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要求去年完成“国有民办”、“公办民助”、“民办公助”学校清理,广东迄今未完成
有的学校“民转公”,却不完全按公办就近入学,学费变捐款引家长不满
有的民校改制,教师工资将由学校老板承担,面对“民办化”,教师表示“不能接受”
转制最核心的债务处理问题,广东关于此类学校的改制意见却并未涉及
将来社会上只有两类学校存在,民办和公办。
今年4月,省教育厅下文,指导全省义务教育阶段改制学校的清理规范工作。一时间,原本具有“国有民办”、“民办公助”、“公办民助”性质的众多民校面临着“转公”或者“转民”两种命运。
这些学校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优质教育资源短缺的情况下,为满足家长及学生的择校需求而设立的。享受民办教育高收费权利却也享受公共教育资源,违反教育公平原则,广受诟病。早在2006年,国家发改委与教育部就发文要求整顿此类学校。
我省的“国有民办”、“公办民助”、“民办公助”学校数量位居全国前列,广州人比较熟悉的一些名校办的分校就属此类。
但整顿工作并非一帆风顺,无论转公还是转民,都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迄今仍未完成。
办教育政府不够钱,于是引进民资,这本来是好事。但由于单一民校招生没有名气,于是又催生了“民办公助”。借名校之名招生发展,于是产生了教育不公平,甚至产生腐败与国有资产流失,此时就是到了要调整的时候,但由于利益渗透太深,想改变并非易事。
正如很多改革一样,假如不抓紧,就永远都完成不了,如何有步骤地平稳地推进才是问题的关键。
日前,成都有私立名校发生大规模教师罢课,就是因为在公转民的问题上,出现劳资纠纷。这个警示不可谓不小。
一纸转制文件,两难抉择,记者通过深入调查,试图揭开民办学校改制博弈过程中的种种困局。
民转公标本 学费变成捐款你不停要我不停给?
要是没有改制,阳春实验中学今年的招生会和以前一样,分数面前人人平等。7月初,学校还没接到改制通知,按惯例组织语数外三科素质竞赛。这是实验中学招生的“例牌菜”,学校根据成绩划定分数线,分数线以上正常交学费,分数线以下就回户口服务区上学。
不少向往实验中学的学生很早就开始准备,但今年的结果却迟迟不见公布。
直到8月7日,实验小学六年级学生家长黄女士才收到一条短信,“实验中学素质竞赛三科255分以上的被录取为正取生,200至249.5分的学生可直接到实验中学申请报读。”
黄女士的孩子考了250.5分,不在这两个分数区间,她赶紧跑到实验中学打听情况,一位自称校领导的老师接待她,“短信写错了,255分以下的都要捐款1.5万才能上学,少0.5分也不行。”
今年实验中学共招24个初一班,按每班为56人计算,最少招生人数为1344人。“其中有300多人没有达到要求,学校今年转为公办,本不该收学费,但没达到要求需捐款1.5万元。”
所谓“要求”,校长谭元军否认是“分数在255分以上”,而是指能否拿到小学的推荐指标。
今年4月27日,广东省教育厅联合5部门下发的粤教基(2009)45号《关于清理规范义务教育阶段改制公办学校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规定,从2009年秋季起,原经批准的义务教育改制学校,一律停止按改制政策招生,严格按公办学校的管理办法管理和收费。
8月6日,阳春市政府第十四届三十五次常务会议讨论认为,阳春实验中学属于《意见》中的清理范围,决定将其改制为公办学校。
转公后的实验中学,理应和其他公办学校一样,实行“免试就近入学”。阳春市政府常务会议同时指出,实验中学经过六年的发展,是“全市初中生向往的学府”。本着尊重历史的原则,实验中学可面向全市招生,将指标分配至各中心小学,由下往上推荐生源。
