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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0日,江西宜春。一场鹅毛大雪突降,但很快就无声消融了。除了湿润地面,留给人们“下雪了”的模糊回忆外,雪花没有给这座城市更多的印记,而天气似乎更冷了。
在五眼井的一条老巷深处,76岁的舒维简静静躺在卧室里。朝南墙面上,挂着她儿子余小平的大幅照片;邻屋一角,端放着老伴余寄生的头像。一个潇洒帅气,踌躇满志,一个清癯冷峻,写尽沧桑。但而今,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都已先后离去。
2003年8月27日上午9点,时任上饶市委书记的余小平,被司机发现自缢在上饶的家中,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在任自杀的地级市委书记。2004年12月6日上午9点,消防队员发现余寄生倒在自家厨房里,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煤气味。
由于卧室通向厨房方向的木门关上了,熟睡中的舒维简与死神擦肩而过,但她一直没有苏醒。医生说,她很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经治疗,她睁开了双眼,却是无意识的。她辨不出故去丈夫和儿子的面容,也认不得床头默默忙碌的唯一女儿。世间一切,无论是曾经辉煌还是落魄,在她眼里,已变得毫无意义。
意外还是自杀 湮没在疑问中的煤气中毒事件
最早到达现场的是宜春市消防支队袁州区消防大队的官兵。他们从楼上攀爬下来,然后打开窗户进入房间。但对于现场情景,他们以“领导交代不能对外透露”为由拒绝记者采访,只说了句“门是反锁的”。
这种谨小慎微的态度和“门是反锁的”这一细节,并不能证明什么,但事实上,由于余小平离奇自杀的事实,其父亲余寄生之死,也被当地一些人有意无意理解为“承受不住压力选择自杀”。不过,余家的亲戚都坚决而愤怒地否定了这一说法。
根据余小平的堂弟媳李萍(化名)的说法,余寄生夫妇俩完全是“煤气意外中毒”。
那天上午8点,保姆准时来到余寄生家门口准备做事,但门铃响了很久,一直没人开门。她找到在同一条巷子里上班的李萍,问老人是不是出去了。李萍说:“应该不会啊,我伯父腿不好,长期坐轮椅,走路都会摔跤的。”她们猜想老人还在屋里,但防盗门刚换几个月,大家都没有钥匙,就想到了拨打119。“我在电视里看过消防队员爬梯子,可以不打破东西。”
门终于开了。浓烈的煤气味扑面而来,李萍站在门旁,一眼就看见伯父趴在厨房里,“我吓坏了,他身边好像还倒着他的拐杖”。伯母舒维简则躺在卧室的床上,人事不省。
李萍说,伯父家很早就吃晚饭,他看书却看到很晚。可能是头天深夜,伯父去厨房热奶,开煤气(但没打着火)后跌倒了;或者可能是伯母开煤气烧东西,以为打着火了就去睡觉,后来伯父闻到煤气味,就去关煤气,但人跌倒了。伯母躺在卧室,门关着,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李萍提供的佐证依据是,余寄生的眼镜和报纸放在轮椅旁凳子上,电视和台灯都开着,有一瓶奶放在灶台旁。而且,他家的煤气灶很陈旧了。
目击者称,消防队员进入房间之前,没有把玻璃砸碎,而是很轻松把推拉窗推开了。李萍说,伯父家平时给窗户留条缝,是晚上睡觉时换气用的。如果自杀,干吗不把窗关紧呢?
120急救医生赶来,先把余寄生抬到楼下小院里。“病人意识迷失,瞳孔扩大,心音和呼吸音均消失,头颈部、四肢僵硬,心电图诊断为直线。”宜春市急救中心主治医师苏广春说。
78岁的余寄生当即被宣布死亡,然后被家人抬回屋内。舒维简经简单检查后,被紧急送往医院。
苏广春那时并不知道病人就是余小平的父母,但他显然感觉到了这次出诊的不寻常之处。“围在我身边的邻居,眼神都很异样,而家属没有呼天抢地,保持我出诊中少见的沉默,好像没看见他们流泪。气氛很压抑,我出诊过这么多次,唯独这次压力很大,很紧张。”
舒维简被送往宜春市第二医院的第4天,睁开了双眼(无意识),有吞咽动作,洗脚时水太热会知道烫。忙前忙后的,主要是她的女儿、余小平的姐姐余丽芬(化名)。“她想得非常周到,非常细致,人非常孝顺。”医生、护士们都这么评价她。
那段时间,在有些沉闷的病房里,天天传出轻缓的古典音乐和民歌。那都是舒维简平日里爱听的。余丽芬听说这样能刺激病人大脑,就搬来了一台放音机,天天给母亲播放。
舒维简做过20多次高压氧治疗后,仍处于这种“中度昏迷”状态。住院25天后,她被接回家中。主治医师邹小秋说,煤气中毒不是很重的,高压氧越做效果越好,但她的效果不是太好,而且时间越长,苏醒的可能性就越小。
邹小秋明确告诉余丽芬,她母亲很可能将成为植物人。
2004年12月18日,余寄生追悼会在宜春市殡仪馆举行。这是一个小型的家庭追悼会,余丽芬只邀请了父亲生前的少数好友、同事,但送上慰问礼品的有三四百人,这稍微给了余丽芬一点安慰。1年多前,他们中有些人还赴上饶参加过余小平的追悼会。先送黑发,再送白发,对余丽芬来说,无疑是无法承受之重。而现在,她又终日面对可能永远不能醒来的母亲。
“我们家的痛苦接二连三,但任何灾难都压不倒我。”余丽芬只说了这一句。她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的英语教师,也是那里的副校长。父亲死后,她一边照顾母亲,一边继续教学。
父与子 理想和世俗的冲突
