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来自农村基层的人大代表
两次和总理的特别接触 马文芳,乡村诊所的医生,他见证了中国新旧两种农村合作医疗制度 从赤脚医生到乡村医生,40年的从医生涯,马文芳有着什么样的经历?面对面董倩专访全国人大代表乡村医生马文芳
董倩开篇语 农民看病难,看病贵,是当今我国农村多数地区面临的一个社会问题。不过,随着一种新兴的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建立,这一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今年两会上,温家宝总理在参加河南代表团的全体会议时,专门点名听取了一位乡村医生的发言,为什么,温总理会点名让他发言,他曾经做过什么?今天的面对面请您和我一起,认识乡村医生马文芳。
在我国农村多数地方这些年来,看病难、看病贵,一直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社会现象,但是,这些年来随着我国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建立,这种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在今年两会上,温家宝总理在出席河南代表团的全体会议的时候,曾经点名要听一位乡村医生的发言。他是谁?这些年来他又做了些什么?今天就让我们一起来认识乡村医生马文芳。
人物封面 马文芳 57岁 河南通许人
2007年11月 当选全国人大代表 解说:2008年3月8日上午九点,人民大会堂东大厅,温家宝总理参加了河南代表团的讨论,那天,来自河南省开封市通许县苏刘庄村的村医马文芳坐在第一排。 董倩:那天您有没有被安排发言?
马文芳:当时也安排了,安排了我是第十一个,最后发言到第六名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钟。
董倩:十一点半都第六个了,那估计是没戏了。
马文芳:对,当时我想,肯定是到不了我了。
董倩:后来呢?
马文芳:后来总理又亲自点我,让最基层一个同志发言,叫马文芳发个言。
董倩:你当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被总理点名发言了。
马文芳:非常激动,那时心都要蹦出来的那个架式。
董倩:当时有没有做好准备,在总理面前准备说什么,有没有一个书面的稿子,一、二、三、四、五都写好。
马文芳:有个简单的稿子,打了个提纲。
董倩:你准备说什么?
马文芳:我这回是给总理,题目就是给总理交一个满意的答卷。我说我叫马文芳,是河南省通许县大岗乡苏刘村爱心诊所乡村医生。我临上车的时候,全村父老乡亲把我送上车,还对我说了一句,说让我给总理带个礼,给他鞠个躬,说一声谢谢。这时候我站起来给总理鞠了个躬。当时总理,我看不到,那时我只顾激动了,我都不知道。记者都看到了,总理含着泪,总理连连说,谢谢,谢谢。
记者:你就说了这么多给总理鞠了躬吗?
马文芳:第二步还得说,都要说农村的医疗的状况。比如说农民看病贵,看病难,怎么难法。这次给总理汇报,国家加大对卫生投入,医疗卫生投入,特别主要是伸向农村和基层,这次政府工作报告中又提出了,把“乡村医生”四个字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当时我给总理说的时候是非常激动,从来没有把这四个字写到政府工作报告,这次把“乡村医生”四个字写到政府工作报告。
董倩:你能够看到总理在听你报告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马文芳:总理确实非常亲切,非常聚精会神地听我说,我说,2007年我村实行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在我和村干部的大力宣传和发动下,使他们了解到新农合的好处,党的好政策。
董倩:您说的这个报告,从站起来发言一直到发言结束,用了多长时间?
马文芳:大约就是十来多分钟,不到二十分钟。
董倩:十来分钟的汇报过程中,你不可能没有关注总理,是用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态度,在关注你的发言?
马文芳:当时我只顾激动,没有详细看总理什么反应。
解说:为什么,温总理会点名让马文芳发言,这要从2006年2月说起,当时,马文芳接到河南省卫生厅的通知,让他去北京参加由温家宝总理主持召开的《政府工作报告(征求意见稿)》和“十一五”规划纲要座谈会。 董倩:为什么会选中您呢?
