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 |
专访林奕华
“从12 岁到32 岁,我一直在失恋”
查看原文:www.bundpic.com
改编《包法利夫人》, 是林奕华出于对女主人公爱玛的透彻解读。他在接受本报专访时指出“:她真正爱的不是那两个男人,而是爱她自己的欲望,她幻想出来的爱情和生活方式。”林奕华说,他自己也曾这样去寻找爱情。
文/ 刘牧洋 吴慧雯
林奕华,这个当年因《红玫瑰与白玫瑰》一举拿下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的男人,被认为最懂张爱玲的人。
他站在地铁站里的触景生情。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脸上不同的表情,这样简单的场景却成为话剧《包法利夫人们》的全部灵感来源。“好像,经过的每个人都是包法利夫人,开始我只是有这个感觉,后来重读《包法利夫人》这本书,觉得福楼拜笔下的故事,那些生活在150 年前的人的情感、欲望,和今天的人的状态是一样的,然后就很想做这个故事了。”
林奕华对爱情的启蒙来自于琼瑶的小说,他推崇亦舒而反感张小娴,1998年,林奕华创作了一部作品《爱的教育》,来表达自己对爱的反思。而如今,他用《包法利夫人们》来表达一部分爱的幻想。
B= 外滩画报
L= 林奕华
幻想成综艺节目中的名人
B:你改编的话剧《包法利夫人们》其实和小说《包法利夫人》的内容大不相同。
L :我的改编意向实际上是从名字开始的。把《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改编成话剧,我不希望只有一个男主角一个女主角这样来表现这个故事。我不想用线性的、时间性的这种方式,而是希望有一种立体的呈现。我在台湾有一个工作坊,有12 个演员,我希望他们能立体地展现自我和欲望。我让这12 个人都去模仿一些自己幻想成为的综艺节目中的名人,后来发现这些模仿有一些很典型的东西在里面。深入内心之后,就会表现出一种自我的投射。
B:小说和话剧有什么关联?
L :我想把《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穿插进去,就开始跟我的演员们一起来读这一本书。开始的时候大家在一起讨论,因为各自的版本不一样,会说谁的版本更好一点,后来我就说,每个人找出自己最喜欢的段子,然后依据自己的版本来读,别人听。还好12 个人选出来的段子都不一样,于是就一个读,其他人听着。这样下来,大家都会说,听的时候眼前出现的画面感会更多。因为看书只是文字的,听的时候会有更多些的联想和感情。
B:然后再把这种情感演绎出来?
L :嗯,你说的是表演,其实,这里面折射出来演员对自己的认识,在同样一种情境中,演员的玩心和敏感度被激发出来了,通过在一个外在环境中了解自己欲望的原型,表达一种认同感,继而由这种认同感产生一种焦虑感。我就让他们自己去模仿他们想象的这些人,模仿的段子就是剧本的第一稿,然后再修。这样,基本上剧本的三个主要部分就出来了,段子、文本和演员对自我的认识。
B:为什么选择综艺这个表现形式呢?你一直很偏爱综艺。
L :嗯,我一直在想,一部作品,要把观众放在哪一个角度。看戏其实是一种相对安全的角度,大家在台下看戏,情节和人物的情感是外在的。可是我想要的是一种照镜子的效果,我希望观众能被激发出来一种自觉的,多情的自我想象。综艺具有一种问答的形式,可以把观众带入其中,可以让观众在提问中投射出自己的欠缺,再由剧中人来回答。我希望我的东西观众在看完之后会有思考,会把自己带入进去的思考。
琼瑶代表着对爱情的幻想
B:为什么《包法利夫人们》的剧中会有琼瑶这个角色,她并不是一个综艺明星?
L :琼瑶象征了爱玛(《包》的主角)的幻想世界。爱玛很喜欢看言情小说,对爱情有幻想,琼瑶小说有一种相像的爱情幻想的成分。
B:你自己也看言情小说吗?你喜欢的作家是谁?
L :对。其实琼瑶的小说里面是最具有一种传统的枷锁的,她小说中的人物对自由的追求是很极端和扭曲的,这其实是对爱的幻想,很有趣。这是后来的言情小说作家,像亦舒和张小娴都没有了的。亦舒给女性的自由找到一个物质的出口,女性在金钱和物质上的自由确保精神上的自由。张小娴就更下品了,她其实倡导的是一些别人都推崇的东西,通过这些东西来填补心灵上的不自由。—其实我还是很尊重亦舒的,她的师祖是简•奥斯汀。但是其实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简•奥斯汀那样。物质上的满足带给女性的常常是一种不知道如何去用的自由。女性有金钱上的自由、职业上的自由、旅行上的自由、婚姻上的自由,还有要不要小孩的自由,但是她们可能还是会在夜里寂寞地想哭,只想要一段真正的爱情。这就是琼瑶小说里具有她们拥有却不敢承认的东西:痴情。
B:在《包法利夫人们》这部作品中同时有琼瑶和林志玲,这有没有一种对称的关系?虽然对于观众,会有不同的投射和感觉,但是对于创作者而言,有没有预期的设定?
