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脸谱化
在历史学家的眼里,这不是历史研究的资料突然多了,而是人们突然开始想起来追问那些已经被忘却了的人。
比如丁默村,一部大众电影就让人们对那些之前早已经被蒸发了的汉奸,重又活了,人们重新对这些人的历史审视一番,竟有了更加饱满的认识。原来丁默村早年也追随过共产党,只不过后来背叛了革命,原来当时在上海的汉奸背景并不单一,他们既投靠日本也与重庆暗通款曲,有些还和共产党私通联系,脚踏三只船,为自己留后路。
人们越追问下去就越会发现,这类在中国近代史上只露过一脸,随即消失的人竟然如此的多,数不胜数,而且很多是当时相当重要的人物。
这些问号埋在外国人心里,埋在国内历史拥趸的心里,也同样埋在历史研究者的心里。
作为国内的历史研究者,很多人就是为了追问这些被忘却的人,才走上民国史研究领域的。比如陈红民,他是1984年大陆的第一批民国史研究生。他选择民国史研究,完全是机缘巧合,当时整个民国史研究一片空白,学生们对民国史发生兴趣,而手头的材料只停留在中共党史里。
陈读中共党史发现,胡汉民当时是国民党中一个特别重要的人,孙中山的忠实追随者,国民党一大的中央执行委员,1928年南京政府的立法院长。可是到了1931年之后,和蒋介石约法之争被软禁,就突然在历史中消失了。在此之前这个人角色很重,在历史教科书里都能看得到。可是后来这个人到底怎么了,就没了,好像在历史中蒸发了一样,现有的史书里没有交代,完全找不到任何材料。陈当时就很好奇,那时候还是很年轻,就是很想搞清楚,胡汉民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到了后来怎么样了,都干了些什么。
为此,他下了功夫追寻了很久,写了一篇有关胡汉民的论文。之后,到底让他找到了真相,胡这个人不止是活着,还活得挺充实,而且做了很多的事情。他不仅反对蒋介石的独裁,还抗日,这个角色之所以在后来的历史教科书中莫名消失,就是他比蒋介石反共还早,是个老右派。后来胡汉民还死在了广州,在文革的时候,墓被毁,上面还盖了房子压着,生生世世不让抬头。而作为一个研究民国史的研究生,陈红民这些竟然都不知道。
陈走近胡汉民,才发现胡汉民这个人反共归反共,右派归右派,但他也反蒋介石,也抗日的,至少还是可以褒贬的,这让他第一次看到了评价历史人物不应只是单面的,而是多面的角度去看待。
论文发表在《历史研究》,当时民国史研究的前辈李新先生看到后,觉得这样的民国史研究有突破。组织开了一个学术讨论会,当时正是1985年。也是那一年,广州市人民政府为胡汉民另建了新墓,算是重新盖棺。
和陈红民经历差不多的还有吴景平,吴走入民国史也是源于研究生阶段,当时他研究国民政府转向抗战的经济原因,整日接触民国年代的经济、政治、外交文献,里面经常会出现宋子文的名字,绕不开。
这个人跟胡汉民还不一样,在那时候,人们对宋子文基本已有定论。对他的论著和文章很多,大致的帽子是:四大家族的代表、大资产阶级和国民党英美派的代表、内战罪犯。
很明显,宋已经是一个彻底被否定的人物。
但吴景平在研究中却发现,宋子文的功过是非被简单化了。那时候褒贬历史人物,史学界喜欢用10分法,政治划线,干一件好事,加一分;做一件坏事,减一分。最后像写学生鉴定一样给这个人物盖棺评价,花个黑白脸。对于宋子文,便是这样,他对历史起过消极的、甚至是反动的作用,但同时在一定时期里他也有过积极的、进步的作用。
但后者,在简单的分类中却被日益湮没了。
后来,吴在博士论文的研究中特别讨论了宋,写了一本《宋子文评传》。在这本书里,吴为人们展现了另一个层面的宋子文,一个国民党内部的务实开明派,一个对近代财政金融制度,对遏止日本对华侵略、寻求国际援助、提升中国的国际地位,都曾作出重要贡献的人。这其中任何一条拿出来,在当时都足够颠覆。
初涉民国历史的研究者越是追问就越发现,这种在民国历史中曾经举足轻重,到都来莫名蒸发的人物,竟然如此得多。这些人物在历史教科书里既没有本纪,也没有世家、列传,即使是奸佞传也是那么脸谱化的寥寥几人。
民国那些人
当时,陈红民和吴景平都还是民国史研究领域的学生,他们对于民国史的追问,起于个人无法忘却的纪念,但对于整个民国年间的生活形态却只是管中窥豹。
那几年,历史学界对于民国人物的兴趣也开始了,宋平出了《蒋介石生平》,耿云志写了《胡适研究论稿》,这一文一武两个民国人物,掀起了学界民国人物的研究热潮。一个是政界反动派的头子;一个是文化领域的大右;两者都是当时反面到极点的代表,他们被历史学者再度摆到案头,评价开始物极必反。
变化还只停留在历史研究界。而在社会上,那几年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上海滩》里的恩怨情仇和许文强的儿女情长。1984年,这部香港电视剧在内地播出,唤起了人们对于民国时期上海滩往事的追问。
到了90年代初,社会上民国文化大热,上海滩已经走出黑道人物的恩怨情仇,成了张爱玲的女人世界和张资平的三角恋了。人们发现代表民国上海生活的不是鲁迅竟然是二张了。前者让人们看到了汉奸胡兰成,后者更让人们看到了民国时期的大多数上海文人的生活。这让很多读者感觉不好受,代表民国上海生活的两个作家,一个爱上了汉奸,另一个竟然也是汉奸。而在北京,文化圈也是胡适和周作人的热潮,两个大右派,让人们欲罢不能。