马文芳:具体怎么选中的,我也不太清楚。那是春节的二十八那一天,在河南省卫生厅通知我的。当时几号,他也没说清,你有个思想准备,过年可能总理要接见你一次。当时我听了,我就懵了。
董倩:为什么?
马文芳:我都不相信,是不是我耳朵听错了,总理怎么会接见我,我是个乡村医生,又是个农民。我当时听了很不信,到第二天,卫生部又正式通知我一下,到2月3号,你准时到北京来,卫生部去接你,2月6号你给总理汇报农村医疗的状况。当时我心里可纳闷了,怎么汇报,汇报什么,我当时非常纳闷,因为我实在不是太明白。
解说:2006年2月6日,马文芳第一次在中南海小礼堂见到了温家宝总理,当时,被邀请探讨农村医疗问题的有三个人,一位是中国工程院的院士,一位是中国疾病防治中心的专家,而作为全国82万乡村医生的代表,只有马文芳来自基层。 董倩:你去汇报,紧张吗?
马文芳:也紧张。当时总理一进屋的时候,我很激动,没话说。看他那么慈祥,带着微笑,给大家招招手,最后一个一个握手。
董倩:你是第几位发言人?
马文芳:他俩发言完以后,我才发言。
董倩:汇报的时候,只有你们三名汇报者,还有总理?
马文芳:还有,其中汇报的一共是13名。13个,科、教、文、卫、体,13个人。有温总理,吴仪副总理,华建敏,陈至立。
董倩:都在现场?
马文芳:都在现场。我们的高强部长也是旁听。为咱农民给总理汇报了三个难,当时农民看病贵、看病难的问题。怎么看病贵,怎么看病难,我给总理举了简单几个例子,实际是真实的例子。你看我村有个马学太,当时他患了前列腺炎,前列腺肥大,时常小便不利。最后,没钱看病,尿憋了三天三夜,最后不省人事了,也可能形成尿毒症。这时候才到我的诊所,我一看人不行了,我拿出三百块钱,又拉到县医院给他进行治疗。你想,他如果有钱,他能憋三天三夜么。再一个,李兴中,也是我们村的,他小孩17岁得了糖尿病,为了儿子治病,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最后,也借遍了千家万户,钱也借不来了,东西也卖完了,最后又在开封卖血给儿子治病,最后这孩子去世了。
董倩: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两个例子汇报给总理?
马文芳:当时汇报农民怎么个难法,再一个乡镇卫生院,比如说,我们县有十二个乡镇卫生院,通过多方投资,有的承包,最后还是没有把它救活。始终只有一个、两个能慢慢维持,但是,还是工资发不下来,没饭吃,他们医生都不在那里了。再一个,我们乡镇医生更难,比如说过去的疟疾防治,我掂着暖壶,拿着药,给我们村的三百多名发疟疾的患者。都是掂着暖壶拿着药,从早上到上午,从上午到晚上,从晚上到十二点,还有药送不完,但是最后疟疾全部消灭了。确实作为无论一个乡村医生来说,干这个工作也是我的责任,也没有拿国家一分钱。
董倩:当时你汇报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因为往往向国务院最高领导汇报的时候,恐怕你会想一想,是说好听的,还是说难听的。难听的里面,又说这个话,要说到什么地步,是把最真实的东西告诉总理,还是说要稍微地把它包装一下再告诉总理,这方面你是怎么考虑的?
马文芳:我当时没有这么想,我只想把农村的实际情况给总理如实地汇报,让总理了解农村的真实情况。但是我可没想说什么大话,虚话,我一点也不会说。
董倩:当你说完了这些几个难之后,总理有没有什么样的反应?
马文芳:总理第一句话问我,你多大了。我说55了,总理说不像不像。现在你们那里办好新农合没有,高强部长站起来说,他那里还没有办新农合,是明年开始,今年还没有办新农合。总理说,如果办好新农合,你能不能干好。那不用说,我肯定说,能,请总理放心。
董倩: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没有加思索就说了能,还是说要想一想才说的能?