“如果没有拿到推荐名额,就要看对教育有没有贡献。”阳春教育局基础教育股股长陈建文,同时也是阳春“小升初”工作组副组长。他认为,没有被推荐又想获得优质教育资源,就要对教育事业有所贡献,这样才公平。
据他介绍,没有得到推荐的学生,其实已经收到户口所在区初中的通知书。教育部门不鼓励跨区上学,但家长求人、托关系,根本控制不了,“为保证公平,无奈之下采取捐款。”
“捐款是市场调节行为”,阳春市教育局副局长陈培登表示,对于那些不够要求的学生而言,捐款给了他们一个上好学校的机会,相当于一块“敲门砖”。
对阳春实验中学的做法,广东省教育法律与政策咨询专家、广东教育学院民办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张铁明表示,执行清理政策的时候,政府应该考虑如何才能维护最多学生的利益和如何有让学校良好发展的局面。
如果不够分数要靠捐款拿到学位,“这相当于政府要捐款,用分数来卖钱,是违法行为”。
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研究员储朝晖同样认为,“小升初”采用考试而非就近入学,是因为背后存在利益驱动,“只有采用考试,才能将一个学位卖到很高的价。”他认为,“与其这样的收费,还不如让学校继续保持民办性质,从而给它一个收费的空间。这样才是阳光的、公平的行为”。
公转民标本
你把我的老师带走他们不会快乐很久 省教育厅的改制意见明确规定,公办教师不得在民办学校任教,“经县教育行政部门批准到义务教育改制学校任教的公办教师,由县教育行政部门统筹安排至公办学校任教”。
这一规定,打中了电白县“民办公助”学校的七寸。
今年秋季开学,电白县共招收初一新生31439人,其中春华学校、电海附中、电白实验中学、广南中学和汉山学校五所民办初中招收2940人,占学生总数9.4%,选择名校的学生中,除每个学校都有的义务教育地段生外,其他人都冲着民校优质的教学资源。在刚过去的中考中,春华学校考上电白一中的学生人数均全县第一。电海附中也宣称自己与春华不相上下。
民校在硬件建设上有先天优势,但师资从来就是它们的短板。电白却没有这个问题,民办学校教师都吃“公家饭”。2001年前后,和全国情况一样,电白学生数量明显增长,公办学校学位却日趋紧张。地方财政紧张,要兴办新学校地方财政也有心无力,“去哪里上学”开始让政府头痛。
教育局想出一招:先统一招考公办教师,选派他们到“体制外”的民校任教,但教师工资由财政发放,退休后和普通公办教师一样,享受所有福利。
“双赢”局面很快形成,拥有公办师资的民校,挺起腰板一心求发展,在学生家长中的口碑看涨；政府也不用再为适龄学生“无学校可上”担心,比起办新学校的巨额投资,眼下1000余名教师的工资可谓九牛一毛。
其他公共资源上,政府也鼎力相助。由电白民盟创办的广南中学,成立于1993年8月。16年的发展历程,也是电白民办教育从弱到强的缩影。
电白民盟主委王国林回忆,靠银行贷款和私人借款,以及民盟的投入,广南中学开始发展,最初只有两个初一教学班100余学生。租了一栋教学楼,教师则是从乡镇教师中“挖墙角”,或干脆聘用退休教师。
很快,政府开始出手相助。40亩山坡地以6000元/亩的价格,划拨给广南中学,远远低于市场价。王国林坦承,政府给了学校极大的帮助。
类似的情况发生在其他几所民校,优质生源源源不断进入。至本学期初,五所民校在校学生均逾3000人,比起公办学校亳不逊色。
应该说,这也是电白县政府当年创新发展思路的做法,客观地加快了电白基础教育的发展,也为当地学生提供了优质学位。
如果按照改制方案,电白县在民办学校中任教的公办教师有1000余人,不得不全部抽走。失去师资的民校能否继续发展不说,这1000名公办教师如何安排,就让电白教育局进退维谷。
债务问题 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 谁来支付这样的潇洒?
在之前的基础建设中,阳春实验中学欠下数百万元的债务。转为公办学校后,这些债务将由谁来偿还?
