么毛泽东为什么会选择服从国民政府一致抗日呢？今天的美国人有很多动人的言词，可是当年日本人的说法恐怕也不能说不动人吧？他们说，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要把亚洲人民从西方殖民者手里解放出来。请记住：同样是“解放”。美国人说不打算占领伊拉克，而是要帮助伊拉克人民建立一个民主政府。可是，当年尽管日本人事实上占领了，他们也没说要把中国变成它的殖民地呀。至少东北名义上是溥仪的，南京名义上是汪精卫的。这回美国人对伊拉克平民不坏，虽然不免炸死些人。可当年日本人也还是想讨中国人的好啊。姜文电影、刘震云小说就不去说它了，至少我奶奶的病是给日本大夫治好的。奶奶家穷得什么似的，找中国大夫，那是想也别想。当然，我奶奶是个有骨气的中国人，虽然你治好了我的病，我该打你还是得打你。我姥姥也曾经跟我对比日本兵、国民党兵和土匪的区别，她说，日本兵最好。当然南京大屠杀肯定是日本人犯罪，这是日本比美国差的地方。但是从本质上讲，都是自己的领土遭到入侵，我不相信两国老百姓在态度上会有本质的区别。

　　民主或者独裁，看上去是天大的事，但这只是在和平时期。而一旦外国人打进来了，我看民族独立民族尊严那才是天大的事情，其它一切都得让路，包括关于民主或者独裁的选择。固然美国人一再强调无意占领伊拉克的领土，但是在一个美国扶植起来的政权的统治下，还能是真正意义上的民族独立吗？战后的日本政府是一个例子，固然后来搞得不错，但如果让当时的日本人重新选择一下，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听凭麦克阿瑟摆布吗？那只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如此。而今天，至少美国还没有占领巴格达，至少还没有往巴士拉扔原子弹，伊拉克人还没有山穷水尽，他们凭什么要选择一个美国人扶植的政府，哪怕是一个民主政府？

　　至少，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先例。或许拿破仑战争期间的德国人曾经抱有类似的想法，但当时德国这个概念还根本没有形成，普通德国人也还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国家归属感。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已经是民族国家的时候，我决不相信，有谁会接受一个外国刺刀挑着送过来的“本国政府”，哪怕它是民主政府。

　　我想，这应该也是伊拉克老百姓的选择吧。我只是感到非常不解，为什么我们有些人，甚至世界上有些人，偏偏不愿想起这个最朴素的道理。 （文/李方 starcraft yu666@so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