马文芳:没有加任何思索。
董倩:你为什么就敢拍着胸脯?
马文芳:我肯定能把新农合办好。
董倩:为什么,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马文芳:对,虽然说没试过,但是其他有试点,基本情况我也了解,这个办好新农合,是为农民办好事。为农民办好事,我就有决心,特别是在我们村里头我能把它办好。
董倩:你当时毫不犹豫地就说了能。你知道里面会有风险吗,或者说里面有困难都想过吗?
马文芳:困难我能克服。
董倩:你能够把所有困难都设想进去吗?
马文芳:当时没有设想那么多,只要是为父老乡亲的身体健康,我就肯定能。
片花:面对温总理,立下军令状,马文芳将如何兑现承诺。回到家乡,他又怎么劝说乡亲加入新农合。请继续收看,面对面董倩专访全国人大代表乡村医生马文芳。
解说:2006年的3月5日,也就是这次座谈会的一个月后,温家宝总理在十届全国人大第四次会议作政府工作报告时,重点讲述了农民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 温家宝同期:主要抓好三个方面,加快推进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建设。2006年把试点范围扩大到全国40%的县,中央和地方财政对参加合作医疗农民的补助标准,由20元提高到40元,中央财政为此将增加支出42亿元。
解说:2006年,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在河南省推广,当年的11月,苏刘庄村也开始推行这个医疗制度,为了兑现自己对总理许下的承诺,马文芳和村支书一起给乡亲们做宣传工作。 董倩:当着总理的面你说下了能这个字,这就等于许下了一个军令状,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马文芳:我回去以后,我就开始宣传新农合的好处,我不断地给老百姓讲,我们那里有个健康教育室。我们村整个健康教育都在我那儿。我分批分批地去给他们讲。
董倩:怎么讲?
马文芳:第一个是健康教育,在明年开始加入新农合了,父老乡亲,一定要把新农合搞好。因为新农合是国家的新事物,再一个是国家给农民看病难,看病贵提供了一个桥梁。
董倩:你们是三个自然村,有六百多户人,有两千五百多个村民。当你做完了最初的一轮宣教以后,有多少人主动地给你签下“我要参加新农合”?
马文芳:大部分都比较通,有少部分不是太理解。
董倩:大部分是什么概念,少部分又是多少?
马文芳:反正是80%以上,将近90%都配合非常好,明年一定加入。
董倩:这个10%有多少户?
马文芳:大概当时有百十户吧。他也不是不愿意,对它不是太理解。他也是走着看看。
解说:按照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规定,每位参加者,需要每年缴纳10块钱的农村合作医疗费,为了这10块钱,马文芳下了不少功夫。 马文芳:这样就开始发动宣传,跟老百姓收钱,一个人十块钱。这时候我们的村干部和我,一个组一个组地进行开会,一片一片进行说,最后说不到的,把他叫到我的诊所,进行做工作。
董倩:还有多少人没交,就是不是主动地交,还剩多少?
马文:最后83户没有交。
董倩:这83户,他们交不上,有什么样的原因?
马文芳:有的是穷,有的确实是不太理解,不愿意交。
董倩:这件事情,你不是已经做了很多次宣传,为什么到底在哪个节骨眼上他们理解不了,所以不交这笔钱?
马文芳:有的是这样想的,到底是行不行,好像是试试看,下一年确实得到实惠了,下一年再交。
董倩:观察。
马文芳:观察一下。
董倩:这是一类,还有哪一类?
马文芳:还有一类,确实现在拿不起这个钱,像苏金堂马辈等等,很多的就是拿十块、二十块,好像也交不起。最后很紧啊,剩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后这两千六百七十块钱,叫我抓紧时间拿出来。
董倩:谁要求您马上拿出来?
马文芳:我自己愿意拿出来的。
董倩:当时上面有硬性规定吗,要求你必须要完成?
马文芳:没有,我自己愿意拿出来的。
董倩:人家不交,你交,人家没钱,那就是你有钱?