陈培登表示,阳春高度重视基础教育,学校欠下的债务,一直由市财政统筹安排偿还。而根据《阳春市教育接受社会捐款管理办法》规定,捐款受益单位可凭其所拥有的额度,向财政申请拨款。也就是说,实验中学学生的捐款,最终将由市财政按一定比例返给校方。
但此说并没有让家长们理解,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很多家长据此怀疑,转公后学校失去学费来源,应运而生的“助学捐款”只不过是学校用来还债的“新招”。甚至还有自称“消息灵通”的家长称,一部分捐款将用于发放教师福利。
实际上家长的担心不无道理,广东教育学院民办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张铁明就透露,事实上,外省一些地方就发生过政府把债务转移到家长身上的事件。
如今,初二初三年级学生退还了捐款,但这也造成了师生关系的紧张。他透露,教师节那天,某初三班学生集体写好一张贺卡,让班长作代表送给班主任,但老师当场将卡片摔在地上。
校长谭元军表示从未听说此事,上级部门也明令禁止捐款用于非学校建设项目,学校将严格执行。
何去何从?一纸转制文件,将这所阳春的“清华北大”置于十字路口,也考验着这些为人师者的智慧。
下一步怎么走,明年如何招生,没有捐款钱从哪里筹集……这些将决定学校未来命运的关键,在陈培登看来,依然充满未知。
阳春市政府通过的实验中学改制方案中明确指出,为补充教育经费不足,实验中学可接受社会捐资助学。但实践证明,家长渴求优质学位,捐款却并不能得到他们的理解。
“平心而论,这些家长既想有优质学位,又不想掏钱,这对其他没有上这个学校的学生也是不公平的。”这种想法,代表着不少旁观者的心里话。
“不捐款,学校照样运转,但以前是小康,以后只能温饱发展。”陈培登认为,学校转公后,省和地方财政对每一位义务教育阶段学生补贴466元/学年,靠这些钱,可以保证粉笔加黑板的传统教学,但多媒体教室、现代化的操场和实验室就是天方夜谭。
陈建文称,最后定下来捐款,是希望学校能维续优质运转,毕竟先进的办学理念要靠经济力量来支撑。没有捐款,阳春那么多公办学校,财政不可能偏心再额外投钱给实验中学,“这也意味着实验中学的必然没落”。
优质教育资源,无数双眼睛盯着。今后,实验中学是否将和其他学校一样,实行就近入学,只收取义务教育地段生?“如果实行就近入学,我的办公室就会被群众堵住,连门都进不去。”陈培登认为,改制须尊重历史。按市政府批复,各中心小学推荐学生的招生办法仍将继续。实验中学以前因“民办”而与众不同。现在看来,在今后的阳春公办教育版图上,它也将继续保有与众不同的地位。
得失考量 两种方式一种结局 受伤的永远不是你?
电白教育局想出的招数与阳春不同:汉山学校、广南中学无偿转为公办,电海附中、电白实验中学(初中部)和春华学校维持民办性质,其中教师保留公办身份不变,他们的工资先由县财政支付,然后由学校补回财政这笔开支。
有媒体算了一笔账,以每位教师月工资1400元计算,这三所学校将为此多付出840万元的真金白银。
这对于尚负债累累的学校无异于当头一棒。以电白实验中学(初中部)为例,学校目前尚有5000万巨债,再要背起教师工资的负担,副校长王建不知如何应对。
无偿转为公办的学校更是遭到债主的反对,目前,广南中学负债3000多万；汉山中学不考虑投资,光收支每年还亏损6万余元。
在电白县政府召开的改制研讨会上,方案首先遭到民校投资方的强烈反对。将转公的广南中学希望继续保持民办性质,但同时也希望教育部门继续给予“精神上鼓励和公办师资的支持”。
汉山学校创办人黄德明更为直接,“再给我七年时间,到时怎么转都行。”汉山学校于7年前成立,办学初见成效,黄德明要求再维持现状7年,到时“哪怕打折将学校卖给政府也行”。
他同时透露,如果政府目前强制将学校转公,他将运用法律武器维护正当利益。
另外三所民校也都表示了对方案的不满,一位校长更坦言,“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改。”
与会代表强烈的反对,让教育局不得不调整方案。
近日,电白县政府通过改制方案。根据这一最新方案,汉山学校不作任何改变,其他四所学校,仍保持私立学校性质,按照私立学校政策收取学费。四所学校中教师仍然拥有公办身份,他们的工资福利先由县财政垫付,学校再偿还给县财政。
此方案定形背后的原因,电白教育局知情人士讳莫如深。对着新方案,电白实验中学一位老师抱怨,改来改去,最后什么方案根本就不重要,反正政府不会吃亏。
“政府稳赚不赔的方案”,一位老师如此评价,政府将转制的风险转嫁给了教师,将转制的成本转嫁给了学生及家长。政府既解决学位问题,又不用再额外支付教师工资。
“既然是公办教师,就一定要财政拨款。”春华学校初一的李老师称,学校是私人老板投资,万一老板跑了,谁来保障1000多名教师的利益?