那几年,文化界关于这些人的讨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而越讨论越热闹,一批民国文化人物相继浮出水面。从胡适到陈寅恪,到钱穆、到梁漱溟等等等等,每个人物头上的帽子都不简单,而学问更不简单,但这些之前在社会的认知上几乎都是空白。
新世纪,随着一些新史料的公开,再一次热潮拉开了,这一回又回到了政治。
张学良口述档案的公开,让人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历史的复杂——西安事变原来“是被逼出来的!”。这句话事实上是一九八九年,张学良在89岁大寿时对受访者说的,后来被收入哥大的历史档案。时值西安事变60周年,此前张除了在其忏悔录里,对于西安事变始终是三缄其口。
这段谈话直至2001年10月28日才在台湾《联合报》率先刊出,后来新华社予以转载。如果不是口述历史的公开,人们还一直以为全民抗日的新局面是张学良主动逼迫出来的呢。
在口述中,人们也第一次看到了张学良在九一八事件中的角色。原来,起决定不抵抗作用的还是张学良,是他不抵抗的。
在西安事变中也是他有个人利益的,他并不是当初宣传的那样纯粹出于爱国的热情。用民国史专家杨奎松的研究说,在西安事变中张如果按照蒋的政策和共产党打下去,东北军将难以保全。而整个事件里,蒋介石也是有个人的利益,蒋张之间碰撞,说白了也是互相利益的摩擦。可是,在很长时间里,人们都已经习惯了以往的认识,凡是坏的都扣在蒋介石头上,凡是好的都戴给张学良,而且还传得有鼻子有眼。比如说,社会上比较习惯的传说式,张那里真有蒋介石的一张手令,明令九一八不抵抗。而且还说后来于凤至带到美国放在保险箱里,如果蒋介石对张学良动手就把手令公开,说为什么蒋杀了杨虎城,单单不杀张学良就是因为这个作为交换条件。
这些后来都被证明是演绎的,而传闻却真得犹如传奇。
重书民国史
一系列的人物热自然引起了问题热。到了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抗战问题升级成为社会热点。有关抗战的影视作品铺天盖地。其中令人耳目一新的是,首次提到了抗日正面战场的作用。
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抗日战争的领导权问题,从来都是历史学者们争论的焦点所在。台湾学者认为中共是游而不击,大陆讲国民党是一击就溃,消极抗战、积极反共。而在大陆的抗战史也只讲敌后抗战,八路军、新四军,对国民党正面战场讲得很少。到了岛内教科书就是只讲正面战场,不讲敌后,说共产党就打了个平型关和百团,典型的游而不击。
这其中,大陆在上世纪80年代经历了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当时,有两个标志性的事件,第一个是,军事博物馆抗战馆内容的改变,首次引入了对正面战场的描述,另一个就是卢沟桥抗战纪念馆的建立,这两件事加起来,对大陆抗战史的认识起了推动作用。
到了1987年,抗战40周年的时候,两岸学者就已经对抗日战场有了一个比较宽容的认识,彼此都能提了,不像以前支吾不言。当时,大陆出过一本书,叫《抗日战争的正面战场》,对于国民党在抗日战争中重要的22个会战,逐一做了叙述。当时,反响很大。
1995年,在台湾召开的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的研讨会,此时双方都比较实事求是,很多问题都达成了统一认识。有了一个互相肯定的过程,这是一个标志。
到了2005年,媒体才把国民党在正面战场中的贡献逐渐提了出来,引发影视作品的民国回潮。从学界的认识到社会层面的认可,有关抗日战争的问题整整走了20年。
这还不算什么?更让研究历史的学者们心痛不已的是,有时候人们会把人为的吊诡,演绎成历史的复杂;而把真实的历史,简化成口号。
历史学家们发现,在上个世纪末对于民国史研究形成的一些共识,到了历史教科书里,改变却是微乎其微。历史知识的普及层次很不均匀。学界是一回事,教科书里又是另一回事。
陈红民曾经很多年在教育部担任高考命题的成员,之前他很少注意中学的教科书,但是在那段时间,他仔细翻了翻中学的历史教科书,才发现中学的教科书离他们的学术界晚了至少有20年左右,离我们的社会思想晚了至少10年,基本的概念都没变。那里面依旧不是传播历史知识的场所,也不是传播常识的载体,它还是道德教化的工具。而且陈越来越发现,在历史教科书里,这种真相的倒退还在加重。
教科书的不断反复,致使历史学者们不得不对社会上的民国热保持冷静。在他们看来,所谓的民国热潮从来都存在着不止一个镜像,一个是学术中的,它有时候离真相真的很近,有时候走得又很远;另一个是存在于教科书中的,它永远都保持着对历史真相的雾里看花。再一个就是存在于世俗世界人心里的历史,它最为诡异,有时候是传奇,世俗的不堪一击,而有时候又是《色戒》,真实得让人们不忍卒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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