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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家都是好人啊”
温江村在2004年没有一宗刑事案子,整个上映乡在2004年只有不到十宗的刑事案子。人口40余万的天等县自2000年来,连年被评为广西或崇左市的社会综合治理模范县
许国亮生活的这个温江村普遍贫困,实际人均年收入才四百元左右。地理位置也“很山”,从县城到村里虽然只有40公里路,却要花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这是因为到温江村需经过几段当地人所谓的“三跳路”,即“车在路上跳,人在车里跳,心在胸里跳”。
整个温江村坐落在狭长的山谷中,有十个屯,共600余户人家,3000多人。村中心的前面叫前山,后面叫后山,这些山都是广西特有的石灰岩质的石山,树木稀少而矮小,但拔地而起的石山形态雄奇险峻。从山上流下来经过村前田地的一条小溪叫“温江”,这也是温江村名字的由来。
这条小溪流到村中心的地方积成了一口小池。这口小池是温江村砖厂挖砖泥挖出来的。这个砖厂是远近村庄唯一的“工业”。
砖厂旁边,是温江村小学,这些后来被称为“悍匪”的人都曾在这个小学读书。
这个小学的两层教学楼是依赖1997年世行的扶贫基金建起来的。此前包括许国亮在读时,教室都设在快要坍塌的土垒危房中。但旁边的八个教师宿舍至今破旧。张有勋校长介绍这是十年前老师们自已做水泥砖建起来的。门破旧不堪,屋内阴暗潮湿,每间宿舍才十余平方米,同时兼做办公室和食堂。十余名小学老师中,几名代课老师每月工资223元,一般有事业编制的老师工资在500元左右。只有张校长的工资最高,因为他已经是有数十年教龄的高级教师,所以有约900元左右的工资。
回忆起赵民显、许国亮、许国定、黄海清等在深圳或被击毙,或被判刑,或被抓捕的温江年轻人,张有勋校长很沉重:“他们读书时和其他小孩没什么区别,长大了后在家里也都是很老实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那里(指广东)就变坏了。”张有勋认为他们最大的共同点是“家里穷,上不起学,很多人小学都没读完就出去打工了”,“学历低,找不到好工作,又要吃饭,这可能成为他们走上犯罪道路的原因”。事实上,上映乡派出所提供的2004年“犯事”的20名温江村年轻人的学历显示,几乎没有人上过初中,大多数人只读到小学三四年级,赵民显、许国亮、许国定、黄海清的学历都在小学四年级以下。
在2000年春节时,这所小学的老师们为外出广东的温江青年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应这些打工青年的主动要求,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和“天等县上映乡温江村”这个地名。老师们回忆,这些年轻人到了广东后因为连自己的名字和家乡地址都不会写,被不少工厂拒收。2004年底的时候,一个在广东打工的年轻人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他已经辍学的弟弟重新回温江小学读书。“因为他自己尝够了不会写名字找不到好工作的苦,知道应该让弟弟多读几年书才能在广东找到好点的工作。”张有勋校长分析。由于近年广东对打工者的学历要求略有提高,所以温江村小学的老师们发现,这个小学的辍学率已基本缩小到零。但据了解,小学升初中的升学率在温江村仍然不到40%。而升初中后辍学去找工的学生在整个上映乡也很多。据上映乡中学反映,初二年级每年春节后都会有四五十人辍学打工。
村支书冯成金和村校长张有勋共同担心的另一个教育问题是,家里空巢了,孩子们在家里缺乏管教。冯成金认为,不少“犯事”的温江村年轻人,当年他们读小学时基本都是这样,所以出现了“从小家教不好”的情况。这种现象至今依然没有改变,而且呈愈演愈烈,因为“现在呆在家里就一分钱也赚不到”。在记者抽样调查的温江小学四年级和五年级共70多名学生家庭中,父母都留在村里的只有两户人家,另外32户人家的父母一方到广东打工去了,43户人家的父母一方到温江村旁边的大新乡挖锰矿去了,还有7名学生的父亲去挖矿母亲去广东打工。