对于电白县的方案与省教育厅文件中“公办教师不得在民办学校任教”精神是否相背的质疑。李志松犹豫半天,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说,“任何政策都不应"一刀切",凡事有个稳定的过程为好。”
也有熟悉情况的人士给记者分析,实际上,由于电白的民办学校普遍债务较重,“工资先由县财政支付,然后由学校补回财政”的计划是很难实现的,结果也有可能什么也没改。
储朝晖表示,一个涉及5所学校的方案,短短时间里几经变动,恰好说明改制过程中的步履匆匆,没有理顺关系、没有思考成熟就在“文件的压力下匆忙改制”,暴露了改制乱象和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缠。
-转公还是转民 考验政府担当与智慧 早在2006年,国家发改委和教育部就联合发文要求,各地全面停止审批新的改制学校,并对现有的改制学校进行清理规范。教育部于2008年再次发文要求当年基本完成清理规范工作。
但从全国范围来看,不少地方的改制工作远远赶在广东前面,而且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国有民办”、“民办公助”、“公办民助”的退出考验执行《义务教育法》的态度。
转公
算清账再改要“明明白白清清楚” 民办学校“转公”后,原来的债务如何处理,是各地操作的难点。河北省2007年出台的《关于清理规范义务教育阶段试行办学体制改革学校的指导意见》明确要求,改制学校恢复公办学校性质后,其债务由开办学校的市、县人民政府承担。
然而,广东清理规范的《意见》却未提债务和产权处理问题。阳春实验中学捐款1.5万元获得学位的家长,也因此怀疑,政府会将这些捐款用于还债。
储朝晖表示,家长的怀疑不无道理,纵观全国,即使明确规定由政府埋单,也存在政府通过一定途径,将“债务”再卖出去的现象,直至最后卖给学生和家长,还是由他们埋单。
他认为,政府将民办学校接收过来之前,必须计算相关债务,政府有偿还能力再接,不能再通过任何途径收学生的钱。“算清账再改,债别往家长身上推”,张铁明认为,“民转公”目前出现的问题,主要还是由于政府操之过急。民办教育虽然资金来源不同,但也是国家的学校,同样是“亲生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民办学校是第二种国有学校。
张铁明认为,政府手握资源,有义务更有责任支持民办教育。民办学校曾经帮了政府大忙,即使要清理,也应该慢慢过渡,“不要头脑发热,更不要一刀切”。
广东省政协常委孟浩也一直非常关注“民办公助”学校的改制问题。“民办教育是市场经济的组成部分,就应该把它放回市场,按经济规律运行。政府最好不要插手企业,更不要大包大揽,不要和民办教育发生利益关系。”
孟浩说,政府扶持民办教育,就应该按《民办教育促进法》来,提供税收优惠等政策。政府要处在引导和服务的角色,由企业自主决定发展方向,让群众自己选择公办学校还是民办学校,这样才能形成一个符合市场经济规律的民办教育环境。
转民
“旧情难忘”或是好事尊重历史才能改好 老师们说,清理改制,容易变成政府与民办争利。很多老师既担心,如果彻底转民由老板发工资多少有点不踏实,成都私立学校罢课,就体现了高业逻辑与教育逻辑的矛盾。如果无偿转为公办,学校老板又不接受,学校能否继续办下去都成问题,“有一道道的关口来卡住民办教育”。采访中,很多从事民办教育研究的专家都认为,目前政府仍存在一种观念,认为公办教育是亲儿子,民办教育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需要的时候捧上天,不需要的时候就避而远之,不管死活。
“这严重违背教育规律,政府肯定自食恶果。”张铁明认为,教育必须两条腿走路,才走得快。独脚跳,肯定不快。没必要,也没能力独脚跳。
在此基础上,“改制必须尊重当时批准的时候的历史原因,如果不尊重历史,硬要按照现在的条件去改变它,是观念和思想的倒退。”张铁明建议,各级政府应该慎重考虑,有些民办学校与其收回来,负担其债务,还不如重新兴办一所公办学校。
以电白五所民校为例,如果继续保持民办性质,改制学校教师的流向问题,将牵一发动全局。如果没有处理好,有可能会造成大量教师撤离民办学校,这些学校也将成为徒有漂亮教学楼的空壳。
储朝晖也表示了忧虑,这样突然地改变,对民办学校实在不公。民校本来就处于弱势,改制后,民办学校会不会因为师资流失一蹶不振?
但如果真的转变为民校,按照《民办教育促进法》,民校教师工资也确实应该由民办学校自己负担,电白县政府目前方案中的做法并无不妥。张铁明提醒,在民办学校任教的公办教师,不必过于担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头顶上帽子仍是公办”。对于已经出台的广东省改制意见,储朝晖表示,事已至此,唯一的办法就是地方政府在执行过程中一碗水端平,如果某个学校差一点,政策可以有所扶助；如果已经很好了,就没必要锦上添花,不能人为制造优者更优的马太效应。
可以肯定,随着改革,这些“国有民办”、“公办民助”、“民办公助”学校将面临着汰弱留强的重新洗牌。
(南方农村报记者黄栋林对此文亦有贡献)
-南方日报见习记者徐滔记者胡念飞实习生李秀婷阳春电白广州报道 (来源：南方日报)
来源：中国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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