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8日下午3点50分许,重庆铜梁县洗马村一间新近开张的茶馆里,一次突然的爆炸将15个生命活生生地埋葬了。他们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躯体与刚刚还在手中把玩的麻将牌一起,飞散在一片瓦砾和废墟中。
在本报记者拿到的死者名单中,可以看到除了一个1岁的女婴外,包括肇事者袁代中在内的其他14个死者均是案发地附近的青壮年居民,以三四十岁的人居多,死者中没有年龄超过50岁的中老年人。
“如果不是田地被征走了,大家没事干都去打麻将,啷个会死那么多人呢。”茶馆附近的一位居民叹息道。而对铜梁县的上万名失地农民来说,茶馆和麻将是他们与土地剥离之后最容易寻找到的寄托。从这个角度看,“爆炸案发生在茶馆一点都不偶然”。
一个小村四家治丧
突然之间,洗马村有四个家庭同时在忙着治丧。他们的家相距不远,断断续续的小雨中,互相可以听到治丧的锣鼓声
11月23日,重庆市铜梁县洗马村李吉忠家,杂乱的院落中纸钱飞舞,屋内道士念着经文,屋外亲属摆放着花圈,众多乡亲在他的家中来来往往,悲伤的情绪笼罩着山坡上的这户人家。
11月18日,在距离李家几百米远的洗马村4社一家茶馆中,一名当地年轻农民引爆炸药制造了一起特大爆炸案。48岁的李吉忠被炸身亡,同时遇难的还有另外14名附近居民;并有28人被炸伤,目前尚在医院治疗。
李吉忠的四弟李吉文在重庆城口县开出租车,得知哥哥身亡的噩耗后,他开上出租就往家奔丧。奔波几天下来,没有关闭的打表器上,已经显示有近两千元。在西藏开出租的李吉忠的三哥李吉平也赶紧坐飞机回来了。两个在外地打工的兄弟都没有想到,老实巴交的大哥会死得如此悲惨,在家门口打麻将突然被炸身亡。
小小的洗马村被一场爆炸改变了模样,与李家一样,这些天村里有四个家庭突然之间都在忙着治丧。有的家庭妻子被炸身亡,丈夫被炸伤躺在医院抢救,家中悲伤的亲人不知道是该先照顾医院的伤者,还是先为死者治丧。
在李吉忠家,他22岁的儿子李忠强头上带着白孝,望着父亲的遗像,眼眶一会儿就红红地湿润了。爆炸案发生时,他正在浙江一家工厂打工,准备挣点钱,在春节前和未婚妻成婚。
“我们准备了一年的喜事到年底变成了丧事。”他说,“现在家中就剩下我多病的妈妈和年老的奶奶、外婆。”父亲出事后,家中的重担一下落在他有点稚嫩的肩膀上。他说,现在他不能再出去打工了,只能在家照顾妈妈和两位老人,可是家中土地几乎全被征收,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11月24日,到了李吉忠下葬的日子,他的妻子突然开始疯疯癫癫,嘴里不停地骂着人,众多亲友围着她转,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她。
洗马村就在铜梁县城郊区,附近几个被炸身亡的死者的家相距不远,互相可以听到治丧的锣鼓声,几天来,天一直灰蒙蒙的,断断续续下着小雨,路上不时有一些乡亲在几位死者家走动,悲伤笼罩在铜梁县这个不大的小村上。
麻将桌旁突来爆炸
