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锦诗
生于1938年。现任敦煌研究院院长。196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从此坚守敦煌45年。主要致力于石窟考古、石窟科学保护和管理,并为此作出了卓越贡献,在中国考古界有很高的威望。全国政协委员。
当年读着《祈连山下》奔赴敦煌 羊城晚报:您是杭州人,同常(书鸿)先生是老乡,杭州出了你们两位敦煌研究院院长呢。能谈谈常先生吗?您什么时候知道常先生的?
樊锦诗:是上世纪60年代初,《人民文学》发表了徐迟的报告文学《祈连山下》。
那时我正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读书,读了《祈连山下》,主人公尚达的生活原型就是常书鸿先生,我对他非常敬仰。
羊城晚报:我们在敦煌研究院办公楼看到一座名为《青春》的塑像,是一个年轻的短发姑娘,她背着行军被包,肩上斜挎着书包,手里还有一顶草帽,院里的人说是以您为原型塑的。可以想像你们那一代人是读着《祈连山下》,千里迢迢来到敦煌的吧。能谈谈常先生对您的影响吗?
樊锦诗:1963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敦煌。那时我一个小姑娘,常先生是大人物,心里对他有一种仰望的感觉。当时我们都住在莫高窟前面的上中寺里,常先生把我们叫到家里吃饭,他的红烧肉烧得很好。现在常先生的故居还保留着我们把它布置得同当年一样。1962年,那时我还在实习,正好有文化部领导带专家去考察,那时风化比较厉害,但是主要危害并不是风沙,而是崖体有裂缝,造成不稳定。那一带是地震关连地区,如果有大的地震,这一片崖体就得掉下去。常先生把情况通过文化部领导向上反映,周总理当时就批了100万元。这是解放后的一个大工程,多么大的一个事呵。当时的100万元,等于现在的1个亿。
人们现在一到莫高窟南区,就能看到崖壁是经过加固的,就是在那时做的工程。刚才你问到用打针的方法修壁画,是请国外留学回来的专家给我们传输技术,这事也是在常先生手上做的,常先生对敦煌的保护有开创性的贡献。后来就发生“文化大革命”了,这个工程也就基本结束了。可是当时我们一看见壁画坏了,还是用这个方法在修。
如果常书鸿不坚持,敦煌就不是现在的样子 羊城晚报:在19年间,我先后三次采访敦煌研究院。敦煌的保护一直坚持着《威尼斯宣言》的要求,坚持对石窟和壁画原样保护,我们走进这里就像走进历史。这同其它一些地方拆除旧的,重建新的大不一样。为什么敦煌能够一直坚持这种专业精神?
樊锦诗:我给你讲,常先生是留学回来的,他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应该怎么做。1945年抗战胜利了,国民政府撤了这个单位,可常先生还在这等着,还在争取恢复研究所。1946年敦煌艺术研究所重新开张,如果没有常先生当时的坚持,这个所就可能散了。散了以后将会是怎么回事呢?那就等解放。解放以后政府肯定会派人去敦煌,但是有可能不是常先生和他留下的那些人,而是像现在很多遗产地一样,由县里头派几个人看着。如果是这样的机制,敦煌就不是现在的样子,是什么样那就不好说了。
羊城晚报:这么说,敦煌之所以有今天的样子,同有一批具有专业精神的人一直坚持在这里有直接关系?
樊锦诗:是的。常先生始终是一个学者,一个关键的人物,他是站得比较高的,一直不忘努力留下一些人。国民政府撤掉研究所,他让段文杰先生他们一批人先到兰州找事做,一旦恢复研究所,就把他们找了回来。后来他不断招进各方面的专业人才。1963年我去时,敦煌文物研究所已经有48个人了。有艺术组、保护组,考古组,基本队伍都有了,大专以上的人占了70%多,都是相当专业的人。一直到升格为敦煌研究院,都是常先生留下的这个传统。
伦敦“纪念敦煌学一百周年”有概念错误 羊城晚报:去年是敦煌藏经洞文物经斯坦因之手流失国外整整100年,英国伦敦搞了一个“纪念敦煌学一百周年学术大会”,您参加了吗?