马文芳:那也不是那个意思,实际上我也非常没钱。
董倩:这笔钱你从哪儿来的?
马文芳:我从我的诊所拿来的。
董倩:这笔钱对你来说,是一笔什么样的数字?
马文芳:非常不小的数字。
董倩:拿出了这笔钱交了新农合之后,你的诊所再运行下去的话,会有问题吗?
马文芳:那反正是肯定能受影响。
董倩:你指望他们会把这笔钱再还给你吗?
马文芳:没有这个想法。
董倩:这种动力,或者说这种紧迫感是从哪儿来的?
马文芳:第一个是答应了总理一个承诺,再一个叫他们真正地交了以后,他们拿到本了,让他们真正在新农合当中得到了实惠,得到了好处,得到国家的好政策,我是这样想的。
董倩:如果你不向总理允这个诺,许下这个军令状的话,这两千六百七十块钱,你还会给你的乡亲们去交吗?
马文芳:那我也会。
董倩:为什么?
马文芳:我过去给乡亲们拿出的钱太多了,我一心就是报恩,人毕竟有感恩之心。
片花:乡亲们的169块钱,马文芳要用一辈子来回报;自己的诊所,创办不到两年,又濒临倒闭。请继续收看,面对面董倩专访全国人大代表乡村医生马文芳。
解说:1951年,马文芳出生在苏刘庄村一个贫穷的家庭。在他10岁那年,因为家里没钱看病,马文芳遭受了家破人亡、撕心裂肺的痛苦。 马文芳:在我十岁那年,我母亲32岁得了伤寒,当时在床害了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全家的东西都都卖光,卖尽了,我父亲为给我母亲治病,借遍了千家万户,是能借的借了,不能借的也借了,该借的也借了,不该借的也去借了。
董倩:借钱是什么滋味?
马文芳:那时候我也小,具体我父亲是什么滋味,我也不太清楚。最后我知道他借了一天,一共借了一块二毛钱。最后我母亲两个月的时间去世了。这还不算痛苦,最痛苦的还是我母亲去世的第五天,我八岁的弟弟又患上了伤寒,这个时候是我家最痛苦的时候。结果眼看着我弟弟挨了二十多天,一天不如一天。生命眼看是命在旦夕,这时候我们全村的父老乡亲伸出了爱心之手,每户自愿地给我家捐钱,一分,二分,五分。有的拿着鸡蛋给我家送去了。不但我村的捐了,为了救我弟弟,我们周边村的也给我家捐钱。这时候,每捐一分钱,我都跪到他们门口给他们磕头。
董倩:磕了多少头?
马文芳:我都记不住,只要给我家捐钱的,我都磕头。实际在我心中,病人怎么痛苦我最明白,难人怎么难的,我最清楚,那时候。你想啊,最后一共捐了一百六十九块钱。
董倩:在1961年时候,那是一笔什么样的数字?
马文芳:那是非常大的一个数字。这时候,拿出这169块钱,也是我弟弟救命的钱,把我弟弟抬到了开封市医院,最后二十多天,还是没有救活他的命。这时候,接近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伤寒夺去了我家两个人的生命。这时候,我在我弟弟,我母亲的坟前发过誓,农村为什么没有医生,那时候没有诊所,没有医生。如果有医生多好啊。这时候我下了决心,一心就想当医生。给农民治病,来报答父老乡亲的恩情。
解说:有了自己心中的目标,马文芳开始了求学之路,那一年他只有13岁。 马文芳:我就背着书包,我听说哪里有医生 先生,我就去找到他,跪下给他磕头,要学医。最后找了几个人,都不是太愿意教我。
董倩:为什么?
马文芳: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了解,到现在想,是不是他们老中医保守,或者是不是嫌我小,我也不是太明白。
董倩:后来呢?
