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湖南衡阳大火
衡阳大火中曾被诊断截瘫的记者杨帅,离京前谈起被改变的生活和职业梦想
对话动机
最近,28岁的摄影记者杨帅即将出院。去年,在采访“11·3”湖南衡阳特大火灾时,杨帅被8层倒塌楼砸伤成重伤。在这场特大火灾中有20名消防官兵牺牲。而在4名受伤记者中,杨帅的伤势最为严重,医生曾诊断杨帅为截瘫,引起社会各界关注。
经过8个月在中国康复研究中心附属北京博爱医院的治疗,杨帅已能重新站立。本月底,杨帅将离开北京返回湖南。
而事故发生以来,杨帅经历了怎样的治疗?为了拍摄新闻照片付出如此大代价,他如今认为值得吗?一场特大火灾,又给一个普通人带来了怎样的永远改变?7月22日,杨帅在轮椅上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人物档案
杨帅男,28岁,湖南衡阳人,已婚。
原湖南《衡阳晚报》摄影记者。去年,湖南衡阳“11·3”特大火灾中,为采访抓拍消防官兵们与大火搏斗的瞬间,遭遇大楼坍塌事故。该事故使20名消防官兵牺牲,4名记者受伤。杨帅是4名记者之一。医生曾诊断,杨帅腰椎爆裂性骨折,受到媒体关注。
为护理费欲与塌楼的开发商打官司
新京报:你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杨帅(以下简称杨):还好,肾还有点问题。注意不太好就会引发肾积水。
新京报:脚呢?
杨:哎呀,脚的事情大了。神经支配功能没恢复,包括肌肉血液系统都不好。
走半小时就很累,腿抬不起来。我走200米相当于正常人走5公里。每天早中晚都出去走,一天至少走一个半小时吧。
新京报:你知道吗,医生曾诊断你可能要截瘫?当时想到一辈子可能会坐轮椅,你害怕吗?
杨:开始没想过,但第二个手术后,状况不怎么好,才想过也许会一辈子坐轮椅,很害怕。一位医生就送我一本书,关于高位截瘫残疾人自强的,对我的鼓励很大。
新京报:还记得第一次站起来的日子吗?
杨:1月15日,是我的生日。(距离湖南衡阳“11·3”特大火灾两个多月后。记者注)
新京报:生日那天许愿了吗?
杨:许愿了,希望能尽快地好起来。
新京报:现在住院治疗花了多少钱了?家里有经济压力吗?
杨:医药费已花了40万,回去后还会在我们那儿继续住院,大概得一年吧。
现在,医药费倒不用担心,全部由衡阳市政府出。护工费在北京一个月1400元吧,都是由《衡阳晚报》出。但出院后的费用还要再协商吧。
新京报:你有办保险吗?
杨:没有保险,我觉得很遗憾。其实记者这个职业很危险,出事前谁也没去想过,出事后才想到,怎么会没办保险。
新京报:你回家后,还需要长时间的休养和护理,这笔钱谁支付呢?
杨:我准备和塌楼的开发商打官司,单位和爸爸正准备起诉呢。但最后能否胜诉,就不太清楚了。
“11·3”在我心里是红色的鲜血
新京报:去采访“11·3”
特大火灾出发前,你想过会那么严重吗?
杨:啊,我觉得特别是摄影记者,他总是和危险在一起,出去采访不会想受不受伤的事。当去采访时,确实没想过楼会塌那么严重。
新京报:你受伤时的现场情况是怎样的?
杨:我想离火灾现场最近能拍到好照片。当时3楼平台上有消防官兵在灭火,就爬上着火楼房旁边的平台,我所在位置和后来倒塌的楼相距只有2—3米。开始时,我看到头顶有砖头瓦片掉下来,赶紧往后撤了几步,蹲下身护住相机。但就一两秒,8层楼整个倒塌下去了,我被气浪掀了下去,掉下平台的就我一个人。当时,一起在平台上的消防官员就有牺牲的,我都拍了照片,有底片,看过,但不想再看了。
新京报:你被摔下平台时,还清醒吗?
杨:当时摔下去后很清醒,想站起来,但腿没知觉,动不了,用手拽,但不行,还以为腿断了,是同事叫人把我背出去的。到救护车上时,都快挤满啦,只能放一个担架,已有伤员在上面,我只能躺在担架和座位间的空隙处。
新京报:你转到康复中心后,有家报纸对你进行了采访,当时你很详细地回忆了那场火灾的情形。那是你手术后第一次回忆吗?
杨:呃,我一直在回忆,但我不愿意去想……它就像一个伤疤,越揭越痛。
新京报:所以,我当时见到这篇报道时很诧异,这么痛苦为什么还愿意配合记者做那么详细的回忆,当时犹豫过吗?