不管余寄生死亡的真相如何,作为余小平的父亲,他的压力和痛楚是显然存在的。据一位和他走得较近的人士说,他既要承受外界对儿子突然自杀生出的种种猜测和非议,又沉湎在失子之痛和因对儿子命运无法把握而带来的伤感、愤怒、痛惜、无奈等种种情感的交织中。他毕竟只有余小平这一个儿子。
邻居则从余寄生这1年半来的老态看出这种打击之重。他们见到余寄生偶尔从3楼的居室里出来,蹒跚走在小巷里,好几次跌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老人的病情早前已现端倪,只不过在儿子死后更加严重了。2001年底至2002年初,他曾独自在宜春郊区一家托老中心疗养过4个月。这家中心的工作人员说,余小平自杀后,余寄生又到这里看了看,说想继续住一段时间。但等他们上门去接时,舒维简挡在了门口,不让老伴去。
这个细节似乎证明了余寄生无法排遣的孤独和不被家人理解的苦闷。这种折磨太深,使他有了逃避的念头。
实际上,余寄生与某些世俗的格格不入在宜春的律师界广为人知。
据上述人士说,余寄生幼年随父亲从河南商城逃难至江西,故名“寄生”。1957年,他在江西省高院院长秘书的位置上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宜春下属的奉新县,在奉新县司法局法律顾问处工作,上世纪80年代初被评为“江西省十佳律师”。退休后在宜春市创建宜春地区法律咨询服务所。这也是宜春最早的一家合伙制律师事务所。4年后退出,到宜春市房地产公司任法律顾问。90年代末彻底淡出江湖,赋闲在家。
这种历经磨难的职业生涯,锻造了余寄生不同常人的个性。江西省司法厅律师处原处长汤忠赞称他是一个“耿直敢言、令人尊敬的好律师”。
余寄生当年的一名学生称,很多律师办案中会考虑现实和人情因素,但老师忠实于事实,忠实于法律,严格按照法律条款办,是即是,不是即不是。法庭辩论中由于太较真,常让对方和法官下不了台。但也因此精彩迭出,吸引不少律师到场旁听。
余寄生同时对弱者充满同情。在司法援助机制尚未建立时,他所在的法律咨询服务所就免费代理了一些弱势群体的案件。
余的法律水平也是相当之高。宜春律师张雪术对他的评价是:“材料写得又快又好,反应非常敏捷,是宜春这么多年来最好的律师。”
在宜春律师界,“具有独特人格魅力”的余寄生都被尊称为“余老”。但优秀的人往往又是孤独的。据他的学生讲,“宜春市能和老师谈得来的没几个”。“他只和他看得起的少数人来往,也只教他认为有潜质的年轻人。”
这种强势性格显然有它的局限性,至少在这名学生眼里并不是毫无挑剔。“他说一不二,有些大男子主义,爱面子,容易自闭。”
余寄生被公认是个完美主义者,这种完美主义可能对余小平潜移默化。有媒体认为,余小平在公众面前,无论是外表还是精神气质,都努力“扮演”一个完美的市长,他是个非常追求完美的人,而自杀也正是不想破坏在大众心中的良好形象。
但追求正统思想的余寄生,和在官场游刃有余的余小平,又肯定不是志趣相投。
宜春一知名律师记得,1991年余小平还在原宜春市(现袁州区)做副市长的时候,因为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被父亲当着这个外人的面,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余老的家庭教育很是严厉,可以说,没有余老,就没有余小平。”
随着余小平在外官越做越大,回家聆听父亲教诲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余老开始把握不住儿子了,他显然发现,儿子把官场的圆滑带到了家中。余小平听父亲讲是一套,背后做则是另一套。”
但余小平的堂弟媳李萍觉得,“堂哥很正派,绝不是贪官什么的”,“他家的人也从不在外面撑他的牌子,堂姐一直辛辛苦苦教她的书。”余小平的岳父讲到,以前他从台湾招来一个商业项目,先期款项也打来了,但时任原宜春市副市长的余小平,觉得岳父在其中运作容易给人误会,就坚决劝他把这个项目退了回去。
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余寄生逐渐对貌合神离、渐行渐远的儿子生出失望和不满。在郊区托老中心疗养时,有朋友问“儿子对你怎么样”,他摆摆手:“别提他了,反正我谁也不靠,只靠自己。”他还劝来往的几名律师:“你们的职责是匡扶正义,就不要想着当官了。”
完美主义的余寄生,在世俗面前无法实现完美,只好与尘世相对隔离开来。早在1995年,他就在家中和学生谈佛学至夜深。告别律师生涯后,他从不搓麻打牌,也很少在亲友间走动,只关在两室一厅的简陋家中,研读最新法学精神和争端。此外,《红楼梦》、《二十四史》等历史、文学书籍也是他的陪伴读物。
儿子自杀后,余寄生更是足不出户,他腿脚不灵便,常坐在轮椅上,独自看书至深夜。他拒绝了很多曾经的朋友和学生到他家中探访,这点,连他的亲家都叹说“他很难很难和人沟通”。
这种“夜寂寥,谁与共鸣”的孤独苦闷,似乎为他的“自杀”说提供了一定的依据,但一名与他往来较多的律师则坚持认为:“余老性格相当坚强,不可能自杀,如真要自杀也不会挨到现在。”
不管怎样,正是余小平的突然离去,加剧了余寄生的这种心理演变和生理的迅速衰老,也继而加快了他的终老。却没人想到,竟是这么一种方式。
同城居住的他的亲家,余小平的岳父,好像没有受到女婿自杀阴影的太多影响,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余小平死后不久,他老伴也因病去世。但事后不久,几乎每天早上,老人又出现在江边,打拳,散步,“照样还是乐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