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东渔民讲述被扣往事：枪口下的捞金之旅

　　辽宁省东港市，南临黄海，东依鸭绿江，与朝鲜隔江相望。这个上属丹东市的县级市，是中国海岸线的北端起点，渔业重镇。

　　鲜美的梭子蟹是丹东著名特产之一。正值梭子蟹渔期，几乎所有中国渔船都在海上作业，丹东渔船“丹渔捕3059”却早早归来，孤单地停在东港空旷的港口。

　　船主柳福春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4月22日清晨5点，他正在海上清理被船锚勒住的螺旋桨。当时渔船位于北纬38度24分、东经124度53分，尚属中国海域。

　　然而，从东面海域快速开来一艘朝鲜巡逻艇。七八个身着灰黑色军装手持半自动步枪的军人登船。6个船员被拳打脚踢，关到渔船前舱。

　　柳福春被赶上巡逻艇。艇上有一个朝鲜翻译、14个船员。中方渔船和船员被一道带往朝鲜海域。

　　下午1点，船被勒令停在一个小岛旁。“丹渔捕3059”随船GPS显示，该岛屿是朝鲜席岛，距朝鲜西海舰队司令部所在的南浦市不远。

　　很快，柳福春拿到了一纸越界登记书，上面是一行朝文，下附汉字：“我承认越入朝鲜境内捕捞。”他被勒令签名。

　　性格刚直的柳福春拒绝签字，他认为自己没有越界。“我们边防说过，中朝海洋边界在东经124度00分。”他告诉翻译，当时“丹渔捕3059”在中国海域。

　　翻译询问，是否在东经123度53分被带走。他答是。当晚，他和6个船员蜷在船舱三四平米的狭小空间过夜，吃喝拉撒都在此解决。当晚，柳福春既怕又气，一夜无眠。“丹渔捕3059”从今年大年初二就出海作业，船上存有卖蟹的21.5万现金，朝方将其全部搜走。

　　4月23日下午，一个朝方官员登上“丹渔捕3059”，告知柳福春因越界被罚12万。柳福春继续以“东经124度是中朝海洋分界线”为由反驳，官员通过翻译回复：“我不管，这是你们的问题。”

　　柳福春称，希望告知分界线位置，以便下次注意。

　　“东经123度22分。”该官员说。他称，1964年金日成与周恩来在北京签署协议，确定了这一分界线。

　　无论认不认罚，现金都被拿走，无奈的柳福春最终在越界承认书上签了字。朝方实际没收钱数比罚款多了9.5万元。在他力争下，朝方没有拿GPS等贵重仪器，只从船上抽走1.5吨柴油，并拿走了船员的一些衣物用品。

　　接下来，柳福春以为马上就能获释，但朝方一次次推迟时间，理由是：他的家人已在丹东将此事报告中国政府，必须先撤案才能释放。柳福春曾通过朝鲜提供的卫星电话联系家中，但因无信号，电话未通。

　　这让他心急如焚：“丹渔捕3059”价值70万元，撒在海里没来得及收的渔网更贵。再耽误下去，网会被偷。

　　4月26日，他横下一条心，要翻译转达：今天不放，他就不要船了，请通过鸭绿江口岸把他送回中国。

　　天擦黑时，他被告知：船可以走了。

　　在他脱险一星期后，丹东船主于明龙遭遇了同样噩运。

　　他的“辽丹渔25395”在5月2日晨7点被朝方扣押。船当时位于北纬38度15分、东经123度54分。怕挨打的于明龙跳了海，后被朝方用救生圈拉到巡逻艇上。

　　他和自己的船员都被拖到了朝鲜椒岛——朝鲜西海舰队的主要基地。朝方要求写越境承认书。与柳福春被告知的不同，翻译告诉于明龙，中朝海洋边界在“东经123度23分”。

　　朝方要他在越境承认书上写：在东经124度00分被抓。他拒绝，遭到殴打。两天后，朝方退了一步，要他写：在东经123度59分被抓。想到“这也是中国海域”，于明龙写了。

　　让人啼笑皆非的，朝方的罚款是可以“侃价”的。

　　朝方要罚20万。于明龙说没钱，船不要了，把人送回去。5月4日，朝方主动降价：“18万怎么样？”

　　“也没有。”于明龙说。

　　朝方问，你的船出来两个月，买蟹的钱呢？他答，还买船的欠债了。

　　几个小时后，朝方开始打心理战，告知于明龙，船被没收了，你们收拾一下，坐别的船回家。

　　于明龙说行。

　　一看诈唬无效，朝方告诉他不用了，接着问：“16万行不行？”

