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期
年过七旬的蒋光容说到激动处,发出农村女人在葬礼上特有的说唱式哀嚎
导读孩子撞倒赖账,还是老人故意讹诈?达州摔倒老太所引起的风波,并未因为警方的调查结论而盖棺定论。
如今,74岁的蒋光容并不接受达川公安分局此前公布的调查结果。在警方11月22日的调查结论中:她系自己摔倒,与三个扶她的孩子无关;而她和儿子龚发安后来的行为,则属于敲诈勒索。她不断下跪、哭泣、发着毒誓,试图扭转自己的形象,但效果甚微。蒋光容却并未意识到,这场罗生门同样影响着达州这座小城的行为方式:有人联想起热心助人却被骗的经历;有人开始对摔倒的老人充满警惕;也有人教育起孩子不要再做好事……在这个关于人与人的故事里,信任的又一道砖垒,正轰然崩塌。
74岁,蒋光容成了“恶人”。
她刚刚搬到达州的儿子家里未满一年,城市生活仍仿佛是“真空”。此前的几十年里,她生活在渠县农村,耕地,担粪,种粮……直到去年夏天,老伴去世,她孤身一人。
儿子龚发安在春节把她接进城里。龚发安做装修工,妻子擦皮鞋,全家月收入过万——在当地也算富足。
对于蒋光容来说,城市的日子却并不如意,她没有朋友,没有故人,邻里也极少往来。蒋光容家楼下的临街住户,想不起来有这样一个新来的老太太。
如今局面更加糟糕。她们这个外来户,开始成为邻居眼中的“讹诈者”。儿子涉嫌敲诈勒索而被警方拘留后,家人开始担心如何在达州生活下去。他们没有支持者,只能不断诉说“冤屈”。
蒋光容家的小区位于达州老城区,老楼房的破旧墙皮裸露着水泥。沿着狭窄的街道往西走约50米,是另外一个小区——里面住着9岁的江小华和外公外婆。
即使久居于此,普通人家的生活也并不容易。江小华的母亲在广州打工,父亲则在达州开车帮人送快递——一天挣七八十元。江小华下学后,常常是和朋友小文、小鹏一起玩。
2013年6月15日那个炎热的下午,老人和三个孩子在正南花园相遇。
夹着准备扔的旧衣服,蒋光容从南向北走上一个小坡。三个孩子正在上面的水泥坝上玩耍。这条路上蒋光容摔倒了,一场罗生门就此展开。
按照蒋光容的说法,三个孩子从侧面一下子冲出来,撞到自己右腰处。被撞翻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就是痛,脚都木了”。情急之下,她抓住了江小华,另外两个孩子跑开了。“不是我一个人哦,老婆婆。”她听见江小华这样说。
小区里没人相信蒋光容。小区居民张巧巧和陈晓萍自称目睹了此事,她们坚称老太太撒了谎。按照她们和孩子们的说法:蒋光容摔倒后,要五六米外的三个小孩子去扶。江小华走得快些,就先去扶。
张巧巧说,自己一开始就看到了老太太摔倒。她以为老人是犯了头晕,但她没有去扶——电视看得多,她知道有很多老太婆会碰瓷。这个社会哪还容易相信别人?成年人的第一反应:警惕。
目击的成年人不下十个,没一个人出手。9岁的江小华不假思索地把蒋光容拉起。但老人没有起来,张巧巧以为小华拉不动,犹豫了一下,也过去伸出了援手。蒋老太告诉她:“他把我推倒了,要赔150元钱。”
这一句话引起了张巧巧的警惕。那一瞬间,这个老太和她在电视上看到的讹诈老太形象迅速重合。人们围了起来,“她是新来的”,人群里有人说。
陈晓萍想要掰开蒋光容抓着小华的手。但老太太力气大,掰不开。江小华的父亲也在这时闻讯赶来,给了孩子一巴掌。人群沸腾:“你孩子是在做好事!”
