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车调查
策划/胡展奋
我们已经习惯于将一切隐匿的事物或某种地下状态冠之以“黑”字——黑店、黑户、黑帮、黑货、黑市、黑地、黑钱、黑枪……
现在终于轮到“黑车”了。
遇到黑车的场面并不毛骨悚然—— 一辆QQ或者是“普桑”——通常它们只是无声在你身边滑行一程,然后摇下车窗问你:朋友,要车口伐?绝对便宜!
没有人能够确切地掌握它们的数字,在城市的边缘或其他暧昧的地方,它们“聚则为形,散则为气”,因为没有任何营运标志,闲逛时它就是一辆“闲车”,但是一旦获取了“猎物”,它就绝尘而去,要价只是“的士”的一半。
可以预料的是,非法营运的隐患层出不穷,辱客、宰客、弃客甚至劫财劫色……
交运秩序也被严重破坏了,按照“格雷欣定律”,既然劣币入市必然驱逐良币,那么黑车上路,也必然把生计日艰的出租车逼入更窘的境地。
毫无疑问,它们是“城市之螨”,概在严剿之列,但是严剿之余,我们该不该反思:我们的公交欠账该如何还?为什么有些人总爱和黑车共舞,充当他们的利益共谋?
黑车被打之后,下一轮该是“黑”什么了?!
“黑车”生态揭秘
在“黑出租”的挤压下,一些郊区的出租车司机一度退出本地的营运市场,背井离乡到别处营运。甚至有一些正规出租车的司机被迫沦入“黑道”,上海南汇巴士出租汽车公司曾有120名司机突然离开公司,操持起“黑车”生意,类似的情况在其他地区也曾有出现。
撰稿/杨 江(记者) 梅璎迪
你坐过“黑车”吗?
没有营运资格的车辆从事非法营运,这样的车我们称之为“黑车”。
来自上海市交通局公布的数字是,目前在上海街头非法营运的车辆总数超过1.5万辆。
“整顿非法营运车辆”已经被上海列入平安建设的十大实事之一。谁在经营“黑车”?他们又是怎样的一个社会群体?“黑车”泛滥的根源又在哪里?
“黑公交”:并非局限在公交“盲点”
时间:2006年7月21日晚上10点30分至11点30分
地点:西藏中路与北京东路交接处,公交车停靠站
镜头一:南京东路、人民广场商圈的绝大多数商铺已经开始打烊,一部分人流开始自南而北向公交车站涌来。两辆“苏”籍牌照的白色昌河面包车一前一后停靠在公交车站牌5米开外的地方,驾驶员位置上不见司机,两个30多岁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车旁的人行道上聊天。
一名提着购物袋的年轻女孩贴着面包车窗往里看,车内空无一人。“去宝山(区)的,5元钱一个(人)。”聊天男人中的一个见状走了过来。“呼玛新村到吗?”女孩问。此时,开往彭浦新村、呼玛新村方向的地铁与公交车均未到末班。
“到的,走的话就先上那一部。”男人指了指停在前面的一辆面包车,“满了就出发,不要等多久的。”
女孩走上前去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后座已经有两个乘客,“好闷啊,空调打开嘛!”她从包里掏出一本时尚杂志当扇子。“你把车门打开不就行了嘛,现在又不热,过会在高架上开起来就凉快了!”男人头也没回。
一个常在此等候公交车的市民告诉记者,“黑公交”本来是在人民广场一带活动的,但因为那里是政府打击“黑车”的重点区域,因此就转移到了这里。
“这两个男人起码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生意了,是江苏老乡,互不竞争,谁的车子先到就谁先上客,客满出发后,第二部再接着上客。”知情者告诉记者。
经营“黑车”的男人并没有挤到公交车站牌边上招揽客人,他很悠闲地继续聊着天。一个中年妇女径直走来,对着他微笑,“还是前面那部先走?”