　　“也没有。”他说。

　　最后，翻译拿着话筒，让他用电台联系家里人，商讨赎船价格。问15万行不行，家里答：“行，能不能再少点？”此时翻译迅速挂了话筒。

　　15万成了最后的成交价。5月5日，于明龙和船员被放，“辽丹渔25395”被朝方抽走三四吨柴油。

　

　　柳福春从事海洋捕捞已有20年。1990年代的一次丹东渔民帮助教育大会上，他第一次听中国边防提及，中朝海洋边界线在东经124度00分。

　　这个数字被沿用下来，在一年两次的渔民帮助教育大会上，这个边境分界被反复强调，以此阻止中国渔民越界。每年政府张贴的相关告示时，它也经常出现。

　　十几年前，于明龙的船曾因越界被中国海警抓过。中国海警明确告诉他：中朝海洋边界线在东经124度00分，而从东经124度00分到08分范围内，可以跑船，但禁止拉网捕鱼。

　　然而，这一被渔民广泛认知的分界线实际上疑点重重。查阅公开资料，一位中国的朝鲜问题专家曾告诉媒体，中朝边境长期以来都比较模糊，在官方的所有文件中都查不到具体数据，东经124度00分只是一个内部约定。“之所以存在是否越界的争议，就是因为中朝边界线处在保密状态，一般老百姓并不清楚。”

　　“如果告诉我们这是敏感区域，我们可以不去。”多位渔民认为，出现渔业纠纷，中国有关部门难辞其咎。

　　最让柳福春窝火的，不是被朝鲜罚了钱，而是自己上岸后的遭遇：“从出事到现在，为什么中国没有一个部门关心关心我们？”他一直在找有关部门询问自己是否越界，却处处碰壁。

　　他向当地边防呈交了船上记录捕捞位置的GPS，以证清白。他问东港市边防大队，自己所在海域属于中国还是朝鲜。边防称，这事得问海警。

　　柳找到丹东海警，海警也没回答，只是说，出事海区由大连海警管辖，这事得问他们。

　　接下来，柳准备前往大连，找大连海警问个清楚。

　　为何要冒着风险，在国境线附近捕捞？在渔民冒险的背后，利益在驱使一切。

　　“中国海域现在没有太多东西可捞了。”曾任一艘丹东渔船船长的王小凯（化名）说，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中国渔民“就指望着朝鲜和中国边境海域有点东西”。这也导致了在这片海域错综复杂的矛盾。

　　王小凯说，在中国海域捕捞，挣得不多，有时还得赔，“没有意思”。而去朝鲜海域捕捞，鱼多时，一个月能赚二三十万。

　　按照丹东渔民说法，中国渔船可以“合法”进入朝鲜海域捕捞，前提是向特定的中国公司缴纳一定费用——朝鲜的很多海域承包给了它们。这种形式被叫做“联合捕捞”，也被称为“帮艇”。

　　王小凯说，迄今为止，丹东有三个这样的承包商。他们各自的公司都在丹东渔业界赫赫有名。 “这些公司对外出售在朝鲜部分海域捕鱼的‘月票’，业内称为帮艇费。”

　　王小凯说，开始时一条船一个月10万，但船主无力负担，价格逐渐下调。去年的帮艇费是一个月5-6万，今年则为5万。

　　交钱后，在丹东的海域承包公司会给船主开发票、照相，登记名字，制作证件。进入朝鲜海域后，遇到前来检查的朝鲜巡逻艇，出示证件就能放行。月票过期则会被扣。

　　中国渔民在支付帮艇费的情况下，有时也会被扣。当出现此类纠纷时，承包朝鲜海域的公司直接跟朝鲜谈判，解决问题。

　　并非所有进入朝鲜海域的中国船都支付帮艇费。手续不是都能办下来。船主也有笔经济账：有时鱼多，买“月票”更划算。有时偷着越界更划算。

　　“越境前，老板和船员都有心理准备。我们告诉老板那里有货，去不去？如果去了被抓，不能怨我们。老板会担风险。”王小凯说。

　　他坦承，自己曾经偷着捕鱼。三年前的春天，他的船越过东经124度去捞海螺，被朝鲜181艇扣押，他被拳打脚踢和关了船舱。船主被罚款。“平均算下来，十次有两三次会被抓。进去得深了，时间久了，早晚被抓。”他说。

　　有些时候，中国渔船还会在韩国和朝鲜之间的边境海域作业，“北边的朝鲜来抓，就往韩国海域跑。南边的韩国抓，就往朝鲜海域跑。”

　　王小凯观察发现，朝鲜半岛的局势对部分中国渔船影响很大。在韩朝关系友好时，两国联合抓捕，从里往外撵中国船。在韩朝关系紧张时，两国海洋边境线上硝烟弥漫。担心真的发生战争，中国渔民都不敢前往。

