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叔”与学子舌战“学位门”

　　“根叔”与学子舌战“学位门”

　　独立学院“学位门”动了谁的奶酪

　　“在全国都广泛存在‘学位门’事件时，只有华中大学子敢于披露和斗争，只有以根叔为代表的领导层愿意与学子交流对话，这是一个大学的真正意义所在。”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周范才 | 北京报道

　　2011年7月2日，时间已是晚上九点。

　　63岁的李培根带着一众校领导跨进了报告厅大门，大门内早已人头攒动、少有间隙。这次，迎接他的不是齐声高喊“根叔”，换作了一句“只有一个华中大”。

　　他已是一个两鬓见白的老人，眉宇间写满了疲惫。在全校近6万名学生心中，这仍是他们的“根叔”，只是今夜他却不得不忍受全场的嘘声与迭声质问。

　　去年6月底，在毕业典礼上讲出“姐的娱乐哥的寂寞”的李培根，曾一度火爆网络。一年后，“根叔”的毕业讲话已经少有人关注，但“学位门”的横空出世却让李培根治下的华中科技大学重新站在了受人审视的焦点。

　　“只有一个华中大”的喊声响起

　　在外出差近一个礼拜后，回到学校的李培根登录了该校BBS“白云黄鹤”，上面群情激奋，有关“学位门”的诸多争辩已经持续了数天。

　　7月2日17:54，李培根用自己的私人账号“pgli”试着发布了一条消息，“出差差不多一星期，昨天才回来，突然发现bbs上⋯⋯有意见、有疑问的同学们，我很想与你们见面，今天晚上行吗？”

　　网友关心的问题被称为“学位门”，肇始于今年6月23日。当天，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官网上挂出一则报道，称“在2011届本科毕业生中，1881名获得华中科技大学的学士学位证书”。

　　这一消息迅速在华中科技大学引发广泛议论，尤其是在该校人气很旺的白云黄鹤BBS上，争辩尤为激烈。

　　武昌分校系华中科技大学与民营资本合作兴办的一所独立学院，与此后该校兴办的另一独立学院“华中科技大学文华学院”同属本科层次“三本”序列。

　　两所独立学院成立后，一直以“三本”分数录取学生，四年后却获得华中科技大学学位证。这让经历了激烈的高考竞争、以高分从全国各地脱颖而出的华中科技大学本部学生深为不满。

　　这天晚上8时许，该校电信系研一学生罗亦鸣就赶到报告厅，当晚他一直在微博上直播“根叔”见面会的实况。仍在教室忙于期末复习的学生也看到了黑板上写着的见面会公告，一旁还写了一句“淘宝体”：“和文华一样的证书啊。亲，复习还有动力吗？”

　　晚上9点整，李培根准时走进报告厅，近四百人已经等候多时。报告厅前方的电子屏上显示着今晚的主题：校长与同学聊天交流会。

　　在李培根跨进大门的那一刻，全场骚动，“只有一个华中大”的喊声响起。仅仅10天前，在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毕业典礼上，李培根再获学生追捧，现场千余名学生起立高喊了20余声“根叔”。

　　校长与学生交锋的第一回合迅即拉开，这也让李培根的开场白有了很好的由头。“一进门同学们叫‘只有一个华中大’，很高兴啊。这说明什么，说明同学们爱这个学校。”

　　李培根显得有备而来。据华中科技大学交通学院大三学生金琪在其校内网日志记录，这天早些时候，李培根曾跟该校一知名教授剖白他坚持与学生见面的动机，“本部的学生是无辜的，他们是受害者，我要去解释清楚，向他们道歉”。

　　并非首次的“学位门”事件

　　见面会开始，李培根主动提及2007年该校已上演过一次的“学位门”事件。

　　“经历过的举手？”李培根问，现场举起的手寥寥无几。“现场大部分是本科生，”李培根说出他的判断，“我今天要讲的也是将2007年讲过的话重复一遍。”

　　2007年6月，同样源于湖北当地媒体的一则报道，言及独立学院的1300名毕业生中有超过700人能够拿到主校华中科技大学的文凭。这同样引发该校学生愤怒，甚至有学生发帖号召去学校大门口聚集游行。

　　校方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据称，一天之内就封闭该校BBS账号百余个，BBS全站相关话题的讨论被立即汇总、删除。校长李培根不得不举行见面会，直面学生质疑。

