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有个戏剧性的开始,可惜还没等来喜剧性的结局。
一年前,四川人吴高亮在家门口挖到了几根乌木,价值上千万。挖掘途中,木头被政府“没收”。而后,他和当地政府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天价乌木到底归谁?今年6月15日,四川高院作出二审裁决。吴高亮败诉了。他的发财美梦变得越来越飘渺。
这是一个极端的个案,然而又与每个人相关。案件的背后牵扯着私有财产和国有财产界定的社会难题。公众关注“天价乌木”案的最终走向,也希望能明晰那条“充公”和“私有”之间的法律界线。
37岁的吴高亮,一米六多的身高,皮肤白皙。相比老家通济镇里的其他人,他看起来更像位精明的城里人。
6月初的时候,他还很高调。家里一台送货拉客的面包车,被他贴上了“天价乌木”的广告贴纸,在小镇里招摇过市。所到之处,回头率很高,有人甚至贴着脸凑过来研究。“我就是天价乌木的主人”,面包车一路开到成都,他笑着告诉路人,口气里满是自豪。
在此之前,他向法院提交过三项新证据,以争取胜诉,从而拉回他想了整整一年的那几根木头。那可是金丝楠木,“有南方商人出价上千万”。去年2月,政府将木头拉走,存在小镇的客运站。从那之后,吴高亮做梦都盼着将木头拉回家。
法庭胜利是他唯一的指望。
开庭前一天,他还特意买了件白T恤,准备印上“乌木案的宣判”几个字,迎接胜利。可惜绕着镇子找了一圈,印刷店的老板们都说时间太紧,“搞不来”。
直到开庭当天,早上醒来发现下雨了,他才有种不好的预感,“乌木被政府吊走的那天,也是这天气”。
6月15日,四川高院就天价乌木案作出二审裁决,原告吴高亮败诉。尽管官司并不涉及乌木归属权的判定,但结果对吴高亮很不利,根据法院裁决,乌木发现地不属于吴家承包地。
法庭上的失败让他有些喘不来气。离开法庭时,对方辩护律师笑了笑,他觉得很刺痛,觉得那律师“得意洋洋”。他甚至一度拒绝了守在外面的记者的采访要求,转身走进洗手间。
不过,他没有在洗手间里停留太久。“还是不能放弃”,他在镜子前叹了口气,用冷水泼了把脸。拉开门出来时,七八位媒体记者依旧堵在门前。
他咽了咽口水,嗓子里的声音有些僵,“乌木案不会因此结束,我们会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请再审,会向最高人民检察院申请抗诉。”
很快,他采取了行动。他做了一个“抢木计划”。参与计划的多是他的家人。他为每位家人做了分工:有人负责趁保安不备拉开客运站的铁门,然后车子停下挡道;有人负责现场拍照和录音,留存证据,“免得政府将来污蔑我们”。甚至对开始时间。他都有慎重考虑, “挑上午比较好,领导有时间出面解决”。
6月20日上午,他和家人来到客运站。他以要看乌木为由,“骗”保安开门,随后卸掉小货车的轮胎,停在门口占道,并叫来了吊车和货车。
其实,抢木头不是目的,目的是“和公家的人谈判”。
客运站外很快聚满了围观的人。客运站内,蓝白相间的塑料大棚里,七根乌木表面被麻袋和稻草遮盖,丝毫看不出贵气,据当地人称,平时很少有人特意来观看。
当天上午10点多,几家媒体从成都赶来。“一切又回到原点了,乌木归属权没确定,我要先拉回去自己保管”,摄像机前,他冷静阐述着自己的意图。
他希望,至少政府能出面,协商处理方法,打破目前的僵局。然而,通济镇政府对争执并无反应。吴高亮等到傍晚,也没领导在现场露面。
一怒之下,他决定在车里过夜,死守乌木,“我不会放弃”。
法院门口,吴高亮有些无助。
当初听说吴高亮要挖乌木,女朋友蔡芳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万一投的钱打水漂了怎么办?今后怎么生活?”
