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不是真的，这棵千年古树并没有被剥皮！” 9月28日，一次次在雨雾弥漫的陡峭山坡上滑倒又爬起来时，记者在内心不断祈祷。 15时05分，经过7小时的艰难爬行，当这棵历尽沧桑的大树出现在记者的眼前，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记者的视线———她的皮已经被剥得光光的，从根到树梢，体无完肤。枝叶扔了一地，剥不到的树枝也被砍下来。 她艰难地挺立在悬崖边上，庞大的身躯上不停地渗出树液，像是血，又像是泪。 翻阅大理州云龙县的一份资料，这是中国有据可查的最大的一棵云南红豆杉…… 皮被剥光，树被齐根砍倒，裸露的树干鲜红鲜红的，像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在泣血。 ——摘自《被剥皮的红豆杉在流泪》，本报2001年10月18日5版 11月14日，“流泪的红豆杉”刮起的打击风暴，击垮了全球第二大紫杉醇生产供应商———中美合资云南汉德生物技术有限公司。 是日，云南省石林县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云南汉德公司犯非法经营罪及走私珍稀植物制品罪，判处罚金人民币2000万元。公司法定代表人吴军因同样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并处罚金200万元；同时被判刑的还有该公司其它几名员工。另外，该公司4000多万元的现金与实物被判没收。 这是云南开展“保护珍贵树种红豆杉专项行动”一年多来最大的一个案子，也是最严厉的一次判决。此前，因破坏红豆杉，先后有50多人在云南被逮捕，32人被判处有期徒刑。 因涉案金额大，人数多，牵扯面广，背景复杂，此案被称为中国《野生植物保护条例》实施以来的第一大案。 “全球第二大紫杉醇生产商” 从1992年到2001年，将近10年时间，云南红豆杉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本报2001年10月18日曾作过报道），分布在滇西横断山区中的300多万棵红豆杉，绝大部分被剥了皮，现正在慢慢死去。 今年4月，云南省森林公安局曾组织一个调查组到丽江、迪庆的原始林区抽样调查，得出的结论是92.5％的红豆杉林木被伐被剥皮。千山万壑中，无皮死亡的红豆杉树叶依然未落（红豆杉有个特点，死后一两年内树叶不掉），金黄金黄的，在风中凄然抖动，在原始林中像夜空中的繁星一样数不胜数，触目惊心。 调查组此行看到的活着的红豆杉大部分是在一个神山上，在这个有藏传寺庙的山上，因为有僧人的看护，几十棵红豆杉还活着。 在丽江县塔城乡，调查组进山前，带路的一位纳西族小伙对专家说：“红豆杉死树太多了，太多了，等会儿见了以后，你们不要哭！” 而另一位带路的护林员曾义文则说：“红豆杉死树，咋个数得完？数一年两年都数不完！” 正是这些“数都数不完”的红豆杉死树把汉德公司推上了审判台。 但情况并不这么简单。 2001年11月，云南省森林公安局“斗胆”逮捕了汉德公司董事长吴军等人，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在云南，汉德公司可谓一颗迅速崛起的耀眼明星。 这个坐落在昆明金鼎科技园区的企业，80％的股份是美国的，美方的投资者为美国德云公司——吴军的姐姐、美籍华人吴晓晶等在德克萨斯州创办的企业，主要业务就是经营红豆杉制品。在成为美籍华人之前，吴晓晶曾在云南省政府驻京办工作。汉德公司中方的投资者为云南民族地区经济技术研究所，法定代表人就是吴军。 1993年8月，汉德公司在昆明成立以来，它一直拥有合法证照及有效批文，一直是该省高新技术产业的一面旗帜，仅次于红塔集团的云南第二大出口创汇企业。此外，社会上风传该公司拥有复杂的官场背景，支持人们这一判断的事实是：多年来，林区触目惊心的资源破坏和汉德“高歌猛进”的产业开发一直在同时进行着，不断有领导去视察汉德公司，而且屡受好评。 要把这样的一个企业“拿下”，确实充满了风险。 “外来干预太大了，案子越办越复杂，困难重重。”一位办案警官说，“我们连汉德公司的材料都不敢放在办公室，转移到别处去了。” 案子的复杂和诡异还体现在审判前后。 据了解，此案侦查终结后，云南省森林公安局以涉嫌非法经营罪和走私珍稀植物制品罪、偷税罪移送石林县检察院审查起诉。但到开庭时，可能量刑最重的走私珍稀植物制品罪没有出现在起诉书中，石林县检察院只向法院提起了其它两项罪名。而在判决时，没有被起诉的罪名又奇怪地出现在判决书中。 “可以看出这个案子一直有两种力量在博弈，变过来变过去的，很不正常。”一个对此案很关注的人说。 100公斤紫杉醇与死去的红豆杉 11月1日、2日的审判已揭开了云南红豆杉被毁的大部分内幕。 1999年9月10日到2001年11月，在两年多时间里，汉德公司先后生产了111公斤纯度在98％以上的紫杉醇，除了13.1公斤被云南林业公安局扣押外，其余全部出口到了美国，价值2个多亿。 有专家算了一个账，仅这100多公斤紫杉醇就意味着30万—60万棵的红豆杉树皮被剥。这还不包括1999年9月10日前被剥皮的红豆杉的数量。 虽然汉德公司生产并出口了那么多的紫杉醇，但在法庭上，汉德公司的8个辩护律师作的均是无罪辩护。汉德的董事长吴军在法庭上也数次质问公诉人：“你能否指出我究竟具体违反了国家的哪条法令？” 