爆炸的威力相当巨大,许多人被炸得惨不忍睹,有的人则被炸成碎片,几十米外的马路边上都有人的血肉
位于洗马村319国道边的爆炸现场已经没有了当初众多的围观者。11月24日,记者看到,一辆推土机开过来开始拆除这栋已经被炸药分解得支离破碎的两层楼房。茶馆门口尚堆积着一堆被炸得黑糊糊的麻将桌,仿佛一座小山,桌面上隐约还有一些死伤者的血迹。
这起爆炸的制造者名叫袁代中,是巴川镇岳阳村人。11月18日下午,他骑着摩托车冲入公路旁的这家茶馆,拉响了炸药包。
“这家茶馆刚刚开张没几个月,听说还没有办理手续。”目前尚在医院治疗的伤者朱昌林回忆说,18日那天下午,在里面打麻将的人特别多,还有一些人在旁边的小店铺买东西。他当时也正在茶馆中打麻将,看到袁代中先来茶馆中转了一下,过一会儿,大约在下午3点50分,袁代中突然骑着一辆摩托冲进了茶馆,摩托车后面还拖着一个蛇皮袋。
“我当时忍不住说了一声:‘你咋把摩托车开进来?’后来爆炸就发生了。”朱昌林说,“我一下就被炸飞了,倒在地上爬到门口就昏过去了。”
居住在周围的现场目击者介绍说,爆炸的威力相当巨大,许多人被炸得惨不忍睹,有的人则被炸成碎片,几十米外的马路边上都有人的血肉。
被炸死炸伤的40多人中,绝大多数都是附近村庄的居民。他们或因为农闲,或因为没有土地耕种,聚集茶馆打麻将消磨时间,惨剧随即发生。
附近居民反映,袁代中因打麻将等问题曾多次与其妻发生争吵。在制造茶馆爆炸案之前,他在家中砍了妻子12刀致其死亡。
悲剧为何发生在茶馆?
“如果不是田地被征走了,大家没事干都去打麻将,啷个会死那么多人呢。”事发茶馆附近的一位居民叹息道
在被炸死的人中,从死者名单中可以看到,除了肇事者袁代中和一个1岁的女婴外,其他13个死者和多数的伤者均是案发地附近的青壮年居民,以三四十岁的人居多,死者中没有年龄超过50岁的中老年人。
“如果不是田地被征走了,大家没事干都去打麻将,啷个会死那么多人呢。”茶馆附近的一位居民叹息道。
11月23日中午,在桐梓村的伤者陈伟的家中,破旧、昏暗的屋内没有开灯。几位老人和一些乡亲木讷地坐在小凳子上,借着屋门口的亮光,大家互相看着,很少有人说话。陈伟被炸住院,他的35岁的妻子崔道琼被炸身亡,一声爆炸声后,夫妻两人从此成了两世人。
陈伟的弟弟陈久兵告诉记者,他家以前有三亩多地,但因为靠近马路边,被政府征收了。现在,他家9口人,只有在山坡上还剩下一点菜地。四五年前地没被征用的时候,他和哥哥主要靠务农为生,每天在田里忙农活,嫂嫂身体不好,就在家用粮食喂鸡、喂猪,照顾老人。日子过得很忙碌,很少有“耍”的时间。农闲时候,兄弟两人就在铜梁县附近建筑工地打散工,挣点零用钱。但是,土地被征后,他们虽然获得了一笔征地款,但也没有农活可干了,突然闲下来,精神特别空虚。
“在村里,没有了农活,除了看电视还能干什么?看电视看得头都大了,也只有去打打麻将。”陈久兵说,“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打的麻将,但知道他们俩都喜欢,我大哥是那天早晨9点多出的门,中午都没回来吃饭,没有想到下午就发生了爆炸案。”
麻将:失地农民的寄托
在铜梁,塞满麻将桌的茶馆是失地农民消磨时间的好地方。“土地被征走了,闲着没有活干,不打牌能干什么?!”
