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葬师 生命的摆渡人
我们这一行,有义务向他人去解释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小孩子动不动跳楼,如果他知道死亡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过程,他就知道并不是一走了之就行的。
本刊记者 赵佳月 实习记者 魏奇琦 发自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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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做了三十多年化妆师,还有3年就要退休了(杨曦) [保存到相册] |
3月末,一群中老年人来到南京市殡仪馆,参观“人生最后一程”。
礼厅服务员夏开宝远远看着他们。他注意到人群中那些犹豫的脚步。“有些人只是下了车,有些人只在前场看看,极少人走到后场。”30年殡葬工作,夏开宝对他人的举动尤为敏感。
这是南京市殡仪馆的首个开放日。这天,馆长仇小铭首度“曝光”。此前,他在自家住宅区“潜伏”8年,鲜有邻居、朋友知道其身份。曝光后,他反倒释然,站在17名参观者中间充当“导游”。
前来参观的市民都是殡仪馆通过电话回访邀请的。“没有人愿意莫名其妙接到殡仪馆的电话。他们都曾经在这里送别过亲人。”人群中年纪最大的七十多岁,小一些的三四十岁。
“前场”是指从大门到遗体告别厅。它与“后场”之间隔着一条开满天窗的长廊。3月的春光透过天窗,投射在几位逝者身上。白色和黄色的菊花簇拥着一张张安详的脸,在阳光下竟然像是睡着了,让说话的人不由放低了音调。
“后场”是指遗体冷藏室、化妆间和火化部。大量的玻璃门窗,让每个地方都显得明亮。空旷的格局里,即便是低语也能产生回音。火化炉的金属外壳光可鉴人:人生,在此画上句号。
化妆间的楼上有两间房,与楼下的亮堂不同,这里白天也拉着窗帘,两张高低床默然置身昏暗之中:这里是殡葬师们休息和守夜的地方。
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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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殡仪馆的90后实习生在给尸体化妆(杨曦) [保存到相册] |
春天,二十多位殡仪专业的毕业生来到这里。他们都是90后。
仇小铭脸上流露出谨慎的兴奋。梧桐树掩映下的殡仪馆,阳光蜂蜜般粘稠,照亮了漫天飞舞的梧桐絮,学生的到来为这里平添了一道阳光。
按照惯例,这些学生将在馆内轮岗,从遗体接运、整容到火化、礼厅服务等各个岗位。通过双向选择,他们将被分配到上述岗位工作。但是,留下来的不会很多,“总有些孩子,因为承受不了面对遗体的心理压力,和来自外界的压力,最终离开。”
这种忧虑让仇小铭思量再三,最后决定不“曝光”学生。“他们就像这个行业的新生儿,需要小心呵护。”
殡仪馆难进众所周知,但同时与遗体有直接接触的工种却一直人力不足。“前年在大学招了一批,最后只留下两个。谁都愿意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同样的薪酬之下,可做的工作很多。”
“老江湖”们也不轻松,“隐姓埋名”的社交恐惧是最大的职业障碍。走出殡仪馆大门的职业自卑,和门内神圣的成就感,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生活里各自延伸。
夏开宝刚从遗体化妆转做礼厅服务。3年后他就退休了。人们都喊他老夏。老夏对自己进殡仪馆的日子记忆犹新,像是个特别的纪念日。
父亲是墓地管理员,高中毕业后,老夏被内部招工进入殡仪馆。三十多年后,高级化妆师老夏的荣誉证书装了几袋子。
几十年不苟言笑的职业要求,给了老夏一张凝重的脸。规整的工作服下,仿佛总是在努力挺直腰杆。
初入行,遗体化妆要“传帮带”。老夏的考验在进馆后第二天突如其来。师傅让他到化妆间拿一块牌子。走进化妆间的刹那,移门“哗”一声关上,锁门声让他幡然醒悟:这是师傅在考验他。
在尚无冷柜的化妆间里,几十具遗体齐刷刷在地上铺陈开来,像是迎接一场仪式感鲜明的检阅。
或许是年轻的缘故,恐惧停留片刻就走开了。老夏意识到该做点什么。他知道,师傅在门外的某个角落看着。
拿起扫帚,老夏开始扫地,然后拖地、消毒……有条不紊的半个多小时过去,门打开的刹那,老夏知道他通过了考验。
这样的考验方法,老夏并没有用到他的学徒身上。他害怕新来的学徒承受不了,“万一有心脏病怎么办?”