马文芳:最后我找到通许我们县有个老中医,不过现在老中医已经去世了,叫付振中。最后还是他愿意教我。最后给我两本书,他说回去背吧,孩子,背好了以后再来找我。我就回去看那个书。
解说:就在马文芳拿着老中医给他的两本书,苦苦自学的时候,当时的中国开始推行农村合作医疗制度,1967年,当时的开封市通许县卫生局,在马文芳所在的苏刘庄村成立了卫生班,经村干部的推荐,马文芳成为了一名学员。 马文芳:那时候才17岁,让我上了卫生班,上了卫生班以后,我回来就在诊所。那时就当了赤脚医生。
董倩:赤脚医生,当时有收入吗?
马文芳:那时当然有,工分嘛,他们上地劳动也是挣那么多分,我当赤脚医生也是挣那么多分。
董倩:当时你就开始给村里面的父老乡亲开始治病了?
马文芳:对。
董倩:可是才17岁,而且也没有受过什么系统专业的训练和教育,你觉得能做好这项工作吗?
马文芳:尽最大的力量去做,在那时候,因为农村还没有诊所,农民还没见过医生,当时我学了一年的时间,我为这事我买了很多书,我没上过大学,我就自己钻研,为了给父老乡亲治病。光我的药箱子就背坏了五个,也可以说,每天跑遍了千家万户。我爱人和我抬过杠,晚上在窗户外面叫,不管是大人小孩,不管是男的女的,不管是老的少的,他只要在窗下叫一声,我都知道是谁。我们村里的人走进我的诊所里,他多大,他身体状况,他有什么病,我都知道。
董倩:为什么你知道这么清楚呢?
马文芳:因为每一个人,每一家,不能说一千遍,也去过几百遍。
董倩:您给每一户人家去看病的时候,你是有自己的工分,但是你给别人看病,你收他们的钱吗?
马文芳:收,那时候打一针,连吃药,三分,五分,有五毛的都很少见。不收不行,那是诊所的,那时候诊所是大队的,那叫卫生室,那属于大队的。你收的每一分钱都是大队的。
董倩:你看的病人多,卫生所的收入就多,你个人的收入会不会也稍微多一些?
马文芳:不会,那时候是死的,就是那么多工分。最后条件好一点,一个人每月补助三块钱。
董倩:那时候的农村合作医疗和现在开始实行的新农村合作医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马文芳:那时候是一个人一年兑一块二毛钱,国家不拿钱。那时候我在诊所,我也搞了合作医疗,利用三土四制,土法上马。三土,就是土药,土方,土医。四制就是自己制丸,制散,制膏,制丹,三土四制。这样给老百姓看病,老百姓也比较简单,那时候看病也三五分钱,那时合作医疗搞得非常好,用三土四制,土法上马,把农民的病基本上全部看完了,不但一年一个人一块二毛钱,还要结余。没有现在复杂。现在病又转了,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脑血管病,多了。
董倩:在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自己单独应对一些老乡的问题了?
马文芳:那都是二十多岁的时候,25、26的时候,我又在通许上了一年卫校,又学了一年,最后到开封淮河医院又进修了一年。回来以后我给农民看病,也是还是老三件,听诊器、体温表、血压计。我用了三件的东西,就给农民利用望足扣听的方法,详细给他看。我坚持第一个原则就是细致给农民看病,尽量把这个病看准,尽最大力量把病看准。再一个原则,就是把病人当亲人,我跟他们说,我小时候是个苦孩子,农民怎么难我最清楚,病人怎么痛苦我最明白,所以,我小时候苦过,父老乡亲帮过我,我现在好点,我就帮人家。所以,我跟他们说,病人来了,别把他当成病人看,当成自己的朋友看,当成自己的家人看,当成自己的亲戚看,他没吃的给他吃的,没穿的给他穿的。在我诊所是这样。
解说:那个时候,马文芳用一颗报恩的心,为乡亲们看病。当时中国的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已经走向普及化的程度,到1976年,全国已有90%的农民参加了合作医疗。然而两年后,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人民公社被取消,合作医疗制度也自然解体。经过大队研究,决定让马文芳自己办一个村诊所。1978年,马文芳用省吃俭用的钱,盖起两层简易小楼,创办“爱心诊所”。 董倩:那个时候很多农村的,尤其是村的医疗所都放弃了,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5%,你的诊所是在这5%中的一个,你为什么要坚持下来?