一辆公交车停靠过来,前门立即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么多人急着回家,都去挤公交,又热又累,碰到咸猪手倒罢了,弄不好还被贼给下了手。”中年妇女说,“黑车”虽然比公交车贵几元钱,但是免去了那些烦恼。关键是上了路后就直奔目的地,中途不再停靠,不到半个小时就能送到家门口,比公交车要快很多。
另一名“老顾客”则透露,尽管有地铁到宝山区,但高峰时段地铁车厢内是前胸贴后背,因此,很多人晚上加班后直接就到这个交叉路口坐“黑车”,“坐车的不单是工薪阶层,有白领,甚至也有媒体记者”。
几分钟后,前面的那部面包车内已经坐满了人,男人不再聊天,他上车清点了一下人数、核对了每一个乘客的目的地,而后发动车子消失在夜幕中。按照惯例,司机将在乘客到达目的地后再收取车费,这样一旦中途被执法部门抓获,即可以“没有收费营利”来逃避惩罚。
夜色更浓,公交车站牌下仍有数十名乘客在候车,距离公交末班车越来越近了,有乘客耐不住,探头张望是否有空载的出租车驶来。剩下的那个“黑车”司机开始张罗生意了,不断地说服乘客选乘他的面包车。
一名强生出租车公司的师傅告诉记者,他每次经过这里都不愿意停下,因为远远看见一个乘客扬招,等开近了,客人已经被“黑车”拉走了。师傅说这里是市中心,情况相对好些,在郊区一些城乡接合部,情况比较严重。
近几年,闵行、松江、奉贤等地新建了不少住宅小区,很多原在中心城区的居民都搬迁至郊区。当初,房地产商卖房时,为拉拢客源开通了不少免费班车,把业主直接送到邻近的地铁站或者市中心。但房子卖光后,房产商就停掉了班车,把业主出行问题一股脑推给了公交。
上海郊区在公交方面的历史欠账比较多,以闵行区为例,现有180多条公交线路经过辖区,其中29条是在区内运营,数量过少、线路设置不合理等问题让人头疼。闵行区内许多公交线路都是在沪闵公路上行驶,在北桥、颛桥等不少站点,甚至有30多条线路停靠,而在一些相对“冷清”的路段上,都是十几公里都找不到一个车站。
另外,郊区的客流呈现“潮汐”特征,上下班高峰时,公交车“撑死”,过了高峰却面临“饿死”,这导致公交系统的亏损加剧,许多线路刚开始配了10多辆车,可眼看着一天天亏本,发车次数越来越少,甚至1个多小时也不会发一趟车。
于是“黑公交”见缝插针得以滋生。
不少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郊区的“黑公交”问题应该从公交资源的合理配置上反思,但公交系统发达的市中心依然存在零星的“黑公交”,就应该多从乘客自身去找原因了。
“黑出租”:步步紧逼正规车
时间:2006年7月26日中午12点至晚上9点
地点:闵行区某大学校门口、地铁莘庄站周边
镜头二:大众出租车公司的张师傅将记者送到某大学门口后,不愿在此候客,直接放空车回了市区。学校门口停了五六辆“皖”、“苏”牌照的QQ车,几个学生走出校门,“到哪里?”一辆红色QQ车迎了上来。
“大卖场!”学生话音刚落,人已经坐进车去,彼此已经不必商议价格,按照这一带的“黑车”行情,到附近的大卖场是起步价5元。红色QQ车刚开走,一辆绿色QQ车就在校门口停下,下来一个拎着食品袋的女生,她的背后,一辆空载的强生出租车驶过。
记者了解,闵行、宝山、奉贤、金山、松江等城乡接合部是上海“黑出租”的集中区域,不少正规出租车司机苦不堪言。“我们一般只能把外围的客人送到这些地方,要是想从这里带客,马上就会遭到很多黑车司机的围堵。”一名出租车司机抱怨。
