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王鹏 发自甘肃会宁
梁元家里有三个孩子，原本两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去年开学，梁元和妻子商议让上初中的两个孩子退下一个来，原因是家里穷，无法维持三个孩子的开销。
退谁呢？两个孩子都哭着不说话。
最后没办法——抽签决定。二儿子不幸抽中……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结束。
经过亲戚劝说，梁元说他“出于各种考虑”，大女儿成了最终的不幸者。记者到他家采访时，大女儿已经到外地打工半年时间了。
这是记者在会宁县看到的第一幕，然而，一切都还刚刚开始。
会宁县位于甘肃省中部，是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主的贫困大县，自然条件严酷，素有“陇中苦瘠甲天下”之称。全县辖29个乡、4个镇，总人口接近60万，是甘肃省第一人口大县。农业人口约56万，占96%以上。
会宁县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是因为以下三个原因。
——西北高考状元县。自恢复高考以来，全县已向全国各类大中专院校输送学生近3万名。据不完全统计，现已获得硕士以上学位的有1000人左右，仅现在北京中关村高新科技区的就有300多人。
——红军会师圣地。1936年10月8日，中国工农红军第一、二、四方面军三大主力会师于会宁，标志着长征胜利结束。会师塔是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全国百个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之一。
——干旱。会宁因为穷而出名，贫穷的一个最突出的原因是气候干旱、水资源缺乏。以前是十年九旱，现在是十年十旱。传说在会宁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
宏志班里的贫困生
从2004年的最后一天到2005年元月3日，康世让领着侄子康楷、康悦早出晚归，到县城卖豆芽菜，以维持家用。康楷第一天卖了4块钱。
两斤甜葱、一斤蒜，加上叔父给的两斤蘑菇、一块猪肉，还有每人一双新袜子，康楷、康悦一家算是有了一个丰盛的新年。
康世让说：“不念书，以后日子更过不下去，这个道理我也懂。可是，我一个农民拿什么交学费？……能念就念着，万一交不起学费就只有不念了。”
在学校星期六的例会上，记者见到了康楷。
康楷是会宁县第一中学高二年级宏志班（宏志班不交学费）的学生，今年17岁。康楷引起记者的注意是因为他的穿着。这些年上高中穿补丁衣服的孩子已经不多见了，而康楷的裤子两个膝盖都破了拳头大的洞，衣衫褴褛使他高而瘦的个头在人群中显得分外刺眼。
康楷说：“衣服能把肉遮住就行。”
康楷家里有兄妹三人，弟弟康悦在会宁县高庙中学上初中三年级，妹妹康霞13岁，上初中一年级。其父已失踪多年，其母蒲淑珍1992年因故摔伤致残，现仅能下地做饭。另有82岁的奶奶。这个五口人组成的充满辛酸与艰辛的家庭却有三个学业优秀的孩子。
2003年，康楷以709分的成绩考入会宁一中宏志班。弟弟康悦一直是学校全年级第一、二名的学生，这次期末考试全年级排名第四，康悦对此自责不已。妹妹康霞学习也相当不错。
康楷一家的生活重担一直压在其叔父康世让的身上。
康世让说：“我哥家三个孩子，加上我的两个，半年我要掏学费1200多元。我是瓦片刮沟子——硬上。”
“709分，本来是上不了宏志班的。分数公布的第二天我就到会宁一中去看了，正好碰到我原先的一位老师现在一中当校长，我给他说了康楷的情况，他建议我到教育局去，因为学校领导大都在教育局开会。我直接找到会议室去了，我说了康楷的家庭情况。当时我就想，不解决我不走。这会议一直从早上开到下午，最后，他们可能也是看我实在交不起这个学费，总算是答应了。”康世让说到这里，喜形于色。
中学生出门打工挣学费
2004年末，会宁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梁堡村的梁艳玲的父母没有理会飘扬的雪花，一大早卷起铺盖就去坐车了。他们准备到兰州大沙坪的建筑工地去做粗活。
对于梁艳玲的父母来说，不管下不下雪，今年的收成再好，也交不起女儿上学的钱。两个孩子学习都不错，给父母带来的既是兴奋又是无尽的担忧。
高庙村的张和平暑假到兰州打工，给自己挣“学费”。40天时间，他从建筑工地 “拿”回了500多元。他高兴地说：“老板给钱很干脆，明年暑假还去他那里干！”
学生在读初、高中期间，靠暑假去兰州或别的地方打工挣学费，在会宁相当普遍。他们大部分是在建筑工地上做体力活。
会宁的孩子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走进会宁一中、二中、三中、四中的任何一间学生宿舍，一盏煤油炉，一袋土豆，一个装食用油与白面的旧箱子，一块方寸大的案板，一把菜刀，一个碗，一双筷子，两条褥子被子，还有几本书，就是会宁孩子读书的全部家当。
早晨，一部分学生以家中带来的干馍充饥，其他大多数则干脆不吃早餐。到学校私人小食堂吃个油饼，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记者看到，早操后，到小食堂吃早餐的，大部分是家住县城或从兰州等地来会宁读书的学生。
和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样，会宁农村的孩子也喜欢在互联网上查找自己喜欢的东西、聊天或打游戏，但都是在学校的计算机室里。会宁街上也有四五家网吧，用他们的话说，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