马文芳:我就这样想的,第一个我要报恩,为父老乡亲服务。再一个我利用我的三个原则去给老百姓看病,这样越看越多,形成良性循环。
董倩:当时你的经济底子厚不厚?
马文芳:不厚。
董倩:那你不厚的话,你得去买药。
马文芳:买药,借钱。
董倩:你给谁借?
马文芳:给父老乡亲,朋友,亲戚,最后借钱买药,买药欠债。
董倩:我们都知道,世界上借钱是最难的一件事,虽然说你是乡村医生,你在那儿的信誉应该是很好的,但是你五次三番地借,还有人愿意去接给你吗?
马文芳:那可不愿意。欠的回数多了,肯定不行。
董倩:那怎么办?
马文芳:不欠。有多少钱就买多少药。那五年非常苦,也可以说我那诊所,我去买药,我和我爱人拉着车,我的孩子在上面坐着,去药店里买药拉回来。
董倩:是哪个地方的医院,是去县里?
马文芳:至少得上乡级,县级。那时候不跟现在一样,现在一打个电话,缺什么药就送过来,过去不行。
董倩:您拉着车?要走多久,走多远的路?
马文芳:至少十二公里以上,六公里以上。
董倩:可是你手里就有有限的钱,你只能买有限的药。而村里面的病人,对你的医疗的需求,对药的需求确实是大大超乎你能够得到的,你怎么办?
马文芳:不好办。
董倩:那这样的话,不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吗?
马文芳:关门了。
解说:1980年,也就是在“爱心诊所”开办两年后,因为乡亲们拖欠马文芳的医药费越来越多,无法填补赊药的窟窿,“爱心诊所”被迫关门了。 董倩:当时有没有办法让它不关门?
马文芳:最后我关了,确实没有药了。药架上没有药了。
董倩:而且也确实借不来钱了吧?
马文芳:对,在我关门的那一天,我们村支书也找我去了,很多父老乡亲,亲戚朋友也找我去了,你不能关门,你关门了怎么办。
董倩:他们怎么知道你要关门的?
马文芳:那我写了,大门上写着啦。
董倩:写的什么?
马文芳:停止营业。
董倩:停止营业,四个字?
马文芳:嗯,很多人问我你为什么停止营业,你不能关门。
董倩:答案也很简单,也是四个字,没钱买药。
马文芳:对。
董倩:在这种情况下,有办法吗?
马文芳:最后村里给我拿了几百块钱,最后欠债的,村里帮我要了一部分。有的确实没钱,最后关了不到一天门,早上写的,晚上又开门了。
董倩:你能记起来这两笔钱加起来是多少吗,数字是多少?
马文芳:一千两百块钱。
董倩:你下午开门了,停止营业这几个字就可以撕下去了。你恢复营业之后的第一件事做的是什么?
马文芳:给老百姓看病。
片花:“爱心诊所”恢复营业,马文芳又将如何经营?儿子大学毕业,马文芳又是怎样安排他的工作?请继续收看,面对面董倩专访全国人大代表乡村医生马文芳。
解说:马文芳的“爱心诊所”停业不到一天,又恢复了营业。只要病人的家属一声招呼,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马文芳背着药箱就会赶到病人家中。做了40年的乡村医生,马文芳几乎到过村里的每一家。正是因为马文芳热心周到的服务,赢得乡亲们的信任。 董倩:你就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医生,难道你有什么更雄厚的经济上的资助方吗?
马文芳:没有。
董倩:你的钱怎么解决?