在小学旁边就是村委办公室,这是一间低矮的平房。“我们这里太穷,两个村委委员不干了,都打矿去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头子了。”50多岁的村支书冯成金叹息。他形容温江村是个“山不长树,地不长粮”的地方。现在温江村人的生活出路只有两条:打工和打矿。
冯成金介绍,十多年前,温江村有力气的人基本都去广东打工,所以村里最漂亮的两座房子都是早年打工的人赚来的。但现在温江村人感到,在广东打工已经越来越赚不到钱。十年间物价涨了不少,但广东的工资和十年前一样,甚至还没有十年前高。所以,全村大约70%的青壮劳力都打矿去了。因为挖矿每个月少则能赚八九百元,多则能赚一两千元。温江村232座砖瓦新楼房中,冯成金介绍,90%以上都是打矿赚来的。
但这种赚钱的活并不是像许国亮这样的年轻人们愿意干的,因为打矿给他们留下恐怖的记忆。
黄尚林20多岁的儿子黄海亮就在打矿中被压死。2002年将近年关时,新婚不久的黄海亮为了还结婚所欠的几千元钱,决定受雇于大新县土湖乡的私矿老板,但几天后他就殒命于塌方的矿洞中。“命不值钱啊,老板只给了八百元安葬费。”五十多岁的黄尚林坐在到处是裂缝的黄泥土房里一边回忆一边叹气。这件事使他下定决心,决不让第二个儿子再去打矿。所以他的二儿子现在到广东打工去了。
几年下来,全村打矿被压死的人已经上升到16人。村里在打工与打矿方面也出现了分野,有了家室或者马上想成家的青壮年男子为了养家糊口,更愿意去冒死打矿。而像许国亮这样20岁左右的年轻人,害怕打矿的风险,向往城市的生活,所以喜欢到广东的大城市里去搏一把。至于他们是如何在广东“搏”的,多数父母就不得而知了。
对“温江村现象”,上映乡政府的一位主要负责人认为,这可能和上映乡,尤其是和温江村人强悍的山民性格有关。据他介绍,前几年,上映乡的一些村与村之间,村内的屯与屯之间,都有打架的传统。一言不合,就全村出动,青壮年冲在前面,老少们在旁边助威。许多村民也习惯于带着砍刀去赶集。直到后来乡里开始对这些乱象全面整顿,才基本做到了村与村之间不打架,管制刀具不现身。“但这种戾气是需要通过教育慢慢来化解的,整顿只是治标。所以这种戾气可能也一部分地被这些小年轻们带到了广东。”这位负责人认为。
但事实上,走在温江村,除了能感受到这里的贫困与淳朴外,并没法感受到这种所谓的“戾气”。这里的村民最常用的问候语是“吃了没有”,如果说“还没吃”,那么他家里不管多贫困,也一定会被请吃一顿。村中至今有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乡风,村民家的房门基本上都是随意开着的。一个叫黄彩妹的12岁小女孩因为家中很穷出不起路费,所以从没去过县城,记者知道后给了她几元钱路费。结果她60多岁的奶奶知道后,马上从所住的屯里走了半个小时的路把钱送到村支书冯成金手上,说“咱穷人也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后来冯成金反复解释,她才含着泪收下。
与此相关联的是,这个村2004年在广东“犯事”的四十余年轻人中,只有一名叫黄海清的25岁年轻人曾在上映乡派出所有过案底——盗窃摩托车。而其他人,不管在他们的村人眼中,还是当地政府眼中,都曾经是“老实人,良民”。温江村在2004年没有一宗刑事案子,整个上映乡在2004年只有不到十宗的刑事案子,整个人口40余万的天等县,2004年全年才299宗刑事案子。天等县自2000年来,连年被评为广西或崇左市的社会综合治理模范县。
“他们在家时都是好人啊,为什么到了广东几年就变坏了呢?”从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冯成金到乡里、县里政法系统的相关负责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出这样一个令他们困惑不已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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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累,不如混个黑社会”