那一天,蒋光容被送到了小区门口的小诊所。愤怒的居民把诊所堵得水泄不通,蒋光容坐着靠在墙上,耳边全是人们的咒骂:“大骗子!”
蒋光容后来说:那一刻,她心里很难受。
虽然没有证据,蒋光容还是人们视为众多“讹诈者”中的一个,人们说她“丢了达州人的脸”。
电视台来采访的那一天,人群中有人听到,一个不知来自哪里的中年男人说了一句:这个老太婆在超市门口坑过自己500多块钱。
这一来源不明的严重指控,在邻里间仿佛一颗烟雾弹炸开。谣言在附近居民中弥漫。蒋光容的“讹诈专业户”形象开始被人们描绘得栩栩如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次讹诈在附近的新世纪百货,也有人说是在家家福。
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却没有人亲眼所见。两家超市的服务员没人记得有这样的事情。一个超市的工作人员说,她听到过类似的故事,但她坚信事件发生在另一个超市。
另一则信息更加深了人们对于蒋家的猜忌。11月16日, 蒋光容的家人背着老人敲开了江小华的家门,“不赔医疗费,把老太太养到能下地走路就行”。江家不得不照顾了老人一晚,第二天再把她背回到蒋家楼下。
最终,江小华的父亲以敲诈勒索为名报了警。同一天,蒋光容上了报纸。
面对突如其来的舆论漩涡,蒋家人显得不知所措。在最早将事件公之于众的一篇报道里。记者致电蒋光容的儿媳,儿媳居然承认婆婆是在家洗澡摔倒。这给了蒋家致命的打击,也让媒体给蒋光容定了性——为老不尊的讹诈者。网络上有人评论道:不是老人坏了,而是坏人老了。
蒋家人事后称,“洗澡摔倒”的说法是被人“设局陷害”。按他们说法,在家洗澡跌倒是江小华父亲的主意——因为只有说自己摔倒才能报医药费。
舆论的争议中,警方最终将事件定性为“敲诈勒索”,给予了蒋光容和儿子龚发安行政拘留、罚款等处罚,但由于蒋光荣已年过七旬,行政拘留依法不予执行。一边倒谴责的人们没再能留意到:警方同时也认定,蒋老太的伤情确实是事发当天形成。
儿子被进拘留所,年过七旬的蒋光容开始面对记者不断重复着一个字:“冤。”
她牢牢握着记者的手,把脸猛然扎进记者怀里,说到激动处则突然起身跪下,发出农村女人在葬礼上特有的说唱式哀嚎。她不断发着毒誓:“如果骗人,全家死绝”。
“群众完全是冤枉我。我好怄气啊!”她和家人认为,证人住在孩子家旁,有偏袒和串通之嫌。而她们,只是个外来户。
她看着记者的眼睛,拍打记者手背,尝试获得信任:“你看我是那种人吗?”儿媳则指着1万多元购买的按摩器,证明自家并不缺钱。
只是蒋家人始终没能找到足够证据为老人正名。并不信任他们的媒体评价蒋光容“死不认账”;也有媒体起了调侃的标题——《讹人老太每次受访均下跪喊冤》。
人们不肯罢休。老人的家里,一位央视记者反复核对着每个细节:孩子是怎么撞过来的?三个孩子怎么同时撞到你?孩子跟你差不多高……“老人这么大年纪,怎么记得起来?”蒋光容的孙子事后试图为老人解围。
央视记者显然不想停止追问:“如果你自己孙子遇到类似情况,自己作何感受?”被媒体穷追猛打了几天的蒋光容终于脱口而出:“我不会让他帮助别人。”
听到这话,屋里另一家媒体的记者突然一愣,他明白这问题其实是一个套:“估计她当时已经昏掉了。”
即使没有蒋光容,不信任也早已开始在这座城市的人与人之间蔓延。
痛恨蒋光容的围观者中,很多人有过被碰瓷的经历。李梅就是其中的一个。“达州做业务的特别多。”她解释,达州人形象地将“碰瓷”称为“做业务”。
达州火车站岗亭执勤的一位民警仍然记得:曾经,达州火车站前活跃着一群职业碰瓷者。有人假装被撞、被踩,要求赔偿;有人挑着水果担子,以被撞为由向顾客强卖。
