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还是蛮雄?
——黄波《说破英雄惊杀人》阅读札记
大约没有一部书像《水浒》那样,曾被充分“时政”;也没有一部书像《水浒》那样,亦被彻底“民间”。如今,著名杂文家黄波出了本《说破英雄惊杀人》,大约没有一位作者像他那样,对这部名著中的人与事进行如此彻底的解构与重建、解剖与恢复。
《说破英雄惊杀人》中的篇章,大多曾在《文汇报》笔会版的专栏中陆续刊载,网络和纸媒转载甚多,我在不同场合已读过不少。文章是随笔化的写作,作者深研细究,皆属思想性而非学术性,这正是黄波先生独到的“水浒别裁”。
水浒一百单八将,仿佛一百零八块“赌石”,里面或有一些玉的成分,但更大的比例只是石头。黄波就是告诉你,这一块块出名的“赌石”中,顽石的比例是如何的巨大。《水浒》是写英雄豪杰的吗?NO!《水浒》是写农民起义的吗?NO!它其实在渲染杀人放火,在赞美暴力暴行,在讴歌土匪强盗;那些梁山好汉们,从崇尚暴力的淳朴嗜血者李逵,到“一边惩恶、一边帮凶”的武松,到可怕又可憎的拼命三郎石秀……端的是黑暗社会里一伙“暴民”,将快意恩仇弄到沸点,完成了一种能够自我复制的强暴。说破英雄惊杀人!从本质看,他们是劫富不济贫、除暴不安良,梁山上下闪刀光,四海之内皆剑影;“替天行道”和“为己谋利”,两者只是好汉们的表里之别———面子是好看的,里子是不堪的。
《水浒》人物,有名无名出场未出场的合计有七八百号人,真英雄寥寥。读着《说破英雄惊杀人》,我满脑子晃动的是“蛮雄”二字。这些蛮雄,“杀”字当头,可谓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而“杀”字,在中国长期以来就是一个轻易说出口的字———生命通常是不具备多少价值的。而我们似乎早已习惯于这样的“暴力美学”,见怪不怪了。
今人读《水浒传》,犹如观看“三十六计”的“计谋算术”,不再敏感于那些恐怖的词汇,可仔细想想,那一个个都是多么可怕的情形:瞒天过海、借刀杀人、趁火打劫、无中生有、笑里藏刀、偷梁换柱、上屋抽梯、借尸还魂……
水浒那些人儿那些事儿,在黄波笔下,与其说是“颠覆”,不如说是“恢复”,恢复了他与它的本来面目与真实面貌。那些在中国历史上屹立了千百年的英雄形象,黄波用千百个字就能将其一一放倒,是因为作者手中握有普世价值的杠杆与支点。将那种种快意恩仇置于现代文明理念之下,我们就不难发现,在那样的蛮雄世界,倒下去的绝不是壮士,树起来的绝不是丰碑。
帝制少繁荣。水泊梁山,所处的制度环境是明晰的。中国漫长的专制历史,决定了社会长期的飘摇动荡;即使朝代更迭换了人,东方式的“独享”专制也不会更换。在受压迫———即权利被剥夺的情况下,反抗当然是一种权利;而反抗过程中,以及反抗成功———亦即基本权利得以恢复之后,蛮雄们照样会抡起板斧不顾对象砍杀过去。问世间谁需要这样的腥风、谁喜欢这样的血雨?普普通通的百姓,会热爱那样的情景、而将自己置身其中吗?看看成为人文形象的关公塑像,总是那么的儒雅,他绝不是在乱舞大刀而是在读《春秋》———这是一种向善的社会心理的反映,只是长久以来,这种向善心理在专制强权面前太过虚弱了。
手起刀落头滚地———赞美这种“快意”,只能抵达“恩仇”。而江湖至今仍存,江湖意识更是处处潜在。比如当今许多喝“狼奶”长大的愤青,仿佛就是当代梁山上的一百零八条好汉,在网络上无所顾忌地大砍大杀,掀起阵阵网络暴力。而在官场,则多为“江湖操纵”意识———操纵别人之快意,与砍杀他人之快感,本质上没有多大的不同。不讲情理的江湖蛮雄意识,甚至渗透到寻常生活中,比如长时间里,我们钓鱼的鱼钩粗大又有倒刺,取鱼钩时把鱼儿弄得血淋淋,却有一种征服的快意。狼性的人文环境,是不会尊重动物的,更别说对人的尊重了。
人都有吃奶的时候。当今国人才刚刚开始吮吸普世价值的奶水,黄波这本书就是这样一种人文营养素。多一本《说破英雄惊杀人》,就少一杯“狼奶”,这多么重要。
(《说破英雄惊杀人》,黄波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