目前在上海开“黑出租”的司机大部分都来自上海周边省份,“也有上海本地人买来几部小排量车租给外地人非法经营。”张师傅说,“黑出租”的车型基本都是QQ、奥拓、夏利,活跃在闵行一带的以QQ车为主,宝山地区的以奥拓、夏利为主,而零星分散在市区内的“黑车”也有不少是桑塔纳。
运营“黑出租”成本极低,一名知情人士透露,非法经营者往往花几千元钱,便可从外地购进二手QQ车,“牌照是外地的,甚至是假的,不交养路费、营运费,有些司机连驾照都没有。”
为提高“黑车”的违法成本,上海稽查部门将罚款额提高到3万元至5万元,但一些被抓了现行的“黑车”司机,撂下车子就走人。在南汇、奉贤、嘉定、闵行、崇明、宝山等专用于停放违法车辆的停车场内,停满了奥拓、QQ、长安等小客车和面包车,其中,有1000多辆已逾期、车主未来作处理。
光这些“黑车”的停车费,每月就要支付几十万元。为防止盗抢车辆,有关部门还专门配备了保安、巡逻人员,安装了摄像头、警报装置等,执法成本被迫提高。
知情人士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一辆“黑出租”一天的纯利润都在两三百元,即便是花三四万元买的新车,不到半年时间就可以收回成本,所以车主被抓后宁愿弃车重新购买。
据了解,“黑出租”形成了相对明确的势力范围,一般在商场、医院、交通枢纽中心等人流较多的地方,都有相对固定的“黑车”司机,一般都是来自同一地区。
一名来自泰州地区的“黑车”司机在记者暗访时说,他本是在家帮人跑长途车的,一个老乡请他来上海开“黑车”,每个月给他两千元工资,后来他干脆自己购买了一辆二手QQ车单干。“请那个老乡到酒店吃了一顿饭,就答应我在他的地盘上跑车了。”
记者获悉,如果不是同乡,一般很难插足“黑车”司机的固有地盘,为此,“黑车”司机间争斗不断。
一方面,“黑车”司机抱成一团挤压正规出租车,一名锦江出租车的司机告诉记者,有一次他在上海野生动物园门口想载一个客人,结果被几辆“黑车”夹在中间半个多小时不得动弹,他责备了几句,差点遭来拳脚,客人一看,只好上了“黑车”。
在“黑出租”的挤压下,一些区域的出租车司机一度退出本地营运市场,背井离乡到别处营运。甚至有一些正规出租车的司机被迫沦入“黑道”,上海南汇巴士出租汽车公司曾有120名司机突然离开公司操持起“黑车”生意,类似的情况在其他区也曾有出现。
另一方面,“黑车”司机还联合起来与执法人员周旋,有的“黑车”安装了群呼对讲机和发送信号的警报器,只要有一辆“黑车”被扣,其他“黑车”司机要么马上闻风而逃,要么拿着刀枪棍棒赶来联合抗法。
不过,7月26日晚,在莘庄一带,记者并没有像几个月前那样很轻易地就找到“黑出租”,这里曾经集聚着上百辆非法营运的QQ车,被人们戏称“QQ军团”。
自上半年上海市开展“打黑”行动以来,这一带的“黑车”明显收敛,“黑车”一般都改在晚上9点之后以及早上10点之前行动,以避开执法部门。
记者在一名非法营运摩托车的江西人的指点下找到了一辆皖籍牌照“黑出租”,司机对记者很是警惕。“便衣太多。”司机说大多数“黑车”都已经暂时“避风头”去了,他提出一旦有人来查,希望记者帮其谎称是搭“顺风车的”,作为回报,可以免去部分车费。
事实上,“黑车”之所以一度猖獗与市民的缺乏原则大有关联,一些人乘坐“黑车”拒绝配合执法人员调查,甚至声称是亲友关系,造成执法部门取证难,而让“黑车”逍遥法外。
“黑长途”:“卖猪仔”、养打手
时间:2006年7月29日上午5点30分至8点
地点:祁连山路沪嘉高速入口
镜头三:对于绝大多数苏北农民工而言,这里俨然就是上海最大、最便捷的一个“马路长途车站”。