这些人在火车站对面的高楼上轮流放哨,观察警察动静。2011年火车站联合城管、警设立联合执法岗。碰瓷者一部分金盆洗手,一部分转移到市区。
1999年升级为地级市的达州,人口众多,GPD却在全省排名只能排倒数第五。多年来,达州人有着出外打工的传统。福州至达州有一班火车,乘客多为打工返乡者——老实又有钱,是理想的碰瓷对象。
李梅自己就曾在外地打工回乡时被几个女人盯上。一个女人咬定她的行李撞到了自己的脚,要赔钱。她最终借故逃脱。
她的父亲则在路上被一个中年男人“碰瓷”。“去医院检查吧,伤是真的,你怎么说得清?”父亲最后自认倒霉,赔钱了事。
李梅开始尝试去理解那些碰瓷者:“是生活所迫。进医院太贵了。”她自己生病,也是在附近小诊所解决。那些伤员去不起大医院,才会找一个人垫背。她理解他们无路可走。
住在出事小区的张道国也看到蒋光容抓着孩子的一幕。在他的观念里,如今很多人连小孩也不敢去扶。
他开了一家理发店。几年前,他目睹理发店对面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从一人多高的架子上跌落。周围的人们“都怕被赖”看着不动,最后是他去扶。几年前,他还目睹过一起事故:一个爬黄桷树的孩子不慎跌落,当场昏迷。没人敢去扶,没人敢去摸,直到家长闻讯而来。几天后,孩子死了。
“人心坏了。”张道国叹了口气,讲起自己去买理发剪,被人借机把真钞换成假钞。这一切,都开始让他开始怀念往日达州的淳朴民风。
“我们现在都怕。”居民们异口同声。
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终于开始演变为彼此的提防。事件发生后,蒋家人表示将对警方的处理提起行政复议。三个孩子的家人则每天安排人接送孩子上学。家人说,他们害怕蒋家报复。
事件发酵中的11月21日,央视《焦点访谈》播出了两名汕头高中生扶摔倒老人,反被赖上的新闻。人们又开始谈起此前媒体聚焦下的那些山东“彭宇案”、天津“彭宇案”……——在过去,每一次类似的事件都被人们打上南京彭宇案的标签,每一次人们都开始陷入又一场关于信任的讨论。
舆论的漩涡中,同样很少有人注意到的一则信息是:2012年,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南京市政法委书记刘志伟称,舆论和公众认知的“彭宇案”并非事实真相,“彭宇最近表示确与64岁的退休职工徐寿兰碰撞”。
一种特殊的氛围,正开始改变这座城市的行为方式。在达州,有人给孩子打电话叮嘱“好事莫去做”;有人告诉孩子“看见老人要绕行”……有人说:“达州现在流行一种说法,要想做好事,先看看自己家里有没有钱。”
当事人小文的父亲记得:几天前,自己同学的一位长辈在公园中不慎跌倒。老人在寒冬冰冷的地上躺了半个多小时,没人去管。一个小孩子想扶,被家长喝止。
似乎只有学校仍在试图改变人们的观念。11月25日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面对全校3600多位师生,学校领导发言倡导向小文学习。 学校还专门让所有班级开展了一次主题班会大讨论:“再遇到老婆婆摔倒的情况,我们还会不会去帮?”
社会教育与学校教育之间的对立,让小文的班主任开始担心,这会给孩子的成长造成困扰。
11月27日晚上,事发地点不远处,几个女人仍谈论着几个月前的这起事件。
“要用手机先横再竖全方位拍摄,然后再拉。”有人说。
“打120。”有人说。
“如果在农村呢?120来了,人都死了。”
沉默。人们匆匆转换了话题。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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