　　事件发生后，一度引发全国舆论关注。半年后，时任教育部长周济于2008年2月签署第26号令，发布《独立学院设置与管理办法》。华中科技大学“学位门”事件被指对催生该办法产生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我不记得我国第一个独立学院产生的具体时间了。”李培根发问，身旁一人回答，99年。李培根侧过身去，指着作答的人向全场将介绍，这位冯向东教授是华中科技大学党委副书记，现在是武昌分校的党委书记。

　　安静的会场突然展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全场第一次响起起哄的嘘声，有人甚至带头鼓掌。

　　“大家安静，同学们安静下。我会尊重每一个同学的讲话，同学们也要给我们说话的时间。”李培根努力说服现场学生，再次言及独立学院产生的背景，是“社会经济发展，老百姓需求增加，都希望接受高等教育。”

　　“中国有300多所独立学校，中国的名校仅有清华、北大没有独立学院。”“如果让独立学院自己授学位，会出现质量失控的现象。”

　　类似的解释显然不足以服众，全场的嘘声此起彼伏，再三响起。李培根讲话的间隙，不时有学生举手，或是站起身要求发言。

　　“大家不要笑，”“先听我讲完。”但此时的会场安静已无可能，此后躁动的声响一直持续到见面会结束。

　　李培根的开场讲话花了17分钟，透露的信息唯有一句获得了现场学生的掌声响应，“今年是由我们授予学位的最后一届。华中科技大学不再对文华学院、武昌分校2012年毕业的学生授予学位。”

　　事实上，这也是李培根见面会当晚透露的唯一有价值的信息，并登上第二天多数门户网站的首页。

　　一个坐在前排、身穿白衬衣的男生获得了第一个提问的机会，表达他对“根叔”的支持。

　　“托！”全场无数的质疑声当着李培根的面再次响起，拿着话筒的男生一脸尴尬。会场上好几个男声开始呼喊，“换一个”“换一个”，甚至有女生伸过手去试图夺下话筒。

　　已经走到男生面前的李培根，再次拿起话筒发话，“同学们，我觉得咱都是大学生，你可以不同意任何人观点，但不应打断别人的发言，这是一个基本的礼貌。”

　　“这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产物”

　　李培根话音刚落，一个男生钻进人群站到发言席讲话，“我记得没错的话，今天这已是校长第七次提醒大家，要在相互尊重的平台上交流。”

　　男生自我介绍是校学生会副主席，主动为李培根解套，现场否认提问学生是“托”的质疑，认为那“侮辱智商”。

　　这时，站在后排一个穿白色体恤的学生站起来，张开双手，大声质问，“刚才您一直在谈怎么维护独立学院的权利，但没有谈怎么维护在座华中科技大学所有学生的权利。”

　　话音刚落，现场的情绪达到顶点，报告厅内第一次响起了全场一致的掌声。学生的胆大显然让李培根有些措手不及，“那个同学先想一下触犯你的哪几项权利，然后我再回答。”

　　应声而起的一个男生，同样不需要话筒，站起来挥舞着右手，义愤填膺地举例，“校长！”他罕见地没有称“根叔”，“我打算申请英国的留学生，中介告诉我文华学院、武昌分校的学生加权平均分高达90多分，同样以华中科技大学的名义申请留学。高考我是600多分进来的，他们才500多一点，但他申请的学校比我好多了！”

　　报告厅内再一次欢声雷动，学生的质疑已经转成了兴师问罪。“实际上，”李培根刚要发言，会场再次躁动不安，“怎么又不让我说了！”

　　李培根显得有些生气，他加重语气，只得再次空泛地表白，“这件事件不是我们学校的过错，这是中国特定时期的一个产物。我们学校在这个事情上没有做任何不光彩的事情！”

　　这时，刚被李培根介绍给全场的冯向东再次站起身来解围，试图说服学生给予独立学院学生学习的机会，“大家都是同龄人，有些同学也是因为高考中的闪失，即使985高校在各省录取分数也不一样。”

　　“闪失说”迅疾成为第二天该校学生抨击的焦点，白云黄鹤BBS、微博上出现的辱骂毫不客气，“‘一本’闪到‘三本’去了，你坑爹呢！”

　　全场哄笑声再起。李培根不得不再次站起来，试图说服大家，但犹豫了片刻又坐了下去。

　　一个机械学院大三的学生高举着一份材料发言，“我是有备而来的，我深爱着学校的一草一木，我想对根叔的讲话做一点驳斥。”他质疑独立学院至今没有与华中科技大学脱钩是为了保证独立学院质量的说法。

　　“根叔”站起身来驳斥，“同学，我要做下更正。我刚才说没有脱钩是因为独立学院还没有准备好。”