这是2012年春节,蔡芳经人介绍与吴高亮认识不足半年,他们各自有一个孩子,打算重组家庭。正月里,吴高亮和朋友在家门口地里溜达时,发现了露出的乌木枝桠。这块紧挨河道的承包地就在吴家门口,与吴家隔河相望。不过,数月后法院调取证据后裁决,乌木实际发现地,归属河道。
事实上,这条小河时常冲出小块乌木,77岁的吴母称,年轻时在河道里捡到过小块乌木,拿回家当柴火烧,没有烟,效果很好。
“他找乌木有一阵了”,吴家人回忆,头一年,四川什邡有村民在地里挖到乌木,价值百万。吴高亮在打理物流生意之余,会抽空在河道里找找。
不过,吴家人对此并不认可。
“很多事情,他都没跟家里说,自己去做了”,蔡芳说,吴高亮先找来民间收藏家鉴定,继而又从北京请来勘探公司,确认地下有巨大乌木。
他准备在2月8日开工挖掘。家人还是反对,但并没有起到效果。吴高亮在家排行老末,有三个姐姐。母亲40岁时才生下他,全家人对这根独苗都很宠爱,1998年父亲去世后,家里发生意见分歧时,往往由吴高亮最后拍板决定。
在彭州工作的蔡芳也没再多说什么,“毕竟还没有结婚,相处时间也不算长,很多话不好说。”
开挖当天,吴高亮独自当起了指挥官。“挖到十几米的时候,家里人还在笑我”,他分析家人可能已经习惯他的失败,“以前做过好多工作,开货车、开出租、修核电站,都没什么大成就”。
看着“财富”一点点露出来,他越来越开心。“是有点大”,在一旁观看的大姐感慨,“起码能卖100万”,吴高亮则笑着接茬:“卖了钱先去彭州买套房再说。”
他都想好了,这100万,在彭州买套30万的房,再花买辆30万左右的货车,留40万做其他安排。
然而,几个小时后,2名派出所民警赶到,要求停止挖掘。“你着了,着了”,一位民警喊道,在四川土语里,这是“出事了”的意思。
通济镇党委副书记高先至事后介绍,当天,政府值班室接到举报,称有人私挖滥采。由于彭州矿产丰富,盗矿者一度猖獗,当地政府打击决心很大。
挖掘被迫中止。
蔡芳当时在彭州上班,她接到吴高亮的电话,“感觉他有点心虚和害怕”,两人都是农民出生的打工仔,以前没怎么跟政府打过交道。
最初的惊慌过后,吴高亮变得理直气壮起来,“这是在我自己家的地里”,他琢磨,政府出面只是想要点钱,“回头通点关系送点钱,也就保住了”。
麻柳村挖出乌木的消息很快传开,吴高亮接到七八个买家的电话。他们都要求看货后再报价,不过吴记得,第一位买家透露,一两百万算是低价。
他试图打听行情,“别卖低了,被人笑话”,他甚至计划着,把乌木拖出通济,放到朋友在外地的砖厂,再通知买家办场拍卖会。
随后两天,镇政府领导上门,开始与吴高亮协商,劝说他放弃乌木。
吴家不愿接受。双方争执最激烈的时候,吵得很凶。
最后,时任通济镇党委书记杨勇出面,向吴高亮承诺,镇上将乌木挖出来,会给他申请最高奖励,他前期的投入也会补偿。今后乌木如果进入博物馆,会刻上他的名字,“流芳百世”。
吴家勉强妥协。接下来的挖掘工作由政府接手。工地里最忙的时候,有上百名工人。“这么大的场面,要是我自己指挥,多光荣”,吴高亮有些失落。
去年2月23日,政府挖出7 根乌木,其中最大的一根长34米,直径1.5米,重量约60吨。为保持乌木完整,通济镇政府租用了西南地区最大的起重车,将乌木运到镇客运站存放起来。
吴高亮记得,乌木吊走的那天,村里下起了雨,“吧嗒吧嗒的”。他心里不好受。不过,他安慰着自己,应该信任政府,事情可能会有好的解决,“搞不好政府是在帮我挖,靠我自己还挖不动呢!”
罕见的巨大乌木。
后面的故事开始与“流芳百世”无关。
吴高亮开始全力为乌木奔走,蔡芳辞了职,回到村里照顾家人。
“没想到乌木一拖走,政府就对我们不理不睬了”,蔡芳回忆,镇党委书记杨勇做出承诺后不久就调走了,一切都变成未知数:乌木处理办法要等上级批复,当初承诺的奖励,也要等新领导的答复。
吴高亮坐不住了。他一趟趟往政府机关跑,在彭州市文物局、国土局等单位,工作人员最初称不归他们管,后来索性不再接待。
“那些单位的人见到老吴就讨厌,说他是‘疯子’”,蔡芳说,镇里也开始有人说三道四,“当着面都笑嘻嘻,背后戳脊梁骨”,还有人会阴阳怪气地称赞“你们硬得过政府,了不起,有胆气”,脸上挂满嘲讽。
吴高亮还找镇长郭坤龙理论,最多时一天找三趟,然而,“再等几天”,成为他听到最多的答复。
“政府门口协警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好像都在嘲笑”,5月的一天,他甚至跟镇长拍起了桌子,“我就告诉他,今天不走了,他做什么我做什么”,本来坐着的镇长也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保安冲进来,把吴高亮拉开。
这些遭遇,他都没有跟家人细说。在老母亲的心里,他还是那个“不爱开腔,跟女子家一样”的幺娃。
蔡芳看不过去,曾经劝说吴高亮放弃,“我不喜欢太多麻烦,就想平平淡淡过日子”,经历了上段婚姻的不愉快,她只求平安稳定。