马文芳:我就这样看病多啦,我一个人挣了一毛钱,我最多一天看一百五十多个,也可以说看病的都是排成队,我薄利广销,虽说挣钱少,利小,按国家的利润,没有加任何费用,这样,这样我看病多了,就挣钱多了。
董倩:如果一天要看150多个病人的话,有足够的时间保证质量吗?
马文芳:肯定得保证质量,这个可是一点都不能少。必须得准确,那一天,我给你说实话,早上饭没吃,上午饭,我爱人给我送过来,我也没吃,一直到晚上,到夜里十点多我还没吃饭。
董倩:是每天都这样,还是个别的?
马文芳:我记得那天最多,最后我查查那天的方,一共多少,一共156张,平常都是七、八十个,一百多个。
董倩:你的经济状况什么时候就进入到一种良性循环,不再赔钱?
马文芳:要说不在赔钱在1985年以后,病号多了,有我自己去营业了,最后良性循环就比较好一些了。
解说:1985之后,随着“爱心诊所”良性循环,马文芳也有了一定的积累,那个时候,他始终想着村里的乡亲们,马文芳不仅为每一户村民建立健康档案,还自己掏钱,为村里孩子们接种疫苗。 记者:一年下来的话,这笔费是多少钱?
马文芳:大概都在三千多块钱,我拿钱去把药买回来,给儿童去打。我们村全部都是免费的。
记者:为什么要免费?
马文芳:我想到,我弟弟的悲剧不能叫它重演。再一个,我的父老乡亲帮我,现在我的条件比他们好了,我要去帮他们。
解说:为了减轻患者的负担,马文芳对所有病人实行就诊不收挂号费、检查费;伤残军人看病药费减半。对于那些经济上有困难的乡亲们,马文芳干脆就免了他们的医疗费。多年下来,他为村民们减免药费将近20万元,而马文芳和他的家人现在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不仅如此,马文芳还为乡里敬老院的五保户免费送医送药。 董倩:为什么有些老人,有的你要上门照顾,有的还要接到自己家里来照顾,什么原因?
马文芳:报恩之心,有个老伤残军人,无儿无女,最后,给他看病以后,害病以后三天了,没见到他。我最后看了以后,已经不省人事了,这个老百姓脑血管病偏瘫了。这时候我就把拉到我的诊所去。
董倩:是住在你自己的家里吗?
马文芳:住到我的诊所,也跟我自己的家一样。因为我吃住都在诊所,伺候他四年零三个月。最后直到他死去。
董倩:等于这个老人在临终以前的一切,你都负责了?
马文芳:因为他是个伤残军人,他过去扛过枪,打过仗。为了父老乡亲,国家的和平,他出过力,再一个,他没儿没女,我有条件,我有房子,我可以把他接到我的诊所,我可以管他吃,我还能给他看病,那时候住那个屋,他的大小便都在屋里,味道很难闻。再一个,每次喂饭的时候,我给他后面推着脊梁,有时候给他抗着脊梁,我爱人喂。他吃饭有时候呛,一点不好喷我脸上,我爱人一脸哪都是。他有一次大便干结了,我记得我给他用点药,我抱着他,解大便的时候,呼啦一下,喷得我脸上都是。
董倩:你烦过他没有?
马文芳:不是烦过他,他很恼了,结果他就照着自己脸上就打,恼得慌。他说,文芳我们又不亲不近,你这样照顾我,我糟蹋你,我死啦,我实在我真是不想活了。
董倩:这位老人家走的时候,你们两个之间有没有说过什么?
马文芳:经常说,文芳,你伺候我这么多,我到死了我也不能忘记你。最后实在不行了,抢救的时候,他还掉着泪说这话。
董倩:老人家?
马文芳:嗯。最后去世了以后,我们村里大队干部的帮助下,当时也没亲人,就把他埋了。
董倩:你刚才一直在说这么做是为了报恩?
马文芳:对。
董倩:村里有这么多的人,你这个恩要报到什么时候?
