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驻沪记者 沈颖
他们带着一颗全世界最特殊的心脏,经历了一场人间。
母亲说:“他们睡觉时哪怕能仰卧一次,我就满足了。”
“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这么难的事。”
3月1日,早上从安徽省城合肥出发,6个小时后到上海。这趟车程对22岁的黄宝静来说,简直就是煎熬。
黄宝静穿着出门才穿的大红棉裤,全部心思都在她怀里抱着的一个襁褓上。她头晕得厉害,她一直是晕车的,这会儿却顾不上这事了。她只知道抱紧孩子,别人要替也决不松手。
一个医学的世界难题,不是别人,偏偏叫她这样一个连初中也没念完的农村女子给碰上了。这个世界难题现在就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孩子们,襁褓里一对刚出生不久的双胞胎,他们的身体是连在一起的。
这样极其罕见的胸腹连体、共用一个心脏的连体婴儿,出生几率是二十万分之一。而这对连体兄弟不但共用一个心脏,心脏本身还有严重的先天性心室双出口和法乐氏等病症,这种病例在世界上也很罕见。
这次去上海,黄宝静就是希望能给孩子做分离手术。一个心脏根本不可能负担两个人的消耗。
黄宝静并不是第一次去上海。4年前,当她还是个18岁的女孩子时,在上海莘庄远离市区的一个塑料厂打工,她的工作是“吹塑”,在空气中漂浮着的塑料异味中,把还未定型的塑料一个一个摆放到一架机器上,让机器一吹就行了,这个简单动作她不动脑筋地耗费了近两年的体力。“就是工作时间太长了,觉得累,无聊,后来就回安徽老家结婚了。”
结婚对象是另一个村年龄相仿的小伙卜现凯,两人青梅竹马。他们好了6年,但大多数时间并不在一起,他从13岁起就跟随父亲到各省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后来又去当兵,在黄宝静的眼里“他脑子特别活络,见识广,会说话”。2004年农历五月二十六日,她和他水到渠成地结婚了。
这一天之前,黄宝静的生活流程就像她曾经做过的吹塑,每一道工序都平淡无奇。
“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这么难的事。”黄宝静说。
除了只有一个心脏外,连体兄弟从乳头到肚脐处都紧密相连,甚至肝脏和小肠也连着。两个孩子,一个吃了另一个会饱,一个排泄了另一个也会跟着排泄。
怕孩子路上出事,合肥市儿童福利院的副院长和李医生一路同行,这辆车就是福利院派的车,李医生带着氧气瓶和急救药品以备万一。所幸一路上除了3次喂奶,大多数时候,连体兄弟都在母亲的怀里面对面安静地躺着,似乎这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渴望。
从2004年12月14日出生至今,孩子们这是第一次踏实躺进了母亲的怀抱。
无主漂流
护理人员给冬飞点了一个红点,给冬翔点了两个红点
人们最早发现这对连体兄弟时,他们面对面抱着静静地躺在一副担架上,安徽省立医院5楼走道里,脑外科门诊部门口。
那是2004年12月17日早上7时左右,一个最早上班的护士发现了他们,两个模样相像的小家伙倒很可爱,白净的面孔略显红润,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左右寻找,打量着周围的陌生人。
后来她就被吓了一大跳,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把连体婴儿送进了病房。没有人认领。9时30分左右,连体婴儿被接到了合肥市儿童福利院,默默地躺在观察室内。福利院帮兄弟俩取了名字,睡在摇篮右边的叫庐冬飞,左边的叫庐冬翔,寓意在新生命的起跑线上“飞翔”,而“庐”则来自合肥的古称“庐州”。
冬飞、冬翔很快进入一级护理状态。为了区分兄弟两个,护理人员给冬飞点了一个红点,给冬翔点了两个红点。
当日下午2时30分,护理人员第一次喂养这对小兄弟,由于两人胸腹连体,脸对着脸,喂奶费了老大的劲,两名工作人员同时作业:
