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的母亲
这个倔强而爱子的农村妇女开始了为儿子辩污的艰辛之路。在京山县看守所关了9个月后,“她变得又聋又瞎,不会走路。”在病痛中捱了三个月后,杨五香去世
佘祥林是佘树生和杨五香的三儿子。
4月3日中午,64岁的佘树生蹲下身子,两臂弯在身后。“看守人员就是这样把她从看守所里背出来的。”
佘树生说的“她”就是老伴杨五香。1996年五六月间,从京山县看守所出来三个月后,杨五香病死,那年她54岁。
佘家的房子是何场村九组最为破旧的土坯房。佘树生站在堂屋里,脚上穿着一双打着补丁的雨鞋,他刚从田里回来。他还没有看到即将恢复自由的儿子,他更担心儿子出来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土坯房里没有什么家什,堂屋正墙上贴着“天地国亲师”及一副对联:云间瑞气三千丈,堂上春风十二时,横批:受天之祐。西边一间就是当年佘祥林与妻子、女儿的住室,灰黑的门上贴着扑满灰尘的红色门方。1994年元月20日,张在玉从这里走出去,厄运从此降临佘家。
老人说他现在一天只吃早晚两餐饭,当地的媒体报道说他“一人耕种2亩责任田,在贫寒中苦苦煎熬”。堂屋里还放着一辆黑色的破旧永久牌自行车,当年,佘树生就是骑着它到京山县各部门反映儿子的冤情。
自佘祥林出事后,佘家人就开始为他向各级部门反映情况。杨五香走遍了周围的村落寻找出走的儿媳。因为佘祥林跟她说过“我确实没有杀她”,这个倔强而爱子的农村妇女就开始了为儿子辩污的艰辛之路。
佘家四处张贴、播放张在玉的寻人启事。1995年元旦前后,张在玉出走一年后,杨五香寻访到了离雁门口几十公里远的天门市石河镇姚岭村,并在这里有了惊喜的发现。
“我们跟她说,见过像她儿媳的那个人。”4月4日中午,姚岭村村民倪新海、聂孝二、肖桃仁告诉记者,在杨五香来之前的两个月,一个女的流浪到村里,他们给了她吃的喝的后,她说自己叫张爱青(张在玉的别名),还在地上写出自己是雁门人,家里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但她两天后就又走掉了。
杨五香在姚岭村附近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儿媳。这期间她吃住都在该村副书记倪乐平家。“她找人的车费还是我给的,她当时穷得没有一分钱了。”倪乐平说,他的妻子聂麦清还与聂孝二一起帮杨五香找。
“后来,杨五香听说要枪毙佘祥林了,就要求我给她出一个见过张在玉的证明。”倪乐平说。倪客观地给杨开出了这个证明。这份证明现在被媒体称为“良心证明”,如果没有它,也许佘祥林早已作了枪下冤魂。
然而,这份证明送到有关部门后,并没有得到令佘家惊喜的结果,对方的回答是“这一套我们见得多了”。反而是杨五香因为反复上访和申诉被抓了起来,抓起来的原因是“包庇犯罪”“妨碍司法公正”,佘树生及大儿媳江银喜告诉记者。
九个月后,看守所通知佘家带上3000元钱去领人,佘家筹不到这么多钱,女儿佘翠娥借了600元钱与父亲一起去接人,看守人员把杨五香背了出来。
“她变得又聋又瞎,不会走路。”佘树生说,老伴只是哭,也说不出在看守所里的遭遇,只是说里面“待遇不好”。在病痛中捱了三个月后,杨五香去世。
何场村九组的一位老年妇女说,杨在进看守所前身体很好,农活样样能干。如果不是那么早死,可以再活好多年。
佘树生并没有停止上访,他骑着那辆“永久”自行车一趟趟往京山县的人大、法院、检察院、公安局跑,反映儿子的冤情和老伴无辜早逝,并往省人大、省高院、省检察院写信,但均无回音。
佘树生说,在上访中到处都是冷眼。在京山县人大,一位接待者把杨五香的死归结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京山县公安局一位姓吴的工作人员说,你老婆死了,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在县检察院,一位科长说杨五香进去时身体就不好。
还有更为粗暴的态度。在县法院,一位法官看到佘树生进门,就脸一歪,说声“又来了”,另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则厌烦地隔着桌子朝他挥手:你走你走。他们甚至不允许他坐他们的椅凳。
1998年佘祥林被判15年徒刑后,佘树生与大儿子佘锁林不再上访,“因为没有用了”。
被迫辍学的女儿
“她人聪明,成绩好,老是年级的前几名。”初一时,佘华容辍学,“上访和申诉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14岁时,小叔带她到深圳打工
佘华容坐在父亲的病床前,左手长久地与父亲的手紧握在一起。在这11年中,父女俩仅见过几次面。
就在几天前,她还见到了阔别11年的妈妈,并接受了母亲的怀抱和眼泪。但她拒绝谈及当时的感受,并把头长时间扭向病房白色的墙壁。
这个中等个头、染着栗色头发的18岁姑娘身着牛仔服,一根手指上戴着细细的一枚戒指。她现在广东东莞一家电子厂打工。
在何场村九组佘家土坯房的东间内,贴满一墙的奖状,它们都属于童年的佘华容。