    未缴纳帮艇费的中国船只，在东经124度00分以东的朝鲜海域要冒被扣风险。但对中国船只来说，同一风险目前正出现在东经124度00分以西海域。

    柳福春没有缴纳帮艇费，为了安全，他和很多中国渔民的船一样，都只在东经124度00分以西海域活动。中国海域对渔民实行“先占先得”，因此他才在今年早早出海，希望有更多收获。

    但这一次，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朝方越过东经124度00分，进入了他心目中的“中国海域”扣押。

　　无论是否越过东经124度00分，朝方对中国渔船的罚款，都逐年水涨船高。

　　几年前，当中国渔民被朝方抓到后，罚得并不多。柳福春有一次被抓，只花了几千元，请一条船买来一些蔬肉衣物烟酒等物送给朝方巡逻艇，便脱了身。

　　但随着时间推移，渔民需要支付的代价越来越高。朝方根据船价定罚款，好船多罚，差船少罚。2009年冬天，王小凯朋友的船在东经123度57分被朝方抓获，被罚10万元。

　　2012年，丹东的渔船最多被罚20万，少的7-8万。

　　到了2013年，罚款往往在20万元左右。“要我15万，还算挺便宜的。”于明龙有些庆幸。

　　与此同时，朝方越来越把中国渔民往中国海岸方向撵。“一开始是在东经123度57、58分左右，现在有时撵到了东经123度46、47分。”柳福春说。

　　扣押柳福春渔船的是朝鲜5409艇，扣押于明龙渔船的是朝鲜189艇。渔民发现，它们各有分工，“189艇基本在北纬38度20分以南抓船，5409艇基本在这以北抓。”

　　189艇队在丹东渔民中非常出名——很多中方渔船是被其扣押。它也是此次扣押大连“辽普渔25222”的舰队。

　　于明龙与扣押自己的这条属于189艇的机械船打过多次交道。据他描述，它是灰色金属外壳，二十三四米长，四五米宽，船尾架有两挺机枪。艇上人员身着黑蓝色制服，肩牌上有两星或三星。

　　丹东的渔民都认为，扣押渔船的朝鲜舰队是自己心头的乌云：“它们有枪，我们手无寸铁，能抗衡吗？”

　　面对朝鲜艇队的咄咄攻势，丹东渔船也采取了行动——联合反抗。

　　丹东渔船是在2013年3-4月开始联合的：几条船一起共进退，不让朝鲜巡逻艇登船。一旦发现朝方巡逻艇挨上一条中国渔船，旁边的中国渔船就撞上去，让其无法得逞。朝方也不敢开枪。有渔民认为，这是因为“它知道越了境”，心虚。

　　因此，朝方艇队现在选择的多是独自行动的中国渔船。柳福春就是因为船失去动力落单，才被盯上。

　　让东港渔民觉得害怕的是，近期以来，朝方越过东经124度00分扣押中国船只的事情日益频繁。往常一年也就一到三条，今年朝方“像疯了一样抓”，渔民中间流传的说法是，2013年4-5月，光东港就被抓了七八艘船。

　　究其原因，王小凯说，是因为今年朝鲜半岛局势紧张，朝方没事就巡逻，所以抓船多。此外，每年这时朝鲜都青黄不接，加上今年粮荒，“要搜集资金”。有船员猜测，朝方艇队可以得到一部分罚款，因此积极抓船。

　　交了15万罚款后，于明龙被一个船主开起了玩笑：“每次朝鲜有困难，他都去帮助。”他每次被罚交钱，都被戏称为是在“抗美援朝”。

　　玩笑之外，因为渔船接连被扣，丹东渔民现在对出海充满恐惧。一听说要出海，有船员“心就咚咚跳”，家里人则吃不好睡不着。东经124度00分附近，已经没人敢起网。如果作业点接近这一区域，原本8000元一个月的工作，船员会索要1万元。

　　“朝鲜看菲律宾都敢欺负你，怎么能放过你？” 船主李玉生（化名）说。丹东渔民密切关注着大连渔船“辽普渔25222”的脱险，得知渔船最后未缴60万元“罚款”，都很羡慕。

　　但很多时候，渔民没有那么幸运。在没有得到外界关注的情况下，如果不交钱，通过外事部门要求放船，耗时极其漫长，加之船上供给不足、家属担心、耽误作业，大部分人宁愿花钱免灾。

　　柳福春对要回罚款已经不抱希望了。“现在渔民不好干，也就是维持个生计。我今年不挣钱，还赔钱。”他想把船卖了，找块地种，至少踏实安全。

　　有这样想法的船主不在少数，丹东市面上，已经有渔船公开出售。不过值100万的船，开价70万也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