先是一名护理人员将冬飞的头转向一边,另一名护理人员的奶瓶才能找到冬翔的小嘴。一含到奶瓶,冬翔便“吧嗒吧嗒”地吮吸起来;待冬翔吃饱后,护理人员再将冬翔的头转向一侧,等急了的冬飞一接触到奶嘴立即张开了小嘴,可小家伙没有冬翔吮得有力。冬翔身体强一点,而冬飞显得弱一些。
下午4时左右,工作人员准备将连体婴儿放进育儿箱中,这个只能放一个正常婴儿的箱体对连体兄弟来说有些小了。孩子放不进去,工作人员灵机一动,动手拆了箱体,将孩子安顿进去后,又重新组装了育儿箱。兄弟俩吃饱了,心满意足地咂着嘴睡了。
这一连串的镜头很快出现在滚动播出的电视新闻节目里。一个连体弃婴的故事开始广为流传。
人们猜测孩子的身世,也为他们神秘莫测的病情担忧。
一个家庭的选择
“我很怕看孩子的眼睛,我不敢自己去送,怕自己心软。”
当连体兄弟在镜头里吃奶的时候,离福利院几百公里远的地方,安徽省灵璧县的一户农家,几个人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电视屏幕。
他们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上自己家的孩子。
2004年12月14日下午,连体兄弟降生在安徽灵璧小县城的一家医院里。母亲黄宝静因为生产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差点丢了命。
这个靠种地为生的普通的农民家庭,对这对双胞胎盼望已久。“儿媳一检查发现是双胞胎。不管男女,我们都很高兴。”卜召勤———连体婴儿的爷爷后来说。
可他们出生的模样,几乎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当时孩子生下来,我一看,天哪,是‘怪胎’啊!一个身子上怎么有两个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卜召勤声音里充满惊愕。
在灵璧这样的小县城,“怪胎”立刻吸引了很多人老远跑来医院看热闹。医生说孩子天生连体,还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需要高昂的手术治疗费用,但成活的几率并不是很高。
怕第二天再影响医院正常的秩序,医院让卜召勤还是赶紧把孩子抱回家去。
卜召勤伸手去抱,但就是不敢细看孩子的模样,人几乎都要瘫了。
婴儿的父亲没有在医院出现。连体婴儿出生后3小时,卜召勤又看到了一张几乎让他崩溃的告示,告示贴满了街:他的儿子,也就是连体兄弟的父亲卜现凯,被作为故意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
是8月25日那天,卜现凯去和几个战友喝酒。因为黄宝静有孕在身,他对妻子说这是最后一次出去喝酒。谁知酒醉后战友间发生冲突,卜现凯竟然捅了最好的一个战友一刀,他猛地清醒过来把浑身是血的人送进医院,晚了,抢救无效死亡。
“卖了儿子的新房,借了钱凑足了一笔赔偿金给了死者家属,再加上儿媳生孩子加看病花去上万元的医疗费,家里的底全掏空了,连个生活费都困难了。”卜召勤说。
卜召勤成了家里惟一的主心骨,他逃避痛苦的方式就是在家里呆着不出去,“偶尔去小卖部买包烟,站那绝不超过两分钟,我就抬脚走路,别人没好眼色,我就不看,心烦了就到县城里去洗个澡,到没有人烟的田埂上走走去。”
产后的黄宝静,身子很虚弱,一直住在医院里。她惦记着看守所里的丈夫,也思念着从未谋面的孩子,看着别人奶孩子,就更想得厉害。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她问过几次,家里人总是不说,她猜想可能是孩子有病,在医院看着。
就在年轻的母亲迷糊着躺在病床上时,那边一家人开始为孩子的问题争论起来。空气异常紧张。
“家里很多人都说扔掉吧,这个咋养活?但我还是舍不得,毕竟是自家的血肉啊。”卜召勤说。
反复商量了很久,最后卜召勤提出来,别让社会上的人抱走,把孩子丢在合肥的医院吧,孩子可能还有个活路。搁在家里没钱看病,就等于是把孩子往死亡线上推。
这个点子大家都说好。“我很怕看孩子的眼睛,我不敢自己去送,怕自己心软。”卜召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