19岁姑娘李倩清楚地记得佘华容。在台岭中心小学时,李上六年级,佘上五年级,她们都是学校少先大队的中队长。“她人聪明,成绩好,老是年级的前几名。”这个身材高挑、穿着时尚的高三女生由衷地夸奖佘华容。李倩的家在雁门口镇上,做着食杂店的小生意。
“但她家出了事后,就没有人愿跟她做朋友了,大家都不跟她说话、玩,她自己也不受说话了。”李倩说,如果她能一直上学,一定能够考上大学的。在佘华容此次专程回来见母亲及迎接父亲出狱之前,李以为佘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
佘华容也记得李倩,同样夸李聪明、优秀,并特别留意地听记者说李倩现在是“学校的小记者,今年就要参加高考”。
上到初一时,佘华容因家贫辍学。“上访和申诉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佘树生说。
当时的雁门口中学校长郭志勇回忆说,佘华容入学时被爷爷领着来到学校,请求减免学杂费,后来郭签字为她免了90元的杂费。佘华容给他的印象是拘谨、胆小、可怜。
但不久佘华容还是辍学。“镇里的一位新任领导认为杀人犯的女儿不应该享受减免学费的待遇。”佘华容的大伯佘锁林介绍说。
14岁时,在为佘华容办理了一张18岁的假身份证后,小叔将她带到深圳打工。“她在厂里整天也不说话,我为了照顾她尽量跟她在一个厂,但她好像并不愿理睬我,甚至想躲开我。”佘梅林说。
佘华容的所有“家当”都在工厂宿舍里,几年她都不愿回一次家,这次回乡佘华容请了15天的假。在那家电子厂,除吃住外,她每月大概能拿到四五百元钱,一天往往要工作10个小时,有时要工作14个小时。
小叔佘梅林注意到侄女跟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显得很开心,“你看她,时时都在笑,话也说得多了。”
佘祥林在与记者对话时,感慨自己失去了劳动能力,以后只能靠闺女了;佘华容也向记者说,现在她是自己养活自己,以后就还要考虑养活父亲。
佘树生则愤懑地说这起冤案不仅毁了他一个儿子,还毁了他聪明的孙女的前途,“没有读书,这一辈子算完了。”
远走他乡的兄弟
“10多年了,我们始终生活在佘祥林是个杀人犯的阴影里面”
34岁的佘梅林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主要是怕结婚后无力照顾华容,对她造成伤害。”佘梅林苦笑着说。
三哥出事不久,佘梅林就跑到深圳打工。“那时,就想迅速逃离这个地方。”
佘梅林与二哥佘贵林用“刻骨铭心”来形象他们被迫埋葬那具无名女尸时的遭遇。“每次想起,都会头痛。”
那具腐烂女尸被认定为佘家“屈死的媳妇”张在玉后,张家人极度悲愤地要求佘家立即收尸。惶急中,佘家人只好借了同村人的一副棺材去收尸,然而,在归入祖坟的路上,佘家饱尝了痛苦和屈辱。在经过一个村子时,村民们不让他们通过,要他们走两公里的山路绕村而过。“山上没有路,等于在石头缝里走。”佘家大儿媳江银喜说。
“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这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到处是流言蜚语。我们在村里根本抬不起头来。”佘梅林痛苦地回忆,就在这种情形下,他跑到了深圳打工,而且几年也不回家一次。后来,佘贵林也去了深圳。现在,佘贵林一家都在深圳。
在得悉张在玉确实回来的消息后,佘家的大儿媳江银喜喜极而泣,“10多年了,我们始终生活在佘祥林是个杀人犯的阴影里面。今天总算可以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了。”
为佘祥林讨清白的路还充斥着莫名的惊吓。有一次忽然通知说佘祥林被枪毙了,让他们去收尸,但到收尸的路上,又说这一批佘未被执行。“没有经历过,你永远无法懂得那种生与死只有一瞬间的滋味。”佘锁林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说。
1995年5月,正值插秧时,京山县警方通知佘锁林过去谈一谈,这一去就被关了41天。两天后,他的母亲杨五香也被关。佘锁林说,对方要求他不要再上访了,发现上访就关起来。佘锁林被放回后,原来担任的何场村九组治保主任的职务也被免掉了,中共预备党员的身份也没有了。
作为长子的佘锁林,还要承受着更为沉重的经济压力,在安葬无名女尸及母亲尸骨后,他还要借钱用于上访和申诉。佘锁林在接受采访中多次用到“家破人亡”这个词。佘祥林被判刑15年后,佘锁林第一次去探看他,弟弟要哥哥去北京,找全国人大领导,哥哥为难地表示:现在连去北京的路费都凑不出了,我已无能为力。
佘祥林出狱后,向记者表示,沉冤昭雪,他要感谢家里人这么多年所做的努力。
佘锁林现在雁门口邮政局担任征订、投递员,每月有千元左右的收入。这个工作是1997年前后由他的一个老师推荐他做的。妻子江银喜晚上在镇里卖烧烤。两个儿子一个打工一个仍在上学。
佘锁林说,如果家里不发生这件事,兄弟几个所有的生活都会比现在好很多。原来他家的生活条件是中等,现在是最底层。“我们兄弟几个从一出生就没有风光过,也许我们的命就是要在奔走中度过。”