L :应该说没有。《包法利夫人们》中的角色都只是符号。我要的不是一种__对号入座的感觉,而是一种重新建构,演员建构自己的形象,或者摧毁这个形象,这是演员对角色的另一种符号化的想象,已经不是真正的琼瑶或林志玲了。演员在这种演绎中,符号的涵义是伸展的。
B:爱玛在福楼拜的小说里,应该是一个悲剧的形象,其实她对生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期待。你怎么看待这个人物的?
L :快乐,可以说这是很多人的理想。快乐是在于你最后想要的是什么?这个时代越是改变,人们越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快乐。在一种消费式的、购物一样的追逐当中,人们越是被追逐本身牵引,就离快乐越远。这种欲望被满足的失望会带来一种焦虑感,这也就是爱玛的处境。她并不了解自己要什么。小说里有一种很有趣的情感流露,爱玛其实知道那两个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但是她不愿意知道,不愿意向自己说破。她其实真正爱的不是那两个男人,而是爱她自己的欲望,她幻想出来的爱情和生活方式。
B: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现实生活中的爱情。
L:对于男性而言,很久没有打仗了,很久都没有发生过天灾人祸了,男性都是在一个爱护他的母亲面前长大的,所以要找一个有承担的男人很难。每个人都是爱自己,爱护自己的喜好和习惯,没有谁愿意为别人改变。在以前,女人还可以说找一个男人来承担,来分担生活中的苦难,现在也不可能了,这是现在社会的最大问题。虽然表面看起来个个都是1号,都在乎自己的个性,显得很强的样子,但是一到需要负责任的时候,就个个都是0号了。很多矛盾都出在,一个人觉得“你要为我的不快乐负责任”,而那个人有同样的想法。爱玛就是这样,她自己是也个0 号,但是她找的男人也都是0 号,她的丈夫是,她的情人也是。她勇敢的地方是她要自己做1 号,去寻找,但最后也不成功。
B:你自己对爱情有什么样的领悟?
L :我从12岁到32 岁为止,我一直在失恋。如果一个人一直失恋,那就有可能是他自己有问题了。我后来发现,我的恋爱,我选择爱人的标准都是外在的,我投射了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欠缺在他人的形象当中,我看到比我高大的,比我强的我就忍不住去接近,然后被接纳,但是最后会失败。因为我是拿着一个名单去寻找爱情的,通过让别人爱我来爱自己。我后来一下子开窍了,原来我那么不喜欢我自己啊。但是真正的爱情一定是自己喜欢自己之后才能爱别人,那个人应该是非常了解你的。
在英国的6 年什么都没干
B:你一直都很自由,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生活中选择爱情的对象。
L :现在普及的文化对现代人的引导很坏。它热衷于告诉人们“爱情是什么”,然后人们会按照那些线索去寻找,但是其实这样反而扼杀了爱情。我有的时候想,爱一个人跟爱一幅画有多么大的不同,你看到明信片上的一片海,就以为海是那样子的,就幻想自己在里面游泳,其实不是那样子的。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来做伴侣,也是在给别人看。
B:你的现实世界是怎样的?
L :我住在香港,其实我不太有什么社交生活,也不太主动建立自己的社交圈子。可能和年龄有关,我现在不太追求一些情愫的东西,不太钟情于找乐子了。我更喜欢安静地独处,思考自己的一些东西。我的工作使我很外向,但是我的生活是很内向的。
B:在你的一生中,比较艰难的一次选择是什么?
L :我去英国的那一次。我是29岁去英国的,在那里呆了6 年,35 岁才回来。我在那里既没有读书,也没有挣钱,很多人就说,你去那里干吗?可是现在回忆起来,那的确是很重要的6年。那里很安静,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很接近自己内心的生活。
B:那时候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L :我写一个剧本,然后拿剧本的钱过生活。那基本上是要计算着来花的。那时候就是在橱窗外面看到哈根达斯的冰淇淋,计算半天还是没有买,就是穷对付了。
B:那样的生活给你带来了恐慌吗?
L :没有。我那时候内心很安稳。那里有一个很安静的山头公园,我可以看到狗彼此在教游泳,我在那里还看过很好的雨天。那是一种很空旷的生活。它使我的内心有一座公园,即使我现在身处闹市,我还可以去我内心的公园散步,我觉得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