在会宁，绝大部分农村孩子上中学都得住校，住校就需要自己做饭。在上个世纪80年代，学校是办有学生食堂的，但因学生家庭普遍贫苦，吃不起食堂，最后学校食堂不得不关闭。
关于做饭，在学生中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中午洋芋煮，晚上煮洋芋，要想生活改善，就把洋芋剁烂。
这话充满了辛酸和无奈。
上大学 贷款之外没有路
“当年报考云南大学纯粹是为了省钱。”2004年12月28日，杨絮霞对记者说。
然而，今年上大学三年级的她还是欠下学校整整17000元。
“能贷上这10000多块钱，真是老天有眼。” 她这样认为。
杨絮霞在云南大学上的是旅游专业。当年报考这所学校这个专业，仅仅就因为它的学费只有2200元。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大三还没有结束，她就有了17000元的贷款。
因为没有钱，这三年时间，她只从家里拿了不到4000元。平时的生活只有靠打工来维持。大三上半期，杨絮霞领到奖学金2000元，周末做家教收入1000元左右，暑假在学校档案室打工挣了1000元。这些钱仅够她维持不到一年的生活。
她说：“好不容易贷到了这17000元，要不然书就没法念了。”
说起贷款的事，天津医科大学的张亚云更是愁眉不展：45000元的贷款对一个农民家庭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她的大姐张亚卓去年从福州大学毕业，因考研没有找工作。
两个大学生让这个农民家庭有了沉重的负担。年关时分，他们的父亲被逼债的人打了。
从会宁农村考出去的大学生，和杨絮霞、张亚云一样为学费与生活所困的占95%以上。
学费未交清 毕业证被扣发
成凯，会宁县头寨乡人，2003年毕业于兰州理工大学，现工作于甘肃省嘉峪关市某银行。由于未能交清7000元的学费，毕业时学校扣发了他的毕业证。
成凯说：“在高校读书的会宁学生与同学争得最凶的就是贷款，因为他们很清楚贷不到款意味着什么。生活费一般都是靠当家教自己挣。由于没有钱，吃最便宜的饭，穿最便宜的甚至是寒酸的衣服，在学校经常受到同学的嬉笑、挖苦。另外，毕业以后，像我这样因交不清学费而被扣住毕业证的会宁学生实在是太多了。工作后，前三四年的工资基本上都是还了欠款，还要给家里经常性的补贴，自己的发展暂时无法去考虑，这样总是落后于人。会宁的学生在外是一腔的辛酸。”
会宁教育成名于20多年来高考升学人数的可观，它是传统应试教育的典型。“会宁教育”在一定意义上已经成为一个专有名词，一个负载着崇文重教、刻苦成才的专有名词。
在会宁县，家长、学生都把考上大学当作惟一的出路。老一辈过怕了在贫瘠的黄土上刨食的日子，都希望后辈能够走出农门，因此会宁才有了学生苦学、家长苦供、教师苦教的“三苦精神”，才有了这些年教育的辉煌。
早嫁的花季少女
西北的腊月天寒地冻，中川乡姓廉的父亲嫁出去了刚满18岁的女儿。女孩子结束了还未完成的初中学业，远嫁内蒙古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男人。代价是他给了父亲1万元的彩礼钱。
1万元，一个上大学的学生一年的费用，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命运。
记者在村里采访的几天内，再没有见到这位父亲。每次经过他家门口，总是门房紧闭。
在村里，她是这一年中第二个“被迫”出嫁的女孩子了。第一个据说还不满17岁。
村里人说，过早出嫁女孩子的事这两年多了起来。原因是家里实在太穷，念书再好，家里连上高中的学费都掏不起，还不如早点找个婆家嫁出去，家里也能有几个钱花。
梁堡村的经济在会宁县算是中等偏上。
在这里，一家供一个学生、其他打工的现象比较普遍。
村里人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带有“惯性”。孩子多的人家，一般都是男孩优先考虑上学，家里太穷的往往拿女孩早定亲、早出嫁的彩礼钱充当男孩子的学费。
复杂的求学心理变化
然而，近些年来高等教育收费的提高，远远超出了会宁人的承受能力。
高庙村的张和平父亲在2004年尾领到了1000块钱。
张和平的家庭情况在当地属于中等偏下。因为在新疆当兵的大哥张东平被评上优秀，家里才有了这1000块奖金。
这1000块钱，张和平父亲本来打算在开年后盖一间房子。元旦时，在外工作的侄子前来看望，听了老人的想法后大力反对，要求老人把钱留下给张和平当学费。
一番游说之后，张和平的父亲说他马上就把钱存入银行，等明年张和平上高中时用。
之后，老人对于大儿子考军校的事特别关心。他说：“张东平如果今年考不上军校，只有回来务农。”
对于二儿子，老人表示下定决心也要让其考上大学。他说：“别人家的能考上，无论如何也要让张和平上个大学。”
张军宏是2003年考到青海一大学的，第一年的学费已经使这个家庭负债累累。年前，两个弟弟告诉哥哥：他们不想念书了，过完年就去打工，挣钱给哥哥交学费。
面对高额学费，众多的学生父母透出的显然是百般的无奈和辛酸。
教育困境使会宁几百年的重教之风突然间显得分外脆弱。
有些家长的想法已经不同，他们认为读了大学的孩子远走高飞，离家太远，还不如呆在家里实惠：近可孝敬父母，远可外出打工，一年还能给家里拿回几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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