最初都是师傅做,学徒看。几天后,学徒帮着师傅送遗体,“师傅在前面,学徒在后面推一把。从冷柜里把遗体拿出来,帮忙搭个手。”若没有出现呕吐或极度恐惧症状,下一步就开始学着给遗体穿衣,给普通遗体化妆:面部清洗、消毒、涂口红、画眉毛……
老夏化妆时会与遗体说话。有些膀子是弯的,要把它掰直,老夏会事先打声招呼:“老人家不好意思,你配合一点啊,我慢慢地啊。”
老夏这样咕噜着,他徒弟在旁边问:“师傅你在讲什么啊?”老夏搪塞:“等会跟你讲。”
闲时,他才跟徒弟解释:“我刚才给他穿衣服,他的膀子是弯的,后来不是伸直了吗?怎么伸直的呢,就因为我跟他讲话啦。”
“遗体是活着的,是可以交流的,所以做什么都要注意些。”老夏说,这些都是老师傅传下来的,“你把人家衣服扯烂了,他到阴间会找你缝衣服;你把他膀子弄断了,到时候你也会膀子疼。”虽是迷信,也是对遗体的尊重。
和老夏相比,80后的周颖(化名)还是个小姑娘,不知不觉已做了9年化妆师。这个职业回馈给她一堆其他女孩无法经历的“第一次”。
第一次接触遗体。师傅让周颖整理逝者的帽子。这个命令的传达过程对周颖来说无比漫长。“内心挣扎着,犹豫了很久”,耳畔是师傅的催促,周颖咬咬牙伸出手去,手指碰到遗体,“那种冰凉直抵心窝”。
第一次一个人站在化妆间。面对周围三四十具遗体,“说不怕是假的,两腿直打哆嗦。”师傅站在门口问:“小周啊,害怕吗?”“不怕!”周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两个字,心里却虚虚的,“想抓住什么依靠一下,却发现已经走上了独木桥。”
第一次在殡仪馆值夜班。和另一个女孩分工,“她负责接冷藏,我负责巡视遗体。”漆黑的夜里,两个女孩聊着尽量欢快的话题,没有睡觉。每隔一小时,周颖都到化妆间巡视遗体,“不敢睡,就怕有诡异的事。”
第一次做特殊整容。遗体全身被泥头车碾碎。老师傅负责做头脸,下肢由其他师傅带周颖缝合。周颖的任务是复原双腿。“两条红红的、肌肉外露的腿已经面目全非,我戴着医用乳胶手套,硬着头皮将血红色的肌肉一块块塞到皮肤下面,一针针缝起来。”之后两个多月,周颖没吃肉。但有成就感,“他的双腿被我完整了”。
类似的挑战对于遗体接运工顾敢(化名)来说也不小。2003年刚到遗体接运部,顾敢遇上一个从26楼坠亡的案例。“遗体坠到楼下人家晾衣服的横档上,被拦腰截断。内脏洒落一地,有的掉到一楼院子里。”
顾敢没有预想过这样的场景。他开车进了小区,人群围观,有公安。停好车,众目睽睽下,顾敢惊呆了。好在师傅解围:“你站在这里,负责拿尸袋、担架,我来弄,你帮我担就行。”
顾敢不敢表现得太拈轻怕重,他把尸袋的拉链拉开,“抓手抓脚,把遗体的各个部位放进去。”虽然现在想起来无所谓,顾敢当时却真心佩服师傅。
顾敢从来不呕吐,“最多也就是心里有种麻麻的感觉,南京话叫‘搁琐’。”师傅又总是在危难处关照他。
有一次,一位老人去世,门一打开,苍蝇蚊子“嗡嗡嗡”飞出来。师傅叮嘱:“你在外面,我来。”师傅一人把遗体装好后才喊,“你进来吧”。
这样第二次、第三次……之后,学徒慢慢开始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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