“农村人没什么寄托,茶馆和麻将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在铜梁生活了20多年的出租车司机叶梁富说。
在铜梁,茶馆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尤其是近两年,县城附近的郊区地段,比如洗马村,岳阳村,不少农民土地被征用,没有土地的农民有些人外出打工,没有能力打工的人成了无业人员,经常到茶馆打牌打麻将消磨时间。因此,铜梁县周边的郊区,近两三年增加的茶馆非常多,几乎随处可见。“全县最少也有几百家茶馆。”叶梁富说。特别是在村镇,茶馆经常是一片一片地出现,上午和下雨时人比较少,过了中午,如果天气好,茶馆常常人满为患,甚至在马路边就支张麻将台,打牌的围观的,一堆一堆的人围在一起。
众多死伤者家属和其他不少县城郊区居民也都持此种说法——没有出事,茶馆是大家消磨时间的好地方;出了血案,茶馆成了众多死伤者家属心头的伤痛。“农民没有土地,闲着没有活干,不打牌能干什么?!”许多村民都这样说。
11月23日,就在爆炸案中的死者家庭忙于发丧的当天,洗马村死者黎有成家附近,一家没有招牌的茶馆照常营业。这家茶馆的墙上,挂着一份工商营业执照,名称一栏简单地写着“茶园”,营业范围就两个字——“茶水”。屋外小雨连绵,屋内却坐着四五桌人,其中一桌人在打扑克牌,其他几桌麻将打得热火朝天,满屋的人几乎全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壮年,他们有的打扮干净时髦,有的穿着破旧脏乱。
正在忙着给哥哥办理丧事的弟弟黎友兵说,土地被征用后,多数农民用征地款盖了房子后,钱基本就用完了。没有事情做,就天天打麻将混日子。他盖了3层楼后,在自家一楼也开了一家打麻将的茶馆。
在铜梁的茶馆中,极少数是纯粹喝茶聊天的,大多都是用来打花牌,麻将的。大家通常玩得不大,最常见的也就是三角两角,一元两元,但玩的时间长了,输赢问题常常引起争端。
爆炸案发生之后,铜梁县一度传令严查茶馆,然而,直到11月24日,记者在城区看到,街头小巷、河边两岸,不少茶馆中依然麻将盛行,一个100平米的临街茶馆,可以满满地摆上一二十桌。
驱车走上四五公里,来到县城郊区地段,可以看到一片片土地的边上,通常都竖立着几栋三至五层崭新的农民房。在这些房子一楼的门面,很容易发现里面有一两家茶馆,里面支着几张麻将桌,不少人在悠闲地打着麻将,打麻将的人多为三四十岁的当地村民。
在郊区玉泉村9队一栋新盖楼房一楼的小店铺,除了一位约50岁左右的老人外,其他人全是30多岁的青壮年,而且以带着小孩子的妇女居多。
看店的刘大婶说,玉泉村的土地几乎全被征用了。现在进工厂要35岁以下的,进不了工厂都只能自己想办法。妇女没有活干,只好在家带孩子,平时没有事,除了看电视,就只能打毛衣或者打麻将了。在村中每个队,都有一两家可以打麻将的茶馆。
一位姓谭的村民告诉记者,他家五口人,只有一亩多田,而在现在的年代,地是不会越种越多的;修路、建房、政府征用等都要占地,他家仅有的这点地也是越来越少。地少了,人就更加闲散了。没有地的,不想种田的,有时间有钱的,都喜欢到茶馆打打麻将消磨时间。
在失去土地的同时失业
没有了土地,又找不到工作,农转非并没有把他们变成城里人,反而把他们甩进了失业大军
在麻将盛行的背后,是农民失去土地后无所适从的现实。
在铜梁县郊玉泉村旁边一个公路旁边,记者看到了一两片用围墙围着的约数百亩的荒芜土地。在附近挑水的村民说,那块田去年政府就征用了,后来就围起来一直没有用。
在洗马村中也有一块类似被围墙围起来的土地,里面种着蔬菜。附近居民称,这里的几百亩田原来都是良田,是用来种水稻的,被征用后一直闲弃着,有人看着可惜,就在围墙边上打了个洞,在里面偷偷种点菜。
这样的情景在铜梁县的县郊农村随处可见。洗马村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大约10年前,当地政府就开始陆续征地,把土地收为国有。到2003年12月份,洗马村能征的土地基本都已被征完。在征地过程中,洗马村约2000个村民中,有1000多人办理了农转非手续,上交土地的结果是每人获得1.6万元征地款。不少土地被征收后,没有建工厂也没有引来投资,随后就闲置起来了。