进城后,与自己这帮从小玩大的朋友们不同,阿星没有混黑社会,而是选择辛苦打工。他很珍惜手上这份每天干12小时每月300块钱的活,很怕自己如果失去工作,走投无路,也会跟着老乡们一起去抢
从广东东莞打工回村休息的阿星,给记者念了一句在外出打工的温江村年轻人中流传的顺口溜:“打工苦,打工累,不如混个黑社会,又有钱,又有势,晚上抱着美女睡。”
阿星面相棱角分明,但脸色蜡黄,带着一种20岁的年轻人不该有的沧桑和疲惫。他和许国亮、许国定、黄海清等“犯事”的同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但没有像他们那样去“混黑社会”,而是做了一名辛苦的打工者。
从15岁到19岁,阿星一直在东莞一家工厂的重复劳作中度过,每天工作时间超过12个小时。“除了春节可以休息六七天外,整年只能休息一两天。但即便这样,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三百多元。”对此,他有点难为情:“每年过春节,我都没钱给爷爷奶奶送礼物,觉得很没面子,活得很窝囊。”
每说一句话,阿星几乎都要咳嗽一次。“厂里的工作太累,永远觉得睡不够。所以身体被搞坏了”,他解释。“这次能这么早回村,就是因为身体扛不住了才被准假。”和他一同回家的另一名同村人则是因为在打工时吐了血——“他用嘴给机器的油管吸油,结果被机油呛伤了肺,又没钱医,只能先回来休养一下。”阿星介绍。
阿星所在的那个厂,有十五六个温江村人,平时除了每天12小时以上的工作就是睡觉,“连打牌的时间都没有。如果想喝酒,也是和老乡在一起吃饭时喝点啤酒”。他最大的梦想是能找到一份只要八小时的工作,“工资能有500元就满足了,可惜自己文化低,太难找了”。
正因为这样,他认为自己很能理解许国亮为什么从工厂里出来,“因为这(工厂里)有点不像是人过的日子。他们原来都是好人,走上这条路是不得已。如果他们能找到份稍稍好点的工作,怎么愿意去走这种不归路呢。”
阿星记得,许国亮等一批在“干那种事”的温江村人,去年曾数次来东莞找他,想找个住的地方,他们的生活过得像流浪汉一样。“厂里管得太严了,我根本没有办法帮他们安排住”,但出于老乡义气,阿星拿出身上仅有的七八元钱,买了四碗炒米粉给他们吃,他们都吃得狼吞虎咽。“我对他们很好,他们对我也很好的,从来没有要求我一起和他们干,因为他们也知道,我有这么一份工作不容易”,阿星说:“这真是条不归路”。在温江村一百多个抢劫者中,阿星只看到有一个人收住了手重新做人,“因为那样来钱太容易,有了第一次就想干第二次,一直到被抓去或者到被枪毙为止”。
据阿星了解,“许国亮们”的生活是“饿时饿死,撑时撑死”。“他们一百多个人,一人一天抢七八部手机是家常便饭,常常一天花上一万两万元”,“有了钱也不往家里寄,家里人还以为他们在深圳打工工资太低,很辛苦”。事实上,这批劫匪们却基本把钱用在了花天酒地、上网玩游戏和嫖妓上。“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日子长不了,过得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有钱的时候就特别想玩得疯狂一些。”阿星的这些描述,与许国亮向警方所供述的内容恰好相符。
阿星没法理解的是这些朋友们抢劫时的残忍手段:“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说过是怎样下手的,我也想不通他们怎么会那么狠。”但谈到对城市的看法时,阿星又想给这种残忍的产生作出一点解释,“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打工者都会比较看不惯一些不可一世的城里人,有时候很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阿星提到几年前自己因为没有暂住证被关被罚款的事、他的无辜朋友被保安员打残的事、还有城里人在他的年龄可以读书而他必须每天12小时呆在工厂的事,“有时会让人憋一肚子气”。
