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3 刘心武
《文艺与潮流》
引题: 我与林大哥,相异之处实在太多;我写出的东西,与他写出的东西,风格尤其大相径庭。可是这些年来我从他那里,真学到不少的东西,这是真话。林大哥最值得我学习的,就是他的艺术骨气。
提语: 林大哥攻短篇凡四十余年,红是红过,却总未大红过,更未紫过。对他的误解、误读乃至于误会,从未间断过。说他“默默”,过头了,说他“埋头攻艺,锲而不舍”,应属恰切。
大标题 林大哥的三句话
文/刘心武
今天细翻《随笔》第四期。封二上是陈振国画的林斤澜像,说实在的,不怎么像;画像下有林大哥的话:“这山望着那山高,望山跑死马,山不转路转,我以为都是人生格言。”这话我读着如闻其声。
1978 年,那时我在北京人民出版社(今北京出版社)参加《十月》的编辑工作,如今《十月》是个知名度很高的文艺刊物,有人封了四种大型文艺刊物“四大名旦”的称谓,《十月》列于其中(另三种是《收获》、《当代》、《花城》;这话茬大约出在十多年前,其实后来居上者很多,如《钟山》、《小说界》,这些年势头甚健)。
记得《十月》 创办于 1978 年10月,当时正值“文革”后的荒芜期,全国尚无大型的文学刊物恢复出版或新创刊,《十月》的赫然出现,令文学界和广大读者无比兴奋;但由于当时尚无刊号,头几期都是作为“十月丛书”出的,各辑厚薄不一,创刊号的《十月》封面十分漂亮,我以为就是搁在今天,与任何刊物的封面装帧相比,都不会逊色。它在乳白的底子上,凸印出银白色的盛开梅枝,“十月”两个字用鲜红叠印,显得既华贵又雅致。
《十月》办起来了,稿源便需丰富,我当时分工管小说稿,于是除了向当时颇活跃的一些作者约稿,也产生了“寻觅老手”的想法。当时我也算是青年编辑,思想比较解放,作法也比较大胆,虽然那时王蒙、从维熙等1957年的错划都还未予改正,编辑部内外也都有人劝我采取“一慢二看三通过” 的态度,“不要急着找他们”,我却认定“是公民就可以去跟他们约稿”。 因此力主要把这些多年不露的小说能手都发动起来,拿到他们在崭新的历史时期的崭新作品,以光《十月》版面,以飨《十月》读者;编辑部中与我共鸣者甚众,领导也同意,于是我便去找了刚从新疆回来暂住招待所的王蒙,刚从山西回来与母亲儿子共睡一床的从维熙(头一回去他恰好折回山西办手续去了)和别的几位。
我“文革”前就很注意林斤澜的小说,因此也提出来一定要找到他,拿到他的稿子。当时北京市文联也还没有给他落实完政策,那我们不管,我们希望立刻拿到他的小说,立刻发表。头一回找他,是我的同事,一位比我更年轻的女士去的,她回来后很是兴奋。兴奋的原因之一,是她发现林斤澜正在写作——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用一把旧木椅当桌子。林斤澜听说约稿,答应写完给我们看看;之二,是她发现林斤澜“远看像赵丹,近看像孙道临”,也就是说,居然是个美男子。听她这么一说,我很快就自己跑到林斤澜家去,一为取稿,一为亲睹风采,谁知这一去,迤迤逦逦十六年过来了,我对林斤澜,大哥相称!
在我心目中,林斤澜与俄国的契诃夫很相似。他不写长东西,专擅短篇小说的创造。林大哥最长的一篇小说,大概是《满城飞花》,算是个中篇吧。那是以他爱女林布谷大学毕业,自主地走向生活为素材写成的。调子很明朗,不怎么“怪”,因而也就似乎并不怎么能代表他的风格;他另外的较长作品,如早期的《台湾姑娘》,1978年“复出”的《竹》,字数大概也都两万多而已。所以刊物发表时,也都还列在短篇之列。另外,知之者可能不多,林大哥发表过若干剧本,好像他出的头一本书,就并非小说集而是剧本集。他的剧本风格也很怪,所以至今未有被搬演于舞台过。契诃夫也是除了小说,擅写剧本,而且其剧本也一度被人所不理解,要不是遇上了史坦尼斯拉夫斯基、 丹钦柯,恐怕也永难搬上舞台。我在 1980 年曾写过一篇文章,说林大哥的小说是“怪味小说”,我满以为我的这一“恶谥”会流布开来,却不曾想反响寥寥。
我知道我把林大哥比之于契诃夫,很多人心里会不服(嘴里大概不好说什么),可我确实是个林氏“怪味小说”的偏爱者。依我想来,整体的契诃夫固然高不可攀,单篇而言,林大哥的造诣,确不怕与契氏的某些篇什相提并论,如“矮凳桥风情系列”中的《溪鳗》。
但林大哥攻短篇凡四十余年,红是红过,却总未大红过,更未紫过。对他的误解、误读乃至于误会,从未间断过。说他“默默”,过头了,说他“埋头攻艺,锲而不舍”,应属恰切。
林大哥眼高,从他近两年在《读书》上所发出文章,能看出他对非艺术因素介入、干扰艺术的深恶痛绝,他是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人,总在那儿盯着“艺术高峰”,此所谓“这山望着那山高”也;但真达到“登峰”(且遑论“造极”),谈何容易!只有拼命地奋斗,故又曰“望山跑死马”,但到头来林大哥还是乐观的,艺术家忠于艺术,忠于艺术的本性、本质、本色,到头来,艺术这条路,通向高峰的路,还是可以走通的——所以最后又说“山不转路转”。
林大哥的“怪味”,其实恰是艺术“正宗韵味”之一种。他的为人,经我这些年身受心领,更没得说,我是由衷地钦佩、膺服。我与林大哥,相异之处实在太多;我写出的东西,与他写出的东西,风格尤其大相径庭。可是这些年来我从他那里,真学到不少的东西,这是真话。
林大哥最值得我学习的,就是他的艺术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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