吴高亮不听,两人的争执也变得多起来。“走到这一步了,只能坚持走下去”,吴高亮的固执让蔡芳很无奈,她甚至喊着“那你自己走,我不想跟你走下去了”。
然而,生气归生气,看到吴高亮的疲惫,她又心软了,“他在人前喜欢逞强,其实背后也掉眼泪。”
如同一个皮球,被各个部门来回踢了几个月后,2012年7月,吴高亮被通知去彭州市国资委开会,宣布处理结果。
乌木归国有,奖励金额总计7万元。听到这个结果,吴家人就炸了。
“很气愤”,会议室里没有空调,吴高亮急出了一身汗。会议只持续了20多分钟,双方不欢而散。
“不是我们漫天要价,这个数太少了,还不够我们前期投的钱”,蔡芳听说,政府称乌木是他们接到举报后挖掘出来的,“这是反咬一口”。
吴高亮决定打官司。
在成都参加电视节目《非常话题》录制时认识的律师张敏接下了这桩案子,“节目模拟了双方辩护,张敏搬出了《物权法》的一项条例,让其他律师都说不出话来了,我想着‘就他了’”。
蔡芳有些害怕,她担心被报复,“我们这镇子小,山高皇帝远的”。
报复并没有发生,家里遭遇的经济危机却是实实在在的。
被乌木事件裹挟着,吴高亮经营了一年多的物流生意基本垮了,如今只靠他偶尔在镇里跑短途挣钱。家里唯一的固定收入,是蔡芳在彭州市当售货员1500元月薪。
打官司需要钱。吴高亮卖掉了货车。据媒体报道,卖车前,他全部存款只剩1800元。
“从开始打官司到现在,至少花了10万块”,他估算。
这期间唯一的喜事是吴高亮和蔡芳领证了。蔡芳最初瞒住了家里,“怕他们不乐意”。由于手头不宽裕,两人一直没有操办酒席,这让蔡芳的娘家人一直有些不满。
“她有时候压力也很大,跟我吵过要离婚”,吴高亮说,自己只能尽力去挣钱。实施抢木计划的头一天,他替一户出殡的人家跑了一天车,从早上8点多忙到晚上7点,挣到400块钱。
这些窘境并不为外界所知。相反,得知吴高亮发现乌木后,几个亲戚和朋友提出,等官司打完弄到钱后,借点钱花。
还有陌生人借钱的电话打到家里来,蔡芳记得,有一天她在做饭,吴高亮接到电话,是同村一个“社会上的人”,“我这几天没钱了,给点钱花。”
这让蔡芳担心得睡不着觉,“真要拿到几百万,还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吗?”
当地政府中途接手,将木头运走。
天价乌木案引起了全国关注,不少网友支持吴高亮的坚持,指责通济镇政府 “与民争利”。
生活在舆论中心,吴高亮并不轻松。
他曾经跟媒体透露,多次想过撤诉,又觉得媒体和众人的支持让他不能回头,“我要成为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
他生活在矛盾中,一方面享受着举国关注带来的成就感,“我现在算名人吗?”采访间隙,他向记者询问。然而,在政府力量面前,成就感变得虚无,他又被打回原形,变成孤军奋战的山村村民。
在他生活的小镇里,人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也不一。“太偏激了撒!”6月20日,在围观吴高亮抢木头的人群里,有人这样评论,还有年轻人说出了“炒作”的字眼。不过,当记者靠拢细问时,他们又表现出一种乡野的圆滑,“这乌木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咯”,要不就笑笑,不再言语。
下一步怎么走,吴高亮也没太想好。如同一盘局势复杂的象棋,他不知道下一步的后果会是什么。
他想继续在彭州打民事诉讼的官司,通过法律手段,把乌木争取回来。但漫长周期和高额费用,让他有些头疼,另外,他也不清楚谁是被告。
但不管怎样,在他的蓝图里,“乌木”已经是最重要的关键词。
他考虑做乌木生意。从麻柳河挖出来的乌木,他保留了一吨多,已经开始找工厂制作手串出售,加上地里保存的三块乌木,预计能生产一万余件。
5月底,他去看望北京工作的堂姐吴高燕,带去100余个手串,交由她代售,每串200元起。
如同无数小镇人,他对首都充满憧憬。“我在北京也有名气,在潘家园考察市场时,说起天价乌木,老板们都知道”,但这些生意人直言,代售效果不会很好,“除非我自己去卖”。
他觉得,凭自己的聪明和勤奋,“今后还是能发财的”。
妻子蔡芳考虑的与他不太一样。
乌木挖出后,吴家从来没有讨论过分钱的事情,蔡芳不知道,将来乌木真的让吴家发财了,一家人是否会伤和气,她听说过太多一夜暴富后悲剧接踵而来的故事。
她担心,这个刚刚组建的小家庭,承受不起那样巨大的财富,“其实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她不怕官司打输,甚至也不怕乌木最终归国家,“我们还年轻,靠自己的双手也可以生活下去”。
“你想多了”,吴高亮总是这样安慰她,然后转身继续投入战斗。
将木头拉回家是吴高亮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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