樊锦诗:我没去,我们资料室有人去。我认为“纪念敦煌学一百周年”提法不妥,因为中国对敦煌的研究是最早的,不止一百年。英国伦敦“纪念敦煌学一百周年”,是从藏经洞文献流失的时间算起的,以这个时间纪念敦煌学一百周年是不对的。这个概念要搞清楚。
不承认斯坦因、伯希和的骗购行为是不行的 羊城晚报:一百多年前,敦煌文物从斯坦因、伯希和等人手中流失出去,内地学者对事件如何定性产生了争议,有人认为过去将他们称为“强盗”、“骗子”是“轻率的偏见”。你对此怎么看?
樊锦诗:如果从总的方面来说,我们可以笼统地说,是“流失”海外。但是具体来分析,哪一部分是拿钱买的,哪一部分是有人赠送的,哪一部分是盗走的,就有区别。比如德国,最近他们公布拥有敦煌文物的碎片,可是当时这个国家没有人来过敦煌,那么这些东西是怎么出去的?它是辗转出去的。这就要区分了。不要凡是有我们的东西的,就说人家是掠夺,这个不对。我主张笼统说“流失”。流失海外。这样说就很平实了。有一种情况,是用欺骗的行为,用很低廉的价,这叫骗购,比如斯坦因和伯希和,说他们“骗购”,这个说法也很平实。如果连这个也不承认就不行了。
羊城晚报:争议的其中一个观点认为,藏经洞的文物是寺院财产,并不属于国家所有;王道士“没有管护文物的义务”。认为当年发生在王道士、斯坦因和伯希和之间的行为,是“商品交易”行为。您怎么看?
樊锦诗:敦煌文物当然属于国家所有。有外国记者也找过我,他说:“我们是拿的。”我说:“不对!”为什么呢?当时甘肃清政府下了一道令,“就地检点封存”。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别动,起码是这样。这也是政府命令王道士封存呵,也是法令吧。所以有人说,政府完全不管,这是不对的。王道士开头还是犹豫的。为什么犹豫呢?那个“就地检点封存”在起作用。斯坦因用了很多骗子手段,因为他也对中国政府的法令有所忌讳吧。斯坦因使用欺骗、利诱的手法,结果达成了著名的交易,用200两白银卖给他24箱文献、5箱书画。怎么说他都是骗购。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后来法国人、日本人、俄罗斯的人都来了。斯坦因自己也来过。
就算保存得好也改变不了骗购性质 羊城晚报:还有一个观点认为,敦煌文物在国外得到了妥善保护,所以当年王道士、斯坦因、伯希和把敦煌文物弄走是有功的。
樊锦诗:我去国外看过,无论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他们都保存得不错。斯坦因本人是考古学家,那个伯希和是汉学家,很精通汉语。他们一直在做研究,也有一些研究成果,这是应该肯定的。那是另外一个话题,改变不了骗购的性质。
羊城晚报:还有一个观点,这些东西因为保存在国外,对推动国外的汉学研究还是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樊锦诗:那倒是。季羡林先生说过,敦煌在中国,研究在世界。这就是现状,也是历史呵。客观是这个情况,但不能说它就合理。我又要说,不能说你拿别人的就对,如果这样就是强盗逻辑了。就中国在当时的世界地位,你是在中国极贫极弱极差的情况之下,乘机下手。你总归是拿别人的东西嘛。这是我们中国出土的东西嘛,你怎么鬼鬼祟祟来骗购呢?总之是你不对。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当时他们不拿走,有可能一件件散掉了。所以客观上来说,他们保护得不错。也确实引起了中国和世界各国的敦煌学研究新潮流。但是不能说,因为客观上有这样的情况,就认为他们拿得有理。
羊城晚报:您认为持这些看法的人多吗?争议激烈吗?
