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学山
在报道川东北气矿井喷事故的时候,新华社有一篇题为《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的通讯,它由三名新华社记者联合署名。初看这个标题,读者可能和我一样被记者的“泪水”深深打动。重庆开县气矿爆炸事故导致234名无辜百姓死亡,几万人仓皇逃离家园,这是一起令人悲痛的事故,然而,当我仔细读文章时,却为记者这种矫情而愤怒!
记者说,“在川东北气矿“12?23”事故发生后的日日夜夜,我们经常眼含着泪水采访和写作。有时候,眼泪还会不争气地流淌下来。”那么他们的眼泪是为谁而“不争气地流淌下来”呢?记者说:“泪水,因感动而生。”当看见灾民在寒冬里“没有多少怨言地挤在一起,平静地期待着回家的日子”时,记者感动了。当看见“重庆市一位领导到开县大食堂看望灾民,其中一个镜头铭刻人心:身材高大的他在和一位身材矮小的农民聊天时,由于听不清对方说话,便弯下腰去倾听;随后又蹲下身子,以便听得更真切;最后,他干脆跪着和那位农民聊天”时,记者感动了。
这两组镜头是记者花最多笔墨来渲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的理由。
第一个镜头里,这些捡回一条命的幸运儿在寒风中没有“怨言”就这样令记者感动吗?在记者心目中,这些难民是多好的群众啊!看,他们的仓皇逃离危险境地后,即使他们父母、子女或朋友死了,他们也没有怨声载道,而是还“平静地期待回家的日子”,这是“中国农民勤劳善良的传统美德”吗?还是他们几千年来就形成的逆来顺受、麻木不仁、愚顿可悲的意识?
第二个镜头里,记者对领导用足了眼球去注视,其细心的观察、认真的揣磨和包含情感的笔调无不充饰着对官员的感激涕零之心。
这是一篇高扬“主旋律”的报道,记者深入了事故现场,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把不幸的事故描绘成动人的“故事”,把“坏事”变成“好事”。但是,我从中看不到他们对死难者的悲天悯人的关怀。这场在世界范围里造成巨大影响的事故中,有许多悲惨的镜头更值得记者去关注,去反思:有的一家老少在奔逃中一路倒下七八口,有一个读四年级的小男孩死在床上,他死时仍然保持着熟睡的姿势……这些镜头是从央视的《共同关注》栏目中看到的。那天深夜,我下班回到住所,当我打开电视看到这些惨不忍睹的镜头时,我不寒而懔!我泪流满面!
为什么直到事故发生一个星期之后,即12月30日,有关工作人员对234名死难者才确认了其中的157名的身份?为什么不能彻底确定呢?不是工作人员人数不够,不是技术原因,也不是像地震那样造成死难者面目不清,而是有的家庭整个地就被彻底地摧毁了,而且与之相关的人也不幸遇难了,没有人能证明他们的身份。这种灾难怎能不令人心酸悲痛啊!
托尔斯泰说“除了善良,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好的品格。”当这些生命在一夜之间像寒霜一样消失的时候,我们的记者们却压抑着自己的善良心、慈悲情,还在高唱“主旋律”,为官员到灾难现场视察而感动!这是一种对大慈大悲的心灵的摧残和扼杀。有人说,嘲笑善良、诚实、慈悲、崇高,是20世纪巨大的心灵倒退,那么,是谁在嘲笑?
七十年前的青年诗人艾青写下“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这样不朽的诗句,但它绝对不是一首歌颂“主旋律”的诗篇。艾青早期诗歌创作中充满着悲天悯人的人类情怀,这是他诗歌艺术永褓生命力的根本原因。艾青眼里含着眼泪不是因为看到那时的官员多么体恤民情而感动,而是因为生活在大地上像“大堰河??我的褓姆”一样的贫苦善良人民不幸的命运而感伤。感伤不是感动,感伤是发自人类心灵的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而感动则是来自外部社会的感染,这是两种方向不同的情感触动,前者是源自大地的亲情,后者是来自上层的规训。现在我们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越来越被权力侵蚀了,被人拿来作为粉饰自己形象的化妆品了。
对悲天悯人精神的摧残,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无法饶恕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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