杨:(沉默)我不想,但没法拒绝人家,我觉得必须得把当时的情形告诉媒体和社会。
新京报:对不起,允许我再揭一回伤疤,“火灾”,你现在听到我说出这个字眼的时候,你的心会疼吗?
杨:呃,会有一种恐惧感。
新京报:那一天在你心里是什么颜色呢?
杨:红色!
新京报:火焰?
杨:鲜血!
病痛让我曾想不如在火灾中有尊严地殉职
新京报:对你而言,这场火灾是怎样的灾难?
杨:(沉思十几秒)其实,小时侯我就想过以后残疾怎么办。但是想到缺胳膊少腿的,我就不敢往下想。我当时想,如果那样,还不如去死呢。真没想到……
新京报:这次受伤后还这么想?
杨:现在还是这种想法。
我特别佩服残疾人,现在我认识了很多医院里的残疾人,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忍受这么大的压力。他们不痛苦,我不信,但可能他们不流露出来。
新京报:受伤后你有什么改变吗?
杨:有,害怕出门。以前我很喜欢出去走,但现在我不愿意出去见到人,无论熟人还是陌生人。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
新京报:当你无法照顾自己的起居时,大小便失禁时,想过放弃吗?
杨:想过。有时甚至想,不如在那个事故中较有尊严地殉职,这种感受特别深。
新京报:你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宣泄这种痛苦?
杨:我难受的时候,我就不说话。
新京报:这是你治疗中最大的痛苦吗?
杨:我最大的痛苦是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因为我还年轻,刚刚满28岁。我不能只考虑个人,我还有父母,妻子,小孩,需要我。这也是我受伤以后想得最多的事。
怀孕的妻子坚持不在我面前哭
新京报:听说你出事时,你的妻子已有几个月的身孕,现在宝宝出生了吧?
杨:快3个月了吧。4月25号生的,男孩。五一回去了一趟,第一次见到了儿子。
新京报:你给取的名?
杨:不是,但我给取了小名,叫可乐。希望他快快乐乐的。
新京报:问一个尴尬的问题。你的妻子挺不容易,怀孕时却要承受这一切。她哭过吗?
杨:哭过……我妻子属于那种性格比较坚强的,但她不在我面前哭。
新京报:那你哭过吗?
杨:我?哭过两次。
新京报:家人面前?
杨:没有。当时通知要做第二次手术时我就哭了。因为神经受损后,有一段时间晚上特别想睡却睡不着,吃安定、打针都没用。神经活动得非常快,像放电影,很乱的一些事情。都是一些特别离奇,跟现实完全没有关联的事情。
新京报:这种感受和家人倾诉过吗?
杨:唉,没有。
新京报:第二次呢?
杨:第二次……第二次是我之前都得导尿,那天我却能自己尿了。但是医生说这会出问题的,不让我自己尿。我觉得挺难受。
新京报:马上要出院回家了,想过回报妻子这份爱的最好的方式吗?
杨: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还能为我的妻子孩子做些什么,真想不出。高兴一点吧,我每天愁眉苦脸的,他们心里更难受。以后更实际地慢慢去做吧。
新京报:也许女人要求的并不多,一个拥抱就够了。
那么久,是不是没有给过拥抱?
杨:哈哈,对,她一直在家带小孩。我有时也替她想过,一个人在家带小孩……
没想过危险只想拍更好的新闻照片
新京报:听说你的相机在火灾中丢了,是吗?
杨:对啊,镜头还是我自己买的。
新京报:还记得用那相机拍的最后一个画面吗?
杨:我记得,许多消防官兵在灭火,我站在3楼平台上拍摄,离后来倒塌的楼房就2—3米,都火烧眉毛了。
新京报:对于那次拍摄采访,后悔过吗?
杨:后悔?(沉默)
新京报:假如再遇到这种危险的现场,你还会去吗?
杨:唉,这个没有假如啦。
新京报:你当记者时,还遇到过其他危险的事情吗?
杨:有的。如全市旧弹销毁行动,当时离爆炸点只有50米远,没想过是否危险,只想到要拍更好的照片。
新京报:当摄影记者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杨:摄影记者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新京报:假如有可能,还愿意回《衡阳晚报》继续做摄影记者吗?
杨:我需要一个终身的康复过程,(身体)可能会好一点,但不会好太多,尽管我很想回,但……
新京报:摄影在你的生活中占了多大的比重?
杨:我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家庭和摄影,我不喜欢抽烟喝酒,也不喜欢到外面去玩,所以,摄影占一半吧。
新京报:这次经历后,比重有改变吗?
杨:没有,只是想我为什么没有把它做得更好呢?
新京报:咱们现在做一假设。假设可以选择记住或者忘记“11·3”那一天的话,你会怎样选择?
杨:哦,那我会选择将一切都忘记。
本版采写:本报记者陶春本版摄影:本报记者王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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