樊锦诗:不多,时不时有人说。2000年搞“敦煌藏经洞发现100年纪念活动”时就有人说。你要问到我,我就是这么看:国家强大时,它兴盛了;国家弱了,它就没有人管,自己的宝物也保护不了,被强国盗走;国家强了,经济发展了,文物受到重视,也就得到了保护。这不就反映了国家的命运吗。
希望把敦煌文物都要回来 羊城晚报:现在有多少国家藏有敦煌的东西?
樊锦诗:敦煌的东西,后来知道是三十几个博物馆,现在可能更多了。实际上可能还在增加。中国也有大概三四十个博物馆,不断在发现。在敦煌文物发现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向达、王重民、姜亮夫、王庆菽、于道泉等等先生,他们到海外,远涉重洋去抄、去拍。现在我们的学者依然还在寻找这些东西,比如北京大学的荣新江教授搞了一个《海外文物知鉴录》,记录了这些东西是在哪儿哪儿看到的。这个寻觅已经长达快一个世纪,估计还会有新的发现,但是估计不太可能再有大宗的发现。现在大约知道总数在五万件左右,大多数能从各个馆的目录上看到。
羊城晚报:藏经洞的文献分布得这么散,研究时怎么利用这些资料呢?
樊锦诗:现在电脑、互联网也普及了,都可以用。他们做得也不错,大英博物馆正在把文献信息化,实现信息化后,可以在网上查,也可以通过索引查一些信息。我们去,他们也让我们看。现在也可以通过网络、EMAIL查询。总之在书上看,在网上看。
羊城晚报:是不是敦煌的东西,最有价值的东西已经不在中国了?
樊锦诗:也不是。反正是斯坦因挑了一点,伯希和挑的更是精品,剩下的并不是都不好,还是有一些是很有价值的。比如像我们单位,大的完整的有三百多件,也有若干件很有价值的,就是看你怎么看。另外小碎片有七八百件。
羊城晚报:现在有人在做“中国文物海外大追寻”,就是要想办法,通过社会各界的力量把这些东西追回来。您怎么看这个事情?
樊锦诗:要!我当然希望要回来。我的根据是文物保护有个原则:真实的,完整的。我现在不完整呵,我希望这些东西都回到莫高窟来。
国家拨款2.6亿建数字敦煌 羊城晚报:您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刚刚在北京开完两会,您一定为敦煌说话了吧?
樊锦诗:我看到有个文件上提到我们的提案批下来了,我们25名政协委员提了一个《关于敦煌莫高窟保护和利用设施建设的提案》,被列为重点办理的提案。
羊城晚报:你们想为敦煌做一件怎样的事情?
樊锦诗:去过莫高窟的人都知道,一个洞一天进出很多人。因此我们就长期检测,做档案,保存信息。结果就发现,这些洞窟在慢慢退化,就像你慢慢变老一样。我经常想这个事,怎么样把这些档案完完整整保存下来?我们找到了通过电脑数字化保存壁画信息的方法,开始是平面的,后来是三维的。将来人们来敦煌,我们给大家放球幕电影,看洞转着看,应该比在洞里看得还清楚。再加上多媒体,再看上几个洞,就行了,减少对洞的破坏。可是造价可贵了。就是这么个提案。国家发改委已经批了,现在开始做了。
羊城晚报:什么时候可以做好?
樊锦诗:还早。我跟他们说,你们不要搞政绩工程呵,不然又成罪人了。国家给2.6亿元,搞这么大的动静,你做不好,你还有脸吗?
羊城晚报:您像常先生那样守着敦煌,都44年了。您如何评价自己的人生?
樊锦诗:我一生就做这一件事。一件事能做好就不错了。要是往后几年看,肯定有不足。而且很多工作是大家做的。我今年70岁了,原来本想退休了,既然要我干,就折腾着吧。
(责任编辑:赵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