　　“没有准备好”显然不具说服力，现场轰然大笑，议论声再起。李培根再次剖白，“学校巴不得他们尽快脱钩，我做校长一天这个方针不变！”

　　李培根也试着提醒学生，现在就与独立学院脱钩是不地道的，“有少数同学试图利用这个事⋯⋯”话音未落，报告厅内已乱成一片。

　　第二天，有该校学生形容，当晚的会场犹如“泼妇骂街”。也有学生对批评会场嘘声不断不以为然，“没有嘘声，你以为是创建世界一流大学座谈会呢？”

　　现场一个女生接过话筒，她显然是“根叔”的拥趸，“因为我们爱华中大，所以才站在这里。

　　我们要把谁揪出来吗？要让谁来承担责任吗？我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根叔为什么要跟大家沟通，因为根叔爱我们华中大的每一个人。”

　　女生直接的表白适得其反，现场吵闹很快盖过了她的声音。“能让我说完吗？”没有人响应，一旁的男生甚至伸出手去几次试图抢过女生手中的话筒。

　　一个会场中间的学生站起身来，直接驳斥李培根“不地道”的说法，“打个比方，一个小三插入一段婚姻，这还应问什么地道不地道吗？这是关乎尊严的事情！”

　　报告厅内欢笑声再起。李培根应答，“前面有人说是腐败，这个同学又说是贞操。咱不能这样去打比喻。”

　　他再次表露心迹，话语中已流露出无奈和疲惫，“这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产物。我李培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改变不了。”

　　“为什么只有咱们学校有学位门”

　　见面会继续进行，现场学生的发言也延伸到对李培根治校6年的疑问。

　　“华中大给我们的信念支撑在哪里，让我们引以为自豪的东西在哪里，是根叔煽情的演讲吗？还是李娜拿了大满贯作为校友的我们去拉关系而骄傲？你李培根校长让我们崇拜的地方又在哪里，这让我很困惑。我来华中科技大学两年了，我很想知道你为我们做了哪些事情？”

　　甚至，还有07级的学生流出泪水，“李校长，你让我们如何安心地走向未来？”

　　李培根没有回答，一旁的常务副校长林萍华起立发言，“我来介绍下，李校长自己不方便讲。”他称，“我经历过好几个学校，没有见过对本科生这样爱戴的校长。”

　　这也成为当晚见面会引发学生激辩的地方之一。有学生在BBS发帖，认为这对校长李培根极为不敬。也有学生直言不讳，“我再也不相信根叔了。”

　　李培根言及，中国300多所独立学院，为什么只有咱们学校有“学位门”？“这是我们需要思索的地方。”他指着现场的同学说，“你们又是摄像机又是照相机的，我并不怕什么。”

　　有现场的学生要求学校官网撤销对两所独立学院的链接，李培根先是解释，有链接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敏感的学生依然发现，第二天该校主页上的独立学院链接全部取消了。

　　这被学生认为是斗争的胜利，但其要求李培根明确给出与独立学院脱钩的时间表，却始终未获正面响应。“全国300多所独立学院，脱钩的只有16所。”李培根说，

　　有多少人在两所独立学院任教赚钱、每年给本部交了多少钱，用在哪些地方。类似的提问逼向事件本质，始终未获实质性解答。李培根仅能解释，“交的钱用在哪些方面是不可能说明白的，教学环节这么多。”

　　见面会进行到当晚10：30许，现场的学生开始陆续离开。“不要难为根叔了，这也不是他能解决的。”BBS、微博上的直播也随即结束，“他不过是学校的一个代言人。”

　　显然，学生的情绪并未得以完全释放。第二天，该校启明学院网站遭到黑客攻击，挂出了“专业办证”的广告。启明学院于2008年创办，是李培根极力倡导的以培养创新型人才为目的的一个教育改革探索项目，被视为李培根主政华中科技大学最大的政绩之一。

　　只是，此时该校学生的更多讨论变成了对见面会本身的赞赏，“交流与对话让我看到了中国教育的希望”。

　　有学生为当晚的义愤辩白，“当一种不良的现象成了一种风气，教育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当面临一种不公，我们适可而止，要这一群大学生又有何用！当不成时代的英雄，也要尽全力成为你的一颗坏牙，我痛，你也不好受！”

　　因情绪激动而被封禁发言的学生也在BBS上夸赞学校的“民主作风”，“在全国都广泛存在‘学位门’事件时，只有华中大学子敢于披露和斗争，只有以根叔为代表的领导层愿意与学子交流对话，这是一个大学的真正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