每个人1.6万元征地补偿款,一个三口之家就是4.8万。然而,按照李忠强的说法,征地款并没有让他们迅速富裕起来。
“一次性发下来可能还好些。”他说,“因为土地是陆续被征用的,征地款也是陆续发放的,所以直到去年征地款才全部给清。家里基本上是随发随用,现在家里的土地被征完了,征地款也基本用完了。”
李忠强说,1.6万元包括了所有的费用,没地可种之后,找工作等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解决。他尝试着外出打工。
1997年他15岁初中没有毕业就到县里化肥厂打工。当时,他从征地款中拿出了2000元,交了押金后进厂打工,当时他一个月可以挣到两三百元钱。“干了三四个月,我刚刚可以一个月拿300块钱了,可是化肥厂突然倒闭,老板跑了,押金到现在我也没有要回来。”他说。后来他又到西藏跟三叔学开车,结果不小心出了车祸,赔偿对方一万多元,又用掉了一些征地款。没有办法,他只好在家待了两年,去年9月又到浙江打工。
而他的父亲,因为年龄偏大起初打工没人要。为了维持生计,他父亲只好到外村租了几亩田种,但是到年初也被对方收回了。因为在家闲着无事可做,父亲就天天到茶馆玩,结果不幸被炸身亡了。
土地对有能力外出打工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留下来走不出去的人就很重要,它是一家人吃饭的口粮田。“像我大哥这样,没有田找不到活干,只能闲着。”李吉忠的弟弟李吉文说,茶馆中打麻将的人,很多是他大哥这样的人。没有了土地,又找不到工作,农转非并没有把他们彻底地改造成城里人,反而把他们改造成了拥有城镇户口的失业者。
按照李吉文的分析,在被炸死炸伤的打麻将的人中,约有1/3左右人是没有地没有事做的人;1/3是农闲的没有事情干的人;另外1/3是看热闹、路过、有钱有时间消磨时间的人。
据了解,铜梁县共有81万人,县城约有10万人左右。近5年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该县共约2万农业人口办理了农转非手续。换句话,在这五年中,约2万人失去了土地。但是,他们的生活出路却成了一个难题。
铜梁县一位政府官员说,铜梁征用县城周边农民土地后,完全按照国家法律,将各种补偿发到了农民手中。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政府也和许多企业达成协议,要求其用工尽量使用本县剩余劳动力,并动员失地农民到外地打工。此外,政府也鼓励他们自谋生路,卖菜,摆摊,做简单生意等等都可以。
但是,该官员也坦言说,尽管政府已经做了大量工作,但面对农村剩余劳动力的问题,的确感到了很大压力。据统计,该县目前登记在册的城乡人员的失业数是2028人,全县总体剩余劳动力是65000多人。而这些人正是全县大大小小几百个茶馆、麻将馆的主要光顾者。
11月24日,记者离开铜梁县时,铜梁城乡各地的麻将馆里,热闹仍在继续着。
“爆炸案发生在茶馆一点都不偶然。”铜梁县这位政府官员说,“在城市化过程中,失去土地的农民在心理上、在生活方式上,一时之间很难适应过来。政府如果不积极解决他们的劳动力出路问题,将会有更多的农民走进茶馆寻找寄托,将更多的矛盾带进茶馆造成悲剧。这不仅是铜梁县的问题,而是全国性的普遍问题。”
铜梁茶馆爆炸案死者名单(15人)
爆炸制造者
袁代中 男 41岁 岳村人
被炸身亡者
黎友成 男,41岁,洗马村人
范永勇 男,18岁,洗马村人
蒋小琼 女,20岁,洗马村人
杨 妍 女,1岁,蒋小琼之女
李吉忠 男,48岁,洗马村人
腾彩义 男,33岁,巴川镇人
周乐华 男,41岁,巴川镇人
杨小英 女,30岁,白马村人
崔道琼 女,35岁,桐梓村人
夏成伟 男,28岁,土桥镇人
钱其华(音) 男,37岁,二坪镇人
罗祥富 男,46岁,二坪镇人
李 勇 男,34岁,二坪镇人
杨 革 男,37岁,铜梁旧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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