马文芳:我跟儿子都说,不管怎么说,爱心诊所既然是写上了爱心诊所,就是报恩。父老乡亲帮咱,我这样帮他们。最后,不但我要报,你也得应该报下去,你也应该坚持把这个诊所搞下去。
解说:2001年,马文芳的儿子马英豪考上了河南中医学院,四年后,当儿子马英豪拿到毕业证,想在大城市找份工作的时候,父亲硬逼着他回到了村里的诊所。 董倩:比如说你的儿子,你非要让他们回来跟你一起做乡村诊所,你觉得你这样做对你的孩子公平吗?
马文芳:现在作为我来讲,我再三跟他们讲道理,具体最后他报不报恩,把诊所能不能继承下去,我死了以后,这事我也管不着了。
董倩:但问题是你已经把人家从城里拽到乡下来了,这个孩子们能不能理解?
马文芳:现在还可以,基本上还是比较理解。那时候我真是跟他们说得一清二楚,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把诊所搞好。过去我想什么,我是怎么想的呢,早晚我死了,我跟我儿子说,我死了,谁谁他爷爷怎么怎么着,谁谁谁他老爷怎么怎么着,我有个好名就行了。
董倩:那是您自己的亲儿子,您难道不愿意您的亲儿子在大城市里当医生吗?
马文芳:当然了,我很希望他到大城市去当医生,我也希望他能挣更多的钱,我也很希望他能有更好的生活。但是,我的心愿,我的永远报恩之心,我永远得坚持下去,只要是有病上我这诊所看病的,老年人,还是年轻人,他难呐,他们没哭,我都掉泪了。我实在太理解农民的心情。我所以让儿子继承我这个事业,因为我那个诊所效益非常好,周边村的,甚至周边县的都上我那儿去看病。一定要继承下去,第一个是为人民做服务的,再一个,再一个了结我的一辈子的心愿。
解说:现在,马文芳的儿子马英豪也在“爱心诊所”里工作,如今的“爱心诊所”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仅房间增加到了15个,而且,在听诊器、温度计和血压计着老三样的基础上,还添置了新的设备。2007年11月,马文芳当选全国人大代表,这也让他有了机会,代表全国的乡村医生参政议政了。 记者:现在在农村新的农村合作医疗已经实行了有一段时间了,你觉得效果怎么样?
马文芳:变化非常大,过去农民小病他自己熬成大病,大病不敢进医院,现在,老百姓看病贵看病难,2007年,我县是头一年,实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当时父老乡亲在乡级医院报销60%,在县级医院报销30%,现在在乡级医院报销75%,在县级医院报销60%,2007年的封顶价,最高封顶价就是一万块钱,今年是三万块钱,所以,老百姓上我这屋里,上我的诊所跟我说,我们也是公费医疗,国家的人是公费医疗,我们也是公费医疗,我们花一千多块钱,只花二百多块钱,这样老百姓确实得到了实惠,真正感觉到党和政府对农民的关怀。
董倩:做了四十年乡村医生之后,现在你理想中,那种理想状态乡村诊所应该是什么样的?
马文芳:我现在有个想法,如果真正解决农民看病贵,看病难的问题,这个诊所还必须得国家投入一部分,比如X光、心电图、B超,各种化验,这几项改善了以后,再一个乡村医生加强培训,再一个上级的医生能适当到诊所去,这样老百姓真正能解决农民的大问题了,就跟社区一样。
董倩:您觉得现实状况和理想状况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马文芳:我认为很快,因为这次总理在医疗卫生这方面,大量地投入了,结果今年的投入是832亿元,就是面向基层。所以我认为改善得非常快,因为把乡村医生这四个字也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再一个,给我们乡村医生适当一点补助,够60岁以上,给我们适当地发点养老金,叫我们生活稍微有点保障,这样是我最大的理想。我想把诊所能搞好了,在乡村里老百姓看病也会好一些。
董倩:我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您今年已经57岁了,您准备干到什么时候?
马文芳:什么时候死什么算。能干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没有时间。 (来源:央视《面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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