吴军说这话的理由是：汉德公司没有直接收购、加工过红豆杉树皮。他们有合法的手续，他们只不过把别人加工的半成品提纯而已。 一位警官说，这一点确实构成了办理此案的难度。 从调查到的情况看，在红豆杉最为集中的滇西横断山区，最直接破坏红豆杉资源的，是当地农民，他们在利益的驱动下不顾《珍稀植物保护条例》的禁令，不分白天黑夜，把红豆杉剥皮、砍伐致死； 第二层次的是活跃在林区村庄的树皮贩子，他们走村串寨，非法收购树皮，再倒卖给散布各地的树皮加工厂； 第三个层次是这些非法收购并加工红豆杉树皮的加工厂；云南汉德公司则处在整个产业的最下游，它从各地初级加工厂手中收购半成品，加以提纯并出口国外。 检察机关移送的起诉材料也证实了这一点，从1999年9月10日至2001年11月，汉德公司耗资1200多万元，收购红豆杉树皮萃皮5519.312公斤、半成品10765.475克。 更关键的是，汉德公司拥有一般企业难以办到的证件———《云南省特种材加工许可证》，以及国家有关部门《关于同意云南汉德公司出口紫杉醇的批复》。 2000年，在云南本地媒体已披露了丽江红豆杉大量被毁的消息后，汉德公司还是拿到了由云南省林业厅颁发的这个许可证。 因此，在法庭上吴军振振有词地反问：“汉德公司存在了那么多年，其他政府部门都认为是合法的，只有森林公安局认为是非法的，难道森林公安局的眼睛这么明亮？” 出口批文是怎么拿到的 此前，汉德公司已获得了国家175.5公斤紫杉醇的出口批文，此次庭审中，批文的拿到过程也很让人瞩目。 国家《森林法》规定，凡进出口国家濒危物种及其制品、衍生物，必须向国家濒危物种进出口管理机构申请办理允许进出口证明书，海关凭允许进出口证明书放行。红豆杉属于国际公约保护的濒危物种，要出口紫杉醇，必须要有国家濒管办的进出口证明书。 在庭审中，汉德公司方面承认：他们是通过虚报库存量来获得批文的。但是，虚报的库存量又是怎么通过国家濒管办检查的呢？ 2000年8月4日，国家濒管办昆明办事处的几个工作人员来到汉德公司核查库存，汉德公司将废料桶搬到原料仓库，贴好标签，国家濒管办的工作人员“草草看了看”，“未对库存进行基本的取样化验”，核查就通过了。 对丽江公司原料的核查也一样，国家林业局和省林业厅的三名工作人员来到丽江汉德公司，公司经理带他们到车间和仓库看了一下，总工程师给他们简单介绍了生产工艺、含量，“轻松就应付过去了”。 2000年9月21日，在一棵人工种植的红豆杉都还不能被利用的情况下，汉德公司顺利拿到了国家濒管办允许出口175.5公斤紫杉醇的证明书批复。要生产出这么多紫杉醇，大约需要50万—100万棵红豆杉树皮。 审判的与未审判的 一审判决后，汉德公司以及吴军等人不服，均已提出上诉，汉德公司案还要在法律程序上继续走下去。 一个疑问是：云南红豆杉资源遭到了如此巨大的破坏，除了汉德公司、除了被判刑的几十个树皮贩子和剥树皮的农民外，谁还该为此负责？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在此次专项打击行动中，云南汉德公司的最大原料供应商———丽江汉德玉龙生物技术有限公司并没有被追究责任。 这个公司是1995年云南汉德公司与丽江县林业局共同投资成立的，具有独立法人资格。云南汉德公司方负责技术及收购加工出来的产品，丽江县林业局负责收购树皮。 通过成立这个公司，云南汉德公司把风险最大也最关键的一块业务———收购树皮———交给了丽江县林业局，一个负责保护红豆杉的政府职能部门。 丽江县林业局与汉德公司一直亲密地合作到2001年8月，在打击的风暴到来之前，丽江县林业局慌乱之中致函云南汉德公司，表示不再合作，股份也可以不要了。 有了丽江县林业局坐镇收购红豆杉树皮，红豆杉的命运便可想而知。 自发保护红豆杉的丽江农民张春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他看到家乡的红豆杉被破坏得惨不忍睹，便四处去反映，后来，丽江县一位领导亲自召见了他，与他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的谈话，主要内容是告诉他发展地方经济的不容易，出口创汇的重要性，并叮嘱他有什么事先找他，什么事都好解决。 无独有偶，这一番意思相同的话，张春山在云南省林业厅的一位领导口中又再次听到。 这时，张春山终于理解了家乡一个基层干部的一次痛苦经历。这位乡镇干部和同事曾拦下过好几辆拉树皮的车子，他们要求司机把车子开到镇政府大院等候处理，但司机告诉他，车太大了，进去很麻烦，干脆不要进去了，反正一会儿还要出来。果不其然，不到半小时，就有好几个上级领导打电话要求放行，他只有放了，这让他在司机面前很没面子。 链接 红豆杉：全世界有11种，中国境内分布有4种。在中国，80％的红豆杉集中在云南，而且云南红豆杉的紫杉醇含量最高。 1990年代以来的研究发现，红豆杉根、茎、叶、皮及果实中存有紫杉醇，由于紫杉醇对治疗乳腺癌、卵巢癌有特效，遂迅速成为国际上治疗癌症的热门药，为目前全世界公认的36种抗癌药物之一。 由于红豆杉的紫杉醇含量仅为0.01％—0.02％，对资源的破坏比较严重，美国、加拿大等国家对红豆杉立法保护，药源地转向了中国等国家。 1999年，国际市场的紫杉醇价格上涨。最高时曾卖到2000美元1克。在暴利的驱使下，一轮轮的红豆杉剥皮大战在滇西北的横断山脉中上演。 据了解，由于毁灭性的破坏，红豆杉在云南境内已濒临灭绝。作者: 曾民 张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