苏北民工都知道上海有一个铁道大学(即现在的同济大学沪西分校),在这里,交通路拐了一个弯与同济大学沪西分校门前的真南路交接形成了一个三岔路口。苏北腹地无火车直通上海,往返只能靠汽车,由于道路的设计,赴南通、盐城、淮安等地的车辆无论从上海市区哪一个角落出发,最终大多都会汇集到这个三岔路口。然后,长途车沿着真南路往西开到祁连山路拐个弯,不久便驶上沪嘉高速直奔通往苏北的204国道。
这个三岔路口尤其是祁连山路沪嘉高速的入口处便成为了苏北地区客人乘车返乡的聚集地。一个毫不夸张的现实是,要问上海的长途车站有几个?在哪里?那些客人也许不一定都清楚,但几乎谁都可以给你清晰地指出这个特殊区域。
这里便是上海较典型的一个“黑长途”集中区。上午5点30分,记者赶到沪嘉高速入口时,高架桥下已经站了十多个候车的人,一个背着行李的小伙子在电话里嚷嚷:“夏老板,你车子开出来了没有,我在老地方等你啊,就是祁连山路这边……噢,还有20分钟到啊?那你到这里要停一下啊。”
记者认识的一个梅姓司机专门帮人驾驶盐城至上海的长途车,10多年间换了七八个老板。他告诉记者,有不少“黑长途”晚上就停在上海的一些居民小区或者路边。“根本不进长途车站,生意都是靠电话联系,一般老顾客手上都有他们的名片,要坐车提前一天预约一下位子就可以。”梅师傅说。
梅师傅把“黑长途”叫做“野鸡车”,他透露:“一部‘野鸡车’一个黄金周下来,少说也可以赚到四五万元,春运更不得了,做得好可以有10万元入账。”
他说的“野鸡车”实际是大型的客运车,30多座,“经常在市区转圈子,什么时候客满了才出发。所以有时候你早上5点上了一辆野鸡车,到10点,可能还在市区转悠呢。”
“卖猪仔”是另一个术语,意思是把客人在中途倒卖给另一部“黑车”,比如一辆“野鸡车”没有装满人,或者车坏了,就会把乘客倒卖给另一部“野鸡车”。不过,也有黑长途专门就是“卖猪仔”的,在市区载到客人后运出上海,“卖”给另一个车子,然后回上海继续载客。
按照国家规定春运以及黄金周,车票有一定幅度的上涨,但“黑长途”不行此道,价格完全由他们自己定。比如到盐城,按规定涨价后差不多60多元,但野鸡车一口价100元,甚至150元。
长久以来,来沪农民工们已经默认了这个现实,很少有人理论,桌面上的缘由是:人多车少,要还价就会耽误行程。桌面下的则是:野鸡车上一般都安排有打手,甚至是贼。
这天早上,记者在高架桥下还发现了两个特殊的中年男人,逢人便问去哪里。近6点,长途车开始一辆一辆驶来,停靠在高架桥下,这两个男人便凑过去与司机交谈,然后把候车的乘客连拖带拉哄上车。
梅师傅告诉记者,这就是专门拉客的,类似于马仔,拉一个客回扣5至10元,“已经在这里一年多了,每天收入少说上千元。”
因为受到“野鸡车”的冲击,一些原本正规的长途车主也开始了“黑长途”的这种经营模式,与拉客的马仔合作。“与黑车一样超载,走道里塞满了人,这已经不稀奇了,甚至故意与黄牛合作,在春运期间买断车票,然后与‘野鸡车’主订立一个价格同盟。”
记者还了解,“黑长途”还有一些是依维科、昌河等小型车辆,也都在这一带活动,几乎都是江苏牌照,不过,小车一般都是跑苏南线的。
一个上午,记者粗略算了一下,差不多有两三百个人从这里上了各色长途车,梅师傅说,到了8月底,会有更多的人到这里候车,因为到时来上海游玩的民工子女要回乡上学。
沪嘉高速的这个入口实际已经不单是一个“黑长途”的沃土了,记者发现,在马路另一边的高速公路出口处,一直停放着五六辆“黑出租”,也都是“苏”、“皖”牌照。
一些初来上海者不知行情,时常被漫天要价。比如到坐正规出租车到金沙江路也就十六七元,但黑出租会开价三四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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