尽管如此,他又说自己已经离不开城市了,“农村的生活不习惯了,像我这种在城市里打了五六年工的年轻人,都不可能再习惯农村的生活”。
现在,留给“阿星们”的环境愈发困难,这种困境源于温江人自己制造的恶性循环。
在深圳和东莞,温江人的名声越来越差了。许多工厂甚至一看男性应聘者是天等县上映乡的,就不敢聘用。像温江村小学校长张有勋的一个儿子就碰到过这种情况,直到他拿出中专学历,那个工厂才接收了他。这种情况使更多新来广东的温江村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他们在生存难以为继的时候,很容易接受“上映帮”的召唤,加入抢劫群体,导致上映人和温江人的名声更加差下去。
目前,据阿星所知,在东莞深圳正经打工的温江村年轻人(不保括那些来深打工的中老年者)只有三十多名,而横行在珠三角抢劫的温江村人却有一百多人。这让阿星特别珍惜手上的工作,准备病一好就回厂里做工,“怎么样也比抢劫强啊”。
“但我很怕,很怕最后也会撑不住走上他们的路。所以我想到一个没有老乡的地方工作。”说到此处,阿星突然又来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如果有一天,工厂把我辞了,或者工厂倒闭了,我又找不到工作,甚至连回家的钱也没有,我就只有跟着他们去抢。”
记者手记
“砍手党”背后的农村与城市
去年底先后发生在广州与深圳的砍手抢劫事件,令人震惊又发人深思。而当媒体披露深圳的砍手案背后有一个人数很大的“砍手党”,其成员竟然来自同一个贫困的广西村庄时,我就有了一个想法,即直达“砍手党”的老家,了解抢劫群体“村庄化”的社会学成因。
下这个决心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据我当时推测,这个村庄可能是一个排外强悍、道德崩溃、不以犯罪为耻的混乱社会,甚至带来人身危险。一直到我抵达这个村庄后,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想错了。
上映乡温江村人,热情好客,不欺生人,从村到全县治安也都不错,有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传统乡村社会遗风。甚至,那些在外残忍的人,回到村里后照样孝敬父老、种田挖矿,呈现出明显分裂的行为特征。那么,是什么使这群成长于淳朴之地的年轻人,到了城市后却变得张牙舞爪、肆意妄为?
当一次又一次地走进他们的家,当一次又一次地行走在这个村庄,倾听人们诉说悲剧与命运,绝望与希望时,答案也开始显山露水了。
乡村贫困对他们的伤害依然是最根本性的、最直接的莫过于因贫困使他们从小无法接受正常的学校和家庭教育,因为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幼年时期就都外出打工去了。我们手头掌握资料的20名温江村抢劫者中全部是小学学历,甚至连小学都没读完。
与生存现实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逐渐形成的城市化生活观念。打工回来的父母讲述着城市,强大的电视文化更是无处不在。而当乡村少年们怀着生活梦想奔向城市时,却发现自己甚至找不到工作无法生存。巨大的落差催生了偏激的心理。原有的乡村道德体系开始溃败,甚至蜕化出一种更加残忍的生存哲学——不给钱就砍就杀,他人的生命与安全形同草芥。
对此现象,中国社科院教授刘建国在发行《2005年社会蓝皮书》时有过评论:“不只是这些问题(指中国城市治安问题),我们担心地是(农村)集体情绪的仇恨城市。”
在离开这个小山村前,我给温江村小学里的孩子们上了一堂课,题目叫“知识改变命运”。虽然我知道他们绝大多数人不可能读完初中,但还是想给他们一个希望。那天晚上,我和贫寒乡村老师们一起住在破旧的宿舍里,一起烤火,一起喝酒。当聊到这些孩子们和城市孩子一样的好奇